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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3
两人一路骑行到夜都舞厅,在门口寄放好自行车。夜都位于市中心,在成都算是超一流的高级豪华舞厅了,家喻户晓。东卫还从没自己在晚上掏腰包进来过,除了那十五元一张的门票费令东卫肉痛外,进到这富丽堂皇、款哥款爷云集的世界,东卫实在自惭形秽没有任何的信心和舞趣,那里面的气氛对东卫这种尚在奋力挣扎、前途难明的穷小子来说刺激太大。夜都的门面装饰得气派非凡,门口象搭了个超级瓜棚布满了明亮密扎的满天星,“夜都”那两个风度翩翩的草书字被粉红色的霓红灯注满了风流和快活,“舞”字霓红灯牌横伸出来熠熠闪着红光,那“舞”字写得高明,惟妙惟肖地象一对狂欢男女在劲舞着桑巴。门口停的多是摩托车、私人轿车和一排溜的出租车。东卫心头有点虚火,强撑起精神装作腰缠万贯的少年大款,气度非凡地任花枝招展的刘晓挽着推门而入。门边待立的boy立刻一弓腰:“欢迎两位光临!”东卫递上刘晓给的赠票:“今晚可以用吧?” 那秀气的boy瞥了一眼那赠票,腰住上面弹了弹象个不标准的后括号,他客气礼貌地说:“可以,请进!”两人穿过铺着红地毯的前堂大厅,沿着有锃亮的不锈钢扶手的宽阔楼梯拾级而上,红地毯一直踩在脚下通到舞厅的门口,空调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静静地发挥着作用,东卫只觉身上刚才骑车蹬出来的汗水已悄悄地消失殆尽。这里边精致豪华的设施令东卫心闷心酸,自己还不能轻轻松松、趾高气扬、如同进牛市口的茶铺一样随便地迈步进来,目前这里尚不是他恣意挥洒的场所。东卫觉得自己有些象溜进上流社会联欢会的一个流浪汉,他的心绑得紧紧的,时刻警惕地控制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走路的脚步由于特别的小心反而别扭起来。东卫的脸痛苦地阴沉着,他把牙齿咬得紧紧的,心里不断发狠道:“有一天我会抖擞着进来的,我要把这里包下来!”刘晓显然也是第一次来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她紧紧地傍依着东卫也在竭力做出从容的样子。东卫甚至想转身出去了,鸡怎么能够参加凤凰们的聚会呢? 整个舞厅里是温馨诱人的幽暗,只有坐着乐队的地方有些暗红的亮光,空气里迷漫着悠缓抒情的美妙音乐,一个一袭白裙的女歌手正用带磁性的歌喉低声浅唱着一首令人酥骨的流行歌曲,舞池里捉对成双地梦游着一对对黑暗的桩影,红灯绿光轻柔地在他们身上巡扫,为他们添补着浪漫神秘的情调。舞池四周列着一些舒适考究的座椅,它们以一个小巧玲珑的酒桌为中心划分着各自的单元,桌上大多摆满了高矮不一、形形色色的高档饮料和酒水。东卫和刘晓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不料仍未避开殷勤散布在舞厅各个角落里的服务小姐,立刻便有一个袅袅婷婷的小姐过来躬身问道:“请问两位要什么饮料?” 东卫一时没有做声,据说这里的饮料最低的也与门票同价——15元人民币,黑咕隆咚的还不大看得清饮料的名字和价格,如果把小数点看走了位或识不得花里胡哨的名字点错了品种那就洋相出大了。刘晓用手捏揉着鼻子拿眼瞟东卫也不敢贸然出声,她早被这里的气势和氛围给镇住了,刚才经过的几张桌子上都立着闪着幽幽光泽的大哥大手机,一路过来,BP机声此伏彼起。东卫和她的那身打扮早显得寒酸羞涩。东卫做沉吟状对那小姐摆摆手,低声说道:“我们不忙,等会再说。”等那小姐转身走了,东卫摇着头庆贺解围,他严肃地苦笑了一下对刘晓说:“你本事大把我带到这来!咱们现在是羊入了虎窝,只有不吱声才可能混得过去。这里的饮料价格烫人得很,你我都惹不起,惭愧啊,惭愧!”他从里到外都充满了力不从心的沮丧和怯懦,脸上的惶恐和窘迫幸喜是在黑暗之中刘晓不能看清。东卫侧身扭头凝神盯着舞池,他呆呆的,心里感慨翻腾不已,什么时候这里会是我的天堂?刘晓见他久不出声闷在那里,拉拉他手:“怎么啦?还在想你的未遂生意?” “我在想哪天我能独立自主地进到这里来,现在我有些偷偷摸摸不甚光明正大的感觉。——怎么样,这里比你们科大的健身房如何?” “这里是天堂。” “令人向往吧?刘晓,你们还可以由人家带进来,我要想进来却要靠自己,你信不信我会有这一天?” “相信,我想这一天不会远的,到时会带我来吗?” 东卫一时间分外感动她的信任和看好,把她揽过来亲了她脸颊一下:“我可是痴人说梦,你也当真?”再将嘴往下一移,亲到她的唇上。 “有口红!”刘晓小声惊呼,推开他去。 “跳舞,跳舞!”东卫拉起刘晓蹑手蹑脚地走进舞池。这一曲节奏快了些是中四步,东卫心头压抑,悲愤地想:老子没钱,可我舞跳得好!带着刘晓和着节律在舞池中穿来荡去的把自己的舞技发挥得淋漓尽致,走到得意处刘晓甚至发出快活的笑声令周围的人惊羡地侧目相看。回到座位,东卫说:“你舞艺长了嘛,快赶上我了!”刘晓轻揩着汗不无得意地说:“我回家揣摩着又练了几招,不过赶你还差得太远,刚才是你带得好。”东卫说:“还谦虚……”话未说完脸就阴将下去,——刚才那服务小姐又出现在面前,象打不走的白骨精一般笑吟吟地恶毒发难:“两位舞跳得真好,请点饮料。”东卫把心一横,好歹口袋里还有50元人民币,怎么也得保持住青年舞星的面子:“有些什么饮料?”下定了决心准备牺牲这张青蛙皮,心神也在瞬间稳固下来,犹如死刑犯不再考虑枪子儿打那里舒服些一般。那小姐递上一个精致的塑料小本,东卫象前两天文革在林红艳面前操作翻盖塔山一样幽雅地接过来搁在架起的二郎腿上,他抬头仿佛很随便地笑着问刘晓:“要喝点什么?” “随便。”刘晓说,暗地里为东卫捏了把汗。 东卫便将那本子翻了开来,心里先按摩一阵——总不至于一杯水要到25元以上吧?借着十分微弱的亮光东卫终于欣喜地看到“柠檬茶20元/杯“的字样,也没有勇气再往下看,合上本子对那殷勤榨自己腰包的服务小姐说:“来两杯柠檬茶。”再问刘晓:“怎么样,柠檬茶?”心头想你如开口要椰奶我掐死你!刘晓可爱而文静地点了点头,东卫才缓了一口气。那服务小姐说:“请稍候。”转身离去后片刻便托着两杯柠檬茶水飘然而至,规规矩矩地放到东卫他们桌上,东卫掏出那张青蛙皮用手指拈着作赏赐状慢慢地递给她,这一刻东卫觉得惬意无比。待服务小姐走后,他呷了一口那酸不溜溜极不入味的柠檬茶水方才心痛起来,这哪里是在喝水,分明是在喝血啊!十多天的伙食费被这酸水喝掉了!刘晓见东卫从容沉静表现得有如英格兰的绅士,刚还悬着的心便进一步开朗起来,她愉快地吸了一口柠檬血水说:“这儿跳舞真舒服,一点不热,音乐真是太棒了!” 从夜都出来,东卫送刘晓回科大的学生宿舍,路上东卫问刘晓:“你从哪儿搞来夜都的舞票?路子挺广嘛!” “一个朋友那里。”刘晓明显是装出的淡然,实则透着朋友遍天下且都有路子和来头的意思。 “怎么他不亲自陪你来?”下半句东卫没说出来,——“结果让我当冤大头。”得保持自己千金散尽还复来的飘逸风度,况且钱花都花了,再提也是白搭。 “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嘛,他舞技太不如你。” “你的朋友倒挺多,”顿了一顿,“——都跟我一个性质?”东卫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这话太过恶毒,心中直后悔。果然刘晓气得大叫一声:“呸!真无聊!”东卫忙陪笑:“说错了,说错了,别往心里去。”刘晓便沉着脸不再说话,搞得东卫分外讪讪,也只有埋头踏车。快到科大了见刘晓还不吭声,想她倒真恼了?念头一转又大不以为然,恼就恼,最好再不要来找我,明天还是忙我的219去。 到了刘晓的宿舍门口,她终于忍不住:“你还不道歉?” “刚才已道过了,还要再道一次?” “太轻描淡写了!” “是真心诚意的!好了,快进去,门要关了。”东卫心头一阵阵烦躁,一些厌倦生了出来,刘晓,我们又会有什么结果?费工费时,时刻要劝慰你学生的纯洁心眼,我还苦海无边哩! 刘晓在出夜都之前构建起来的满足和愉悦心态一下子轰然倾塌,她气愤之极,一颗芳心被堵在了怨恨之中。她盯着东卫不以为然冷硬烦闷的脸,泪水涌出眼眶又被自尊死命拽回,一甩手轻身架好车大步而去,——心头仍做了一些被唤回来的准备,不过进得宿舍楼大门这准备便悲伤地撤消了,周东卫早踏车急驶而去。这一夜她盼望构思已久的重逢快乐被巨大的轻慢和冷漠所折磨,寝室里空荡荡的,唯有冷静的空气陪着她把泪水涂到枕巾上面。 东卫闷闷地骑车回到钢管厂宿舍,杨生朱一伙又摆起了堂子正打得热火朝天,还围观着好几个情绪振奋、兴趣盎然的光膀小伙,东卫叫了几声“劳驾,让一让”才分开人流到达自己的床铺前。杨生朱刚割了一把牌,增加了收益心情颇好,看东卫一眼:“又骗人家小姑娘一回?耍舒服回来了?”东卫浑身腻热,忙不迭地地脱着衬衫,晦气地说:“被她拉进了火坑,到夜都舞了一回,四大毛换了两杯酸柠檬水。”杨生朱打出一张牌:“七条,——夜都?挺高档嘛!没什么,花钱买见识。你们要呆在屋里,我们哪还有战场?”东卫没理他,这人生活里只有麻将,研究生读得冤不冤? 此后的几天里,东卫每天给裘大明打一个传呼,到后来裘经理都不耐烦了:“周老弟,别急!再过两天款就到了,这样吧,你也不用天天打传呼,我们钱一过来就给你打电话。你若不在?那我会留话叫你打回来的。”东卫什么话也不能说,怔怔地放下话筒心里面无限悲凉,幸运之神在哪?好半天才回过神振作起精神又给其他串友打电话,他坚韧地想:219 X 8的管子这阵子正紧俏,你裘大明松松垮垮地不当回事,我就不信找不到别的买主!终于又有两个串友回话表示要219 X 8的管子,东卫也不再与他们论价,斩钉截铁地说:“我的货踏踏实实地堆在钢管厂成品库,200吨,YB管,3770元/t的死价,已有三家表示要要这批货,谁先上门来签合同付定金,货就是谁的,你们抓紧罢!” 这天,教育学院的张一凡打来电话,“周老兄呀!”——东卫觉得他至少比自己大五岁,这“老兄”二字自己可愧当不起,好在早已承受过他蚊虫般细微声音中的恭敬,浑身已不再不自在,——“你219 X 8的管子还在吗?记不记得我是教育学院的,姓张,噢,你还记得,谢谢!……什么?管子还在,在就好!我前几天跟你说过我的老板要这个规格的管子,现在她回来了,她现在还要。”东卫顿时觉得身价涨了起来,算上张一凡已有四家表示要要219 X 8的管子了,尽管都是口头上,但大家总不致于都兴致勃勃地闹着玩吧?总该有人是真心实意的。东卫心头的兴奋又蠢蠢欲动,不由英雄般地鄙视起裘大明的愚昧,不知道抓紧,等你款子来了鸭子早就煮熟飞嘎了!他把声音调稳,充作大老板模样的口气说:“老张,你运气好,货还在,可以给你,你们肯出什么价?” “周老兄,是这样的,你是钢管厂的人,货一定很踏实吧?没有问题,——那就好!价格和付款方式我也做不了主,我们老板从来都是亲自跟货主谈的,所以啊,周老兄,你看能不能约个时间见见我们老板?” 东卫心想我也不是货主啊!不过昨天到李工家去他亲眼见着了这批219 X 8管子的合同,心头觉得货物的真实性应该是稳当的。当时李工已有些急躁,胖脸上的笑容象打了伪劣麻醉剂,紧张、木然又颤抖不已,她敦促东卫快把买主牵来,再降点价都可以。东卫目睹了盖了红印章的钢管指标合同,现在便如杜鲁门面对那死命顽抗、拒不投降的小日本一般成竹在胸——老子有瘦子原子弹,看你还逃不逃得掉?他想大概这个张一凡闪筋太多,成事不足,所以他老板只有亲自上阵来探个究竟虚实,看来对这桩生意还是蛮重视的,嗯,好事嘛。当下东卫便郑重地自委为货主说:“可以啊,我来跟他谈。这两天我都有空,你说个时间吧,——老张,越快越好,再拖下去货一被出手就没你份了!” 当天下午东卫就如约来到教育学院门口。太阳这两天连续上岗需要休息,在天上顶替它的是一口灰白灰白的闷头锅盖,气温不高,但空气沉闷。街面洁净,行人如织,东卫抬腕看表,距接头碰面时间还有五分钟,他素来都是提前到达的,让别人等候可不礼貌。支好车子,东卫掏出一支烟点上,脑子空白呆楞地望着眼前穿梭的车流。抽完烟转头望教育学院的大门,就憋见张一凡憨实矮墩的身体正急急地往外赶,他老远脸上就堆出了笑意,步子加快近似小跑,一眨眼便到了东卫跟前:“周老兄,来了啊,辛苦,辛苦!”这次东卫留意记了记他的相貌,他头发不多,微黑的一张脸上挂着两道浓黑的眉毛,鼻梁特长但却低矮,象从眉中间下放到嘴唇上的悬梯,嘴唇厚而且大,有些象电视上的非洲长跑运动员。 东卫想他的老板怎么会与他合伙?相貌不出众倒也罢了,没有一丝生意人的精明和干练,还总有一种讨好他人诚惶诚恐的没落书生的惭愧模样。东卫的自我感觉一下子超负荷地好了起来,腰板挺直更着意抖露出自己的伟岸:“张师兄,你真准时。你老板呢?抽不抽烟?”张一凡举起双手挡在胸前摇了几摇:“谢谢,我不吸烟。我们老板马上就到,我跟她好说好了这个时间的,要不先到楼上我办公室坐坐,她开车来,按喇叭我们就知道。”东卫问:“在哪里谈?”张一凡说:“就在我办公室吧,我们老板挺忙,除了西门的钢材铺子,她还有一个服装店和一个复印店,几头都要照顾,又要耍,忙不过来。”东卫心说看样子倒真是一个大老板,就怕是个自己这样的假老板!心下先稳当了,说:“吓!自己还有车,生意做得这么大,张师兄靠对人啰!”张一凡咧开厚嘴唇,象吃了剧苦的救命中药,痛苦中带着欣然说:“嗨,她生意做得轻松,我只是跑腿的!你看我这人也知道,不大象做生意的料,勉强滥竽充数而已,她是我表姐,给我口饭吃,我们那死工资过不下去。”东卫才知道她的老板是个女流,心头不禁生了些向往,如苦瓜里加了些白糖怪甜怪甜的,很想早睹这位女老板女大款的风采。 张一凡的办公室里除了大摞的书就是教案本子,散散乱乱连台电话也没有,简单得倒让眼睛省了许多功夫。东卫挑把椅子坐下,张一凡忙点头哈腰殷勤不已地给他泡了杯茶,东卫觉得他太过份了,你教育学院一个堂堂的青年教师,为了几个臭钱把知识分子的矜持和清高丢得太一干二净了,真不像话!他心头生出几分难受,同情而怜惜地看着还满面堆笑、手足有些无措的张一凡,那目光像救世主在看尘埃里煎熬的凡俗。但猛然间东卫便羞愧起来,你又有什么资格这样鄙睨人家?你还不照样一个为孔方兄追逐奔波、挣扎折腾的碌碌凡夫?他的心一下子悲哀酸楚起来,坐在对面的张一凡难道不就是自己的真实写照?象李工、裘大明以及将要见到的这个女老板,这些有钱有势的人们看我的时候难道不也是这样吗?东卫心头如遭针刺一阵乱痛,忙逃离这个思想区域。他呷了一口茶问张一凡:“张师兄什么学校毕业?教什么的?”张一凡立刻作答:“南师大中文研究生,现在教汉语言文学。”东卫边听边颔首:“这里真是埋没了你!”张一凡抬手抹抹他稀少的头发,——东卫发现这已是他的习惯,只听他叹口气说:“是这个时代埋没唾弃我们这种读书人!周老兄,有时我觉得生在这个时代真是不幸,我该早生三十年,活在五六十年代,听党和老人家的号召埋头苦干就行了,现在太激烈糜乱了!我这种人便只能夹在中间受气,做生意没本钱没关系,做学问又有那么多的现实问题压迫着,外面物质世界的诸般潮流哪天不在刺激和搅动这校园,叫人如何能够静心?你看,我现在给弄得有点不伦不类是吧?学校分房子要用钱买,我爱人想调进成都要用钱打点关系解决户口,平日里添置个什么的也要用钱,工资就那么多,外面的新花样又多,撵着屁股赶都赶不赢!不得已弃文从商,可这经商做生意也不是那么好整的,瞎忙乎的多!周老兄,你们学工的,象你这样精干聪明,日子肯定比我好过,以后多帮帮我。”东卫默默地听他诉苦,象根茂盛的苦瓜陪伴一枝蔫恹的黄莲,到最后这几句听他捧了自己,不由暗自苦笑一下,嘴上却说:“谈不上帮,我也是在瞎混,力量也有限,大家以后互相提携互相扎起就是,年轻人,都不容易。”无语呆了片刻忍不住又摸出一支烟,这红塔山是东卫自费购买的公关烟,平素都不怎么多抽的,外出进行重要谈判时才买一包揣在兜里,现在在张一凡面前却随便而大方地一支接一支显着廉价的阔气。他点燃烟用心地吐出一个袅娜的烟圈问:“怎么你们老板还不来?”张一凡更是惶乱焦急,嘴里嘀咕着:“约好了时间的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踏出房间从走廊上住下张望。 超过预定时间整整四十五分钟,楼下才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张一凡如被邓亚萍抽出的弧圈球,一下子从藤椅里蹦射出来,“来了,来了!”他跑出门去嚷道。东卫遭人轻慢已等得有些不耐烦,正毛焦火辣地担心谈判对手捉弄自己,睹得张一凡欢呼雀跃才舒了一口气,把心神稳定一下,下面要面对这位女老板进行讨价还价的艰苦战斗了。他也走到走廊里探身往楼下望去,只见一辆绿色微型长安面包车正徐徐打倒停稳,车门开处跨下一个三十七八年纪、丰满白胖、烫了半遮面短发的时髦艳丽女人,她拎着一个黑色的女用手提包,站定身子锁好车门,抬头望了望楼上正极目注视她的两个男人,挥了挥手,起步款款地上楼来了。东卫对她的感观印象还算可以,不过想这种出生市井的发达女人一般外壳都靓得象名门贵妇,开口说话却不定会露出泼辣悍烈的俗家本色,叫你美好感觉横遭践踏,但愿这个女老板不要是这种叫人不敢恭维的女人。他心头默了默盘算好的价格,架起腿稳坐在椅子上准备着见面的寒喧。 那女人在张一凡的陪同下从走廊那边嗒嗒嗒地走了过来,他们出现在房间门口,那女人领先进屋,张一凡随即跟进来对东卫说:“周老兄,我表姐来了!”东卫抬头打量了一下那女人,才知道什么叫做有钱女人的艳丽时髦,更算见识了女人不遗余力的自我渲染手段,前几天还觉得刘晓收拾得光艳摩登自己承受不了,可如在她跟前一站无疑只是一个中等财主家的二流丫头而已,——顶多识两个字有些不值钱的书卷气罢了。那女人咧开鲜红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和部分大方的牙帮不怎么诚恳地笑着做抱歉状说:“哎呀,真是对不起,车堵死人了!让小周久等了,千万别介意啊!”张一凡象个称职的仆人,早乐颠颠义不容辞地为她搬来一张椅子放在东卫的对面,她把谈绿色的裙裤提了提小心地挪下身体坐了上去,张一凡介绍说:“周老兄,这是我表姐赵老板,就是她要219的管子。”赵老板吧嗒地打开那精致的黑色提包,摸出一个金光闪闪的名片夹,抽出其中一张递给东卫,东卫脸上友好而带些谄媚地浅笑着用双手接了过来,凝眼一看知道她是成都顺发实业公司的总经理赵丽琼,下面一排数字是电话、传呼和手机号码,东卫只觉得自己在急剧地缩小,对面的赵老板象尊巍峨的财神,手大脚大腰杆更粗!因为地位和级别显著的不平等不匹配,他有些惶恐和慌乱,面上却强制稳住了,当下无限敬仰地说:“赵姐真是巾帼英雄,女中强人!家业雄厚,生意兴隆,追随的都是张兄这样高学历的精兵强将,真令小弟我佩服,以后还要请赵姐多多关照和提携!”声音诚挚敬慕得没有一丝刚才苦候时的羞恼,仿佛那等是理所应当、不足为意、分外荣耀似的。赵老板听了这一长串斯文陌生但入耳的夸赞词语,无限受用,难忍地哈哈一笑,眼角随即跟着涌出些不大害羞的皱纹,幸亏那地方涂的是高级面粉,粘性极好,不然换成寻常品种早簌簌地飘摇而下了。她的头发烫得象用烈开水刚泡好还未用叉子搅和的上等快餐面,根根丝丝都清清爽爽,这披在头上的快餐面头发遮住了她右边大半张脸,不时要用手捋捋以清右眼视野。她笑得畅快、惬意、满足,快餐面随着那颤声似要抖散开来,——幸得她及时一抹:“啥子女中强人啰!还巾帼英雄?哈哈哈!你说得太好听了!小周才是年少有为,这么年轻就在捞世界,未来一定是你们的,哈哈哈!”那笑越来越激烈,犹如波黑的战乱收都收不住,害得张一凡也嘿嘿地挤出笑来当陪衬。东卫莫名其妙,干咳两声用手指按摸了一下自己高挺的鼻梁,浅浅咧嘴咳笑了两下,也算是附庸了赵老板畅快欢笑的雅兴。赵老板好不容易笑毕,宛如刚熄火的柴油发动机突突地尚有些余音梗着喉咙,她按住胸口用半分钟才抚平它们,然后伸手到胸前的手提包里摸出一块白色的丝巾,一边揩笑得泛出泪花的眼睛一边问:“小周在钢管厂,搞管子肯定没问题吧?你手头现在有219 X 8的管子?啥子价呢?”东卫担心她那一揩揩出一张国宝脸来,——她的眼睑上涂满了青紫的眼乌,笑出来的泪水再用丝巾一擦很可能弄出一个熊猫眼窝来,那就美不忍睹了。不过东卫这担心是多余的,赵老板巧妙地处理了泪花而脸上仍是明艳齐整的光辉灿烂。东卫收敛了闲杂心思,将所有精神回聚到219管子上面:“赵姐是不是一定要?” “那当然!” “219 X 8,200吨,YB管,指标合同我都见着了,货在钢管厂成品库,我这方面绝对踏实!价钱嘛,……,我是个干脆人,在赵姐这行家面前也不用兜圈子,——3770元/t出货,赵姐以为如何?” “3770元/t?……可以做,不过我赚头不大,外面顶满天也就是3800元/t的价,小周,能不能再少点?” “没法少了,这是人家给我的死价,你也知道,219管子很好走的,价格低不下来。” “让我想想。”赵老板支着额头,凝起眉来,她朱红的嘴唇一时间闭得紧紧的,漂亮小巧的鼻子上面晃着美丽柔和的光泽,——这个赵老板其实蛮漂亮的,生意女人自有生意女人的风韵,东卫虽然心思紧张但还是溜了一部分出去作其它遐想……。少倾,她说:“利润不高,但看在货好走的份上,跟周师兄交个朋友做了这一单吧!什么时候签合同?——规矩我知道,签了合同我就要把定金付给你们,货款提货时再倒到你们总厂帐上,是不是这样?” 东卫心头欢呼起来:“赵姐太懂了,就是这样!赵姐真是少见的爽快人!” 张一凡一直站在边上,看两人三言两语就搭成共识谈妥了生意,明白这也有自己的一份功劳,凑将上来说:“周老兄,我表姐从来都是这样干脆利落,反而不像个女人,够好多男子汉赶的,是不是?”东卫也由衷地赞赏和钦佩——更多的是感激,他立即说:“就是,就是!今天我真是长了见识,遇见了女强人,遇见了女中豪杰!赵姐,兄弟我佩服,以后一定要多向你学习!”赵老板被两个男人围着恭维,心头不由得十分得意,翻提包摸出烟来,她抽的是万宝路,拿出一支叼在嘴上,东卫忙躬身用打火机给她点上火,赵老板这才明白他也是烟中君子,忙伸手到提包里又去拿烟盒出来,手势过快,一带带出一大叠百元面值的钞票,东卫瞥见,心头一阵跳动:哇,居然带这么多现金啊!赵老板皱了一下眉头仿佛不耐烦地说:“这些钱带着真讨厌,占满了提包!”——听听,居然有讨厌钱的人?!——“不过出门不带也不行,心头不踏实啊!就是包里鼓鼓囊囊的摸起来不大舒服。”她安顿好那叠令人讨厌的钞票后递给东卫一支烟,东卫受宠若惊地接下,含在嘴里点燃了,只听赵老板问:“小周,看你样子是个文化人,搞啥子的?”她吐了口烟,没等东卫回答,却径直笑着自豪地贬低自己:“这里就我认识的字最少,才初中毕业,算个半文盲,跟你们这些知识分子在一起我都觉得脸红。”张一凡替东卫说:“小周是同济大学的高材生,搞机电设备的。”赵老板知道的大学名字极其有限,当即愤愤地为东卫鸣不平:“统计大学?学统计的怎么去搞机电设备?专业不对口呀,小周!” 东卫哭笑不得:“不是统计,是同济,在上海。我本来学的就是机械专业。” “噢,从上海滩过来的,怪不得看上去这么帅气,小周,耍朋友没有?” “没有,想先挣点钱再说。——赵姐,你看是明天还是哪天来签合同?” “明天?……明天不行,明天我有事,抽不开身。后天吧,后天上午十点我开车到成都饭店门口,你在那里等我,一起到你们厂去签合同。小周这么精明能干,肯定做成好多笔了。——想不想耍朋友?我给你介绍。一凡那年不听我的话,成都介绍的不要,现在讨了个老家的,扯在两地,日子难熬得很。小周,你可别学他。” “哪里,老张过得挺好嘛!一边教书一边跟着赵姐你跑生意,又上班又挣钱,两不误不要太适意!”又玩笑说:“以后我想耍朋友的时候,一定来找赵姐,赵姐可要给我介绍两个好点的。” “哟哟哟,还要介绍两个!吃到碗里看到锅里索!不过没问题,包在你赵姐身上!” 东卫觉得赵老板的眼光老盯着自己的脸看,像欣赏一件才出土可待价而沽的文物一般,他脸上阵阵发烧,极不自在,眼睛不敢和她对视,目光游移着往下溜,便看到她的胸脯,发现那里饱满坚挺,把红色绣花真丝衬衣充实得高高隆起,她白皙丰硕的脖子上戴着根漂亮的金项链,东卫便平视这根项链估量着它的价钱,不敢再把目光上移。张一凡见赵老板兴致颇高,有和东卫深谈的意思,早溜到一边抖开二十天前的一张晚报认认真真地读了进去。 那赵老板慢条斯理地又叼上一根万宝路香烟,东卫立即又从兜里掏出打火机躬身为她点燃,心里面直犯嘀咕,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赵老板捋了一捋耸拉下来的几缕快餐面头发,努着嘴喷出一口烟,架起二郎腿,东卫觉得她很象《乌龙山剿匪记》里跟申军宜搅在一起的那个女匪首四小姐,她奇怪地开始恭维起东卫来:“小周,我好羡慕你们,读过大学,有文凭,有知识,有文化,又是男儿身,年纪还这么轻,好好干!别看我现在穿金戴银,包包里净是把一把的百元票子,其实没意思得很!钱再多穿得再好,也还是个没文化、不入流的的下层人士,没什么大发展。我们那个时候闹文化大革命,连小学都是混出来的,初中也没读完,没办法才出来做生意,吃苦受累到今天才有些模样,可钱多了也不见得是件好事,……,唉,扯远了,扯远了!看你这么年轻,这么精干,我想你会整出名堂来的。名片上有我的电话号码,随时可以打电话来,赵姐啥子生意都做,以后可以多多合作,有发财机会可别忘了赵姐哦!——哎,我觉得我们有些一见如故是不是,真的觉得以前见过你似的,你的眼神和动作我好熟悉!”东卫好似吭哧吭哧的抬轿人忽受体面阔绰的坐轿人羡慕景仰并有心结交,一时间手和脚都不知该往哪放,当下纳闷:怎么回事,我这个中间串串居然被进货的大老板当成了商界英雄而无限赞誉?听她口气自己倒真是一个潜力无比、前途无量的商海新星,她极为看好,——这一切从何说起? 当日回到钢管厂在一福利区找了个公用电话,东卫准备把这219管子落实了买家、即将出货的好消息报告给李工。好不容易前面的两个男女各自讲完了喁喁情话轮到自己,东卫上前迅速拨通李工家的电话,正是李工接的电话,东卫兴奋地嚷道:“李工啊,好消息,好消息!219管子我落实好买主了,后天上午就来签合同!你看在什么地方签?” 不料李工沉默片刻并没有东卫预想中的兴致高涨和如释重负,她只含糊其辞地问:“你谈的价格是多少?”东卫突然心头有种不祥的预感,象林冲捧着宝刀进了白虎堂一般忐忑起来,——李工那边准起了变故!这笔生意又要泡汤?天啊,可别这样!他收敛了兴奋回答说:“跟对方谈成3770元/t,你说这个价可以做的,我已给人家约好后天上午十点在成都饭店碰头来厂里签合同了,李工,是不是有了什么变化?!”李工声音好低,象是极不好意思拼命捏出来的:“小周啊,我给你说,这219的管子先暂时放一放,你现在去问那老板要不要159的?”东卫耳边轰的响了一声炸雷,心头如过雪山时红军的最后一根火柴也被浸湿了那般绝望,他抖着喉咙里已打算自杀的声音说:“那……那怎么行?我好不容易谈成,又给人家拍了胸脯!李工,你快想想办法,前几天我还看到你的指标合同的,怎么现在就没有了?”李工那边尴尬地笑了笑,:“你拖了那么久,现在才找到买主,晚了一步!219昨天我们才处理掉,人家价钱出得也比你的高,3790/t,这指标合同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我这边还有人,人家肯定出给高价钱的买主。这事就算了吧,我也没办法。小周,你现在去跑跑159吧,这个我一定给你留着!喂,小周,你在听吗?” 东卫觉得自己象个可怜的探险取经英雄,历经千辛万苦捧回了一堆大家都已烂熟无比、无处不在诵读的经书,一切已没有任何价值,原拟炫耀吹扬的非凡经历和准备畅快享受的成功喜悦,一瞬间全跌进黄河之中无声无影地东流而去!他拿着话筒楞在那里,声音已完成自杀为这批219壮烈殉难了,好半晌新的声音才分娩出来羸弱地活着:“李工,……我听着呢,219真的已经出手没有了?还能不能再搞点嘛,我太对不起这家老板了,下回她再也不会同我谈生意了!……,李工,你说过这批货让我联系的,现在我的功夫岂不是全白费了,你知道,好难谈到这个地步的,心都操碎了!唉,真是太没有运气了!” 李工沉默着没有说话,她听出东卫的声音都已带着哭腔而且似灼烧般地哧哧着急,她心下也十二分地惋惜和同情:周东卫啊,没办法,你的运气真是不好,怪不得我。她安慰东卫:“小周,别难受嘛!还有的是生意做。这笔159的我一定留给你,谁来要,再高的价钱我都不给!好不好?219的现在我也没办法了,合同已签了。”东卫知道合同已签的潜台词就是串串钱已经到手不能再吃回头草的,事到如今,又能怎么样?他象只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萎顿下来,又如最后一名到达终点的马拉松运动员浑身松颓疲累,他无力地说:“那也只有这样了!我去做善后工作。李工,……,159的可一定给我留着!”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兴趣和信心去跑159,觉得跟李工也没有再纠缠和哀求的必要了,在利益面前是没有朋友和信誉的,运气也太捉狭自己了! 东卫象条嚎叫奔逐了半天的狗却连半根骨头都没捞着,身子疲乏心灵更受煎熬,没精打采灰溜溜地把身体拖回宿舍。他进屋就和衣摔到在床上犹如受了重伤奋力爬回连队的炊事班长,一阵子失去了知觉。他已没了力量去解奔波蒙尘的皮鞋,叉开脚重重地搭在床前的凳子上。他两手搭在脑后扳着倒运的脑袋发楞,两眼辛酸地呆痴着,——那里面尽是苦难没有一丝快活,一些僵硬冰冷的目光漫无目的地透将出来,射到屋顶斜角里一个正摇摇抖抖象美院学生毕业作品的蜘蛛网络上。东卫脑子痛得发木,心思象杂草被龙卷风吹着一样乱,根根神经被一根失望的鞭子猛烈抽打着,精神和肉体都从帝国大厦摔将下来,全粉碎了找不到丝许形骸。 杨生朱从屋外踱回,见他这样便挨坐到床边嬉皮笑脸地问:“失恋了,怎么象电视剧里的秦汉?痛苦得脸都变了形。”东卫收回驻扎在蜘蛛网络上的目光,有气无力地瞟了杨生朱一眼,不愿理他又不能不吐心中怨怒,转头面对墙壁瓮声瓮气地说:“别烦我,累死了!串坛真他妈的险恶无情!老子又被人家扔了个死耗子!”杨生朱同情地嘿嘿笑起来:“又白忙乎了吧?没事,擦干眼泪,挺起胸膛,再上!——晚上来打麻将?抚慰抚慰你受伤的心灵。”东卫知道他在幸灾乐祸,羞恼却无力反驳,只得闷头闷脑地自己痛苦。杨生朱拍拍他的胳膊:“小伙子,跟你说过,没有关系下什么海?海水够呛人吧,还好,没淹死。不过看你的样子挺可怜的,我心里难受啊!”东卫直起身冲他吼道:“滚你的吧!淹死是我心甘情愿!自己去打你的麻将得了!少烦我。”杨生朱倒不恼:“别吼,别叫,不打算了。我是为你好,麻将是一副良药,专医你这种害病的无聊人。没品味,中国国粹都不会享受。”东卫一下子又蔫了,长叹一口气中弹式地直挺挺躺下,运气啊,你怎么不来光顾我这里一下?!我付出的够多了! 次日首先告知裘大明:“别再从广东抽款了,219我已经出手,下回再合作吧!”裘经理出乎东卫意料地急了起来:“周老弟,我不是说过我肯定要的嘛!正准备给你打电话,款就要来了!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我真的要219!”东卫听他着急,麻木冰冷的心里边倒有些暖气上来,慢慢地开始滴出些快意,就该痛痛你这球大爷,光打雷不下雨尽坏我的好事!冷冷地说:“怪你自己,我第一个告诉你的,有货的时候你不急,现在没办法了!”砸了电话想如何跟赵丽琼老板说取消明天成都饭店的见面,——心中就阵阵痛彻,大辜负人家赵老板姐的一番夸赞和期望了,昨天拍胸脯今天就放黄,人家肯定觉得腰杆都被闪断了!不由对李工生出几分怨艾来,我明明说牵到了买主正在倒款问题不大你怎么不先问问我就出货了呢?你倒好,拿了钱舒舒服服地又串起159管子来,害得我得罪串坛朋友收不了场!一时觉得李工太不够意思,做得令人伤心灰心。但有钱赚谁又会顾及你这个没任何实力和关系的串坛走卒呢?你的面子又值什么价呢?东卫自我菲薄一阵,嗟叹不已,做好了遭赵老板羞斥数落的心理准备,照着昨天她给的名片拨通了她的手机,这9字头的电话还是第一次打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