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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当东卫躺在赵丽琼的席梦思床上被她盈握住的时候,他才彻底明白赵老板对他迅速在219管子上放黄不但未加怨怒斥责反而宽容劝慰的缘由。赵丽琼在电话里轻轻地仿佛不以为意地一笑:“哦,货已经出了,这么快?那我们合作不成了?”东卫觉得她那笑声冷静平稳不愠不怒还透着几分豁朗和理解,顿感意外,布防的反奚落心理阵线遭赦似地融了,脸却潮红,烫得皮都软了,心里嘘叹羞愧不已,突来的轻松之下竟然结结巴巴起来:“赵姐,真是对不起,……,我也没办法!前几天人家还催我快找买主,老张说你又到绵阳去了。昨天好不容易谈得这么顺利和愉快,还费你花时间专门跑了一趟。可就是昨天我的老板把货出了!……,赵姐,太对不起了!我没办法,由不得我,……,太抱歉了!”赵老板听他这么沉痛、惶恐,哈哈一笑,又脆又甜:“没关系,小周,没关系!生意有的是做,你心头也别太难受。我没什么的,少一桩莫来头。倒是误了你赚纯利润,你看,听你声音都受了打击没有啥子精神。你这样的一个人才,干啥子不能赚钱?”东卫感激涕零:“谢谢你,赵姐!你这样,……,我更加不好意思了。太抱歉了,影响了你的生意。以后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一定愿为赵姐效劳,你随时召我都行。”——就此准备搁话筒了,却听赵丽琼老板收住了笑,继续饶有兴趣兼欢快怡然地说:“效劳?小周你说到哪儿去了!我担当不起哇!——倒是有事情的时候可以找找你这个读书小伙子。哎,小周,你电话多少?我叫你可要来。”东卫赎罪似地连声答应:“没问题,没问题!”告诉了她自己的电话号码,赵丽琼记了下来:“单位上的电话?好不好找你?你肯定是一个三脚猫。噢,可以留话。人家不起疑啊?哈哈哈!脸肯定都红了!好吧,就这样,下回有什么生意可以给我联系,不过最好别闪筋,——你就会有精有神的了!哈哈!”东卫有些纳闷,昨天自己的口气何等硬朗何等踏实,今天却猛闪人家腰杆,她怎么会不遣责、不恼怒呢?也许人家钱太多,修养好了,犯不着为你这种小虾扒动气。赵丽琼老板的态度令东卫晦暗的心灵里又多了几分悬虑,继而便有一种带着惆怅的解脱——如早知赵老板这么通达和气,自己昨夜的闷气是何苦呢?木然地坐在藤椅里抽烟发神,觉得串坛不应是久留之地,又不甘心,总该体会一下得手的欢欣滋味吧? 正坐着让脑子在黑暗中探索光明,同组的杜工从屋外进来,神秘地挨到东卫桌前趴下身子,再转头左右打量一圈,声音放得比当年偷听敌台时邓丽君小姐的靡靡之音还低:“哎,小周,告诉你一个消息,听说退管办还有工益劵。有些退了休回农村的老家伙找不到人,他们的那份五百元的债券退管办正在处理。有没有兴趣?”东卫眉毛一凝,扬头盯着杜工:“当真?”杜工眨巴着眼睛得意非凡地咧嘴浅笑一下:“千真万确!想不想买?我有熟人。”东卫看他那似笑非笑的瘦脸上世故的眼神就知道他的心思,这办公室里就他一个人提着胆子去多买了两千元,现在心下又不踏实,要是亏了将极不光彩,他是在找共赴股难的热血青年。杜工已步入中年,前途象窗外的天空一样一遍明朗——平平常常一个将永不带“长”字的基层工程师,目前他在事业上已走到了极限再高升不上,便掉头醉心于厨房事务和幼儿教育,整天婆婆妈妈、唠唠叨叨、势利猥琐。东卫平时很是憎恶和可怜他那些细碎无聊、世故圆滑的行为和言语,不过在买工益劵上觉得他倒颇具男儿胆识,敢想敢为。可惜杜工还不是那种彻底而坚定的赌徒,虽认认真真看准了押下宝去却仍摇摆惊惧。东卫装出受他传密才死里逃生的感激表情:“太好了!买呀!你好久得到消息的,怎么不早告诉我?”杜工豆芽般的眯眼中射出一种受鼓舞而释然的光来,象个正兴奋而小心地择夫的灰姑娘仍不无疑虑:“你真这么看好工益劵?”东卫说:“老杜,你都买了两千五了,难道你不看好?赌一把嘛!我看十有八九要赚,你肯定要发!”又分析阐述一大通工益劵将上涨的道理,见他情绪豁然亢奋——杜工的眼睛已随自己的美妙描绘在遐想里眯成了一条快乐无痕的缝,东卫拍拍他撑在自己藤椅上擅长切菜和淘米的手掌说:“你有熟人在退管办?那还呆着干啥子?赶快行动啊!啥子时候交钱,——我要赶紧去取钱!”心头却在打鼓,到哪去取钱呢? 后面桌子上的武老师瞧见二人嘀咕,诡秘兴奋如敌特安放好了定时炸弹,不免好奇地探过头来:“两人说啥子,唧唧咕咕、神密兮兮的?是不是有啥子好事?说出来我也听听嘛,——保证不随便给你传出去。”东卫还未开腔,杜工正起身来大声说:“没什么,没什么!我准备给小周介绍一个女朋友。你这个当大姐的不操心,我来帮小周。”对东卫挤眉弄眼:“怎么样,就说好了,下午我们上班就去……见面。”东卫忙装成羞涩无比的模样:“杜工,别那么大声嘛,还不知道人家瞧不瞧得上?落选回来,武老师又要取笑了。”武老师有些狐疑:“杜工他会干这种善事?” 东卫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下午就要和杜工各带上1000元钱到退管办去悄悄补购工益劵,可现在除了卖血,自己哪样东西还值1000元?形势倒真给自己估计对了——就有人不要这500元的工益劵,可给爹妈的信寄出才将近一个星期,他们就是脑子再活络灵醒、一说就通不打任何商量地将钱寄出现在也收不到哇!思来想去决定只有先向文革借1000元钱。东卫一向没有向人借钱的习惯,钱少的时候就捏挤着过活,精细地安排计划好不去操一些无谓的中档奢华——高档的想都不要去想,可现在借钱不是去挥霍消费,而是去投资去搏取利润,性质不一样,他觉得没违背自己的原则可以开得了口。东卫看表已经十点半了,赶紧给文革拨过电话去:“文革吗?我是东卫啊!有一件事你能不能先帮我一下?十万火急。”尽管是好朋友,可向人借钱又仿佛没有足够踏实的偿还能力毕竟要矮挫三分。 “啥子事?说嘛,别客气,跟我还温文尔雅?”电话里文革的声音畅快明亮,这小子肯定泡上了林红艳,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奋正抖擞着哩。 “嗯,是这样,我急用1000元钱,家里面的汇款一时到不了,你能不能先想办法借给我一下?——汇款就这两天到,马上送还。” “咋个跟学校里一样,还要家里面汇款?”文革猛觉这话有挫伤东卫自尊心的可能,忙嘻嘻打趣:“是不是勾兑了粉脂要出门远足,趁青山秀水把人家拿下?” 东卫心里面已经悲哀,是呀,都独立成人了,还要家里面寄钱来支持自己!一时默了下来,痛苦不堪地强行把这份剌激滤去,只听文革说:“什么时候要?我立即到银行去取。”东卫心里一阵暖流,——好兄弟!眼睛受感慨和感动的双重浸染已有些湿润,东卫用力把它们凝了下去,控制住丰富扑腾着情感的喉咙说:“下午就要,你现在就去取出来,我中午来拿。”文革说:“好,那我马上去取出来,你中午来拿。”要搁话筒,忽听东卫掩抑着深沉的哽咽说:“谢谢!”文革感觉得出那份真挚的重量,东卫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开口借钱,他现在比自己处境艰难,自己岂能袖手不帮?故意轻松地哈哈一笑:“你虾子还跟我来这一套?我们啥子关系!中午过来取吧,一起吃饭的干活!”东卫的心思暂时松懈下来,扔给杜工一支烟:“来,老杜,抽一支!”杜工平日烟抽得很少,但现在拉了东卫做炒股同盟军心头好自舒坦正是抽耍耍烟的最佳时机,手忙脚乱地接了飞舞过来的烟卷,点上火如孙悟空先生舞起了钉耙,动作极不熟练地吸了起来。两人各自陷在藤椅里盘算着心思吞云吐雾。 中午东卫骑车到文革所在的设计院把1000元钱取了,两人出到街上找了个小饭馆吃饭。文革一看东卫那消沉坚毅的样子就知道串坛出了事,斟上酒后方才问:“是不是你那个李工又放了你一筢子?”东卫痛楚摇头,咧开嘴大大苦笑一下:“我的腰杆再也经不起闪了!这回看到钱就要到手,李工因为人家价钱给得高,抢先一步出货,我又被凉拌起!”然后激愤地控诉一番串219管子未遂的经过,最后大骂串坛人心不古,嘘叹自己运气差劲。文革类似的故事已听了几回,同情程度不似第一次那么深厚,举杯:“久攻必得,看你这么用心执着,不可能不成功!来,喝一杯!”两人一饮而尽,东了吃了一口菜,嚼着说:“李工说手头还有159的管子,我都没有劲头去串了。这个世道,我找不到出路在哪?你还可以画画打野图,搞搞设计挣钱。再这样下去,我就只有坐以待毙了!”文革看东卫满脸的困倦懈怠,知他辛苦受挫,一时也没有话说,闷着头喝酒。两人这状态颇象当年中国革命到了低潮,白色恐怖四处笼罩。东卫沉闷片刻觉得自己如此阴着脸把文革的情绪也带坏了,看他那神采奕奕、笃定踏实的样子,这些天肯定有不少激动人心的幸福故事,自己不应这样把艰难困苦让朋友也来分担,忙喝了一口酒,换下先前带霉味的苦腔,让兴致高走:“哎,看你气色不错嘛!别老听我倒苦水讲诉失败的教训,给我摆摆你的爱情故事,搞定了没有?” 文革温脸一笑:“比前阵子已上了一个大台阶,有些进展了!搞定只是时间问题。上次你那把火烧得不错,配合效果很好。” “跟那个林小姐?” “你还以为跟谁?我现在一片冰心在红艳。” 东卫刚喝进嘴里的一口啤酒差点喷了出来,忙用手掩嘴,仍掩不住泄漏了一些出来,忍住笑,擦擦手:“豁!才过几天不见,就红艳,红艳的,还一片冰心!你小子的花花肠子我还不知道?准是甜言蜜语老一套骗人家欢心。现在她叫你什么,革?——革,是吧?” 文革呵呵笑了,然后认真地说:“别叫革,革叫着不好听,象土匪打劫时的口号。我准备让她叫我文哥或阿文,这比较入耳,要文雅顺口些,哎,你觉得她怎么样?” 东卫凝着眼盯牢了他,挟着一片牛肉的筷子停住了:“你小子真准备跟林小姐谈?谈真朋友?”看对面的文革沉静含笑,润滋滋地一副终身有靠坑头将热的踏实模样,东卫就觉得坏了坏了,选来选去就选中这么一个世故势利的林红艳?他把筷子一搁,探身问:“你——是不是已经——失身?从一而终,不得不娶?” 文革看出东卫眼中的不以为然和一闪即失的忧虑,心中一怔,林红艳有什么不好?文革说:“怎么,你有不同意见?我觉得小林不错,人还算漂亮吧?学校、专业也可以,对我也挺服贴,而且——我与她好象还有点感觉。” 东卫摆手,斟酌着说:“林小姐外形蛮靓,属于美女级别的,——我晓得你喜欢漂亮妞。不过,文革,我觉得老婆应该找那种可以跟死你的人,不管你成败荣辱、高贵贫贱她都要跟你过一辈子。你跟她接触才多久,你了解清楚她了?我有个感觉,林小姐是个……擅长并乐于享受的女人,你……有这个准备吗?” 文革点头:“对,对,小林很会花钱,——她说叫懂生活。我只是觉得她有点小资情调。不过,我觉得我还受得了。东卫,你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糟,什么失身失身的,哪能呢!我一直守身如玉。现在也没完全敲定,我就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晓得的,这种事情当局者迷。你觉得她是个擅长享受的女人?——说得太委婉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有时候我也挺担心。不过,总体她还是尚可吧?” 东卫见文革的倾向性已很明显,想也许自己把林小姐感觉错了,才见人家一面,她不过打扮时髦,浓妆善抹,态度矜持,从尚高档,不屑贫践,正是现代人的品质啊!是不是自己的思想太传统了,中意的都是那种低眉顺眼、堪忍辱负重、能相濡以沫的苦命患难老婆?转而又想,这老婆是文革的,他满意就行,人家众里寻她千百度好不容易才搭上线触了电,应当为文革高兴才是啊!何况文革显然的大势已定,今天的心情明摆着想听听对林小姐的溢美之辞。虽然心里有个担忧的阴影,东卫觉得冷水可以止住了,遂说:“当然,林小姐总体上来说就是上了段位的,人很有气质和特点。太差劲的你的眼光也不会瞧上去,肯定比前阵子你的那些非鱼非掌合心思。不过,文革,慎重些,挑老婆不比串钢管,搞不成219可以换159,也不是衬衣穿腻了就可以换的,那是金箍咒,套上就难取下来,欲罢不能叫你痛苦煎熬一辈子。林小姐嘛,自然你了解透彻。想当真耍就把节奏放慢些,——如果不成,脱身也容易!我们好朋友,给你打预防针。” 文革一时没有说话,拈了菜放进嘴里有口无心地嚼着半天也没吞下去,东卫的话他太明白不过了,其实是不怎么看好林红艳的。文革的心思如挖到一枚金币却被人不愠不火地说成是铜板,炫耀的热忱和兴致很不甘愿地受挫。东卫见他有几丝失望和不快,心下想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真不假,自己光赞了林小姐容貌好没说她心灵美文革就有些挂不住,当下有些后悔不该把话说得太白,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进入情网昏了头脑,看来林红艳真有几下子。东卫伸手拿了酒瓶给文革斟上酒:“来,文革,你终于有了眉目,干杯!”两人对喝了一大口,文革说:“东卫,你的好意我知道,我会慎重的。你既然这么说,那我就再考察考察林红艳。——你最近有没有上手的?科大的那个回校没有?要开学了。” “科大那妞来找过一回,骗我到夜都跳舞,柠檬茶20元一杯,老子硬着头皮绷了一回!那地方还不是我去得起的。他妈的,老子很气愤,哪天自己才能昂首阔步地进去潇洒?那里面跳舞真不赖,舒服!高档的东西的确舒服,感觉好!你可以跟林小姐去感受感受。” “我看她对你一处片痴情嘛,叫啥子名字,刘什么?” “刘晓,她惨了!你晓得我喜欢凤求凰。她这样我反倒没劲了——不似你看见林红艳浑身都来电,哈哈!话说回来,即使她合我意,现在我也没心思谈情说爱,再晃荡晃荡再说。” “今年咱们都毕业三年了!东卫,我真想有个自己的摊摊,咱们携手闯出一遍天下来!老这样画画图,打打野,始终是个worker,没意思得很!” “你还比我好啊!我觉得毕业出来以后运气一直不佳,在同济三年级时我们都扬名立万了。串钢管他娘的都没顺过,今年就指望股票了,我预感成都要热起来。哎,文革,这几天尽管我霉起冬瓜灰,但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今年咱们要发起来!真的,有时我清晰地感到它在招手。——你说会发在什么上面?” “东卫,你真够难的,你太辛苦了。” “为了生活嘛!谁说过一句名言——人生下来就是受苦受难的,我看不假!人生是一个怪圈,没止境的,那石头推上了坡又会滚下来,夸父追日,不分昼夜,大家最终都要累死的!” “东卫,我们需要一次成功,那时大家就扬眉吐气了!” “会有的,会有的,我相信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要擦干血泪再去串159,生命不止,串坛不息,哈哈!”东卫不知自己是笑还是哭,心酸不已,举起杯猛喝一气。文革钦佩同情地看着他,心里面想东卫受了这么多磨难和挫折,该有点眉目了!便祷告上天多赐些机会给东卫,——同时也给自己。两人后面喝呀喝呀的竟高兴起来,便展开拳坛盟主争夺战,声音震天地划起拳来,从三打两胜到五打三胜再到七打四胜,最终文革技逊一筹奉东卫做了盟主,服服帖帖、老老实实地将酒灌下肚去。东卫在边上吸着烟笑他:“想造反?那不成,坚决镇压。服了吧,盟主毕竟是盟主,——当然林小姐在的话可以禅让给你。”文革已喝得彩霞满脸,一边费力吞酒一边嘟嘟囔囔:“上次是我靠真功夫打赢你的,什么禅让?今天我轻敌,不幸被铲翻,胜败兵家事嘛!看你笑得脸都烂了,有什么好高兴的?我胡汉三会回来的!”东卫指指桌上已决出归属的满满一杯啤酒说:“喝了这上诉的一杯再说,最高法院驳回了!都七打四胜了,今天你还有什么不服气?想挑战也要等下一届了!” 下午东卫赶回牛市口,在办公室汇合了杜工,两人带着钱到退管办找到杜工的那个熟人,东卫公关部的红塔山先生奋勇上阵,撒了好几圈。两人比较顺当地一人又买了1000元工益劵。往办公室骑的时候,东卫瞧了瞧揣在上衣兜里的那张收据,心头没有任何感觉,这不过是一张纸片而已,它真的会使那借来的1000元生出几个儿子来吗?杜工现在是宋江上了梁山死活都是匪首,心倒定了,踏着车悠悠然吹响了口哨。东卫笑他:“杜工,你买了这么多,一上市,肯定发财!先高兴起来了?”杜工说:“小周,你也挺有胆识的嘛!武老师他们就不行,他们不懂!中国的东西就这样,谁抢在前头谁赚钱。哎,回去别对他们说,没赚自己丢脸,赚了人家眼红。”东卫说:“我有数,不会说的。”杜工突然感叹一声:“小周啊,你们生得是时候啊!”东卫不解,侧望着他,看他脸上懊顿不甘的表情才大概明白,他嫌他年轻的那个时代没有股票。倒是,他象自己这个岁数时,只有肉票和油票值钱,去炒它们要担投机倒把的罪名。东卫笑说:“你也一样啊,赚了钱,正好享受。”杜工愤愤:“他妈的,老子都一把年纪了,享受个屁!我能去花女娃儿?我能象你们那样喝酒杀馆子?老婆孩子一大堆,享受不成罗!”又说:“小周,其实我年轻时也是个人物,你看现在,没意思吧?那是生活逼的,没办法!你小子又单身又年轻,可以好好干!”东卫一时不由改变了一些对杜工的看法,犹如看见一棵悄悄发了芽的枯树,说:“哎,老杜,到底是老婆一大堆,还是孩子一大堆?” 进了办公室,武老师声音率先扑面而来:“这么快就相完亲了?看你两个兴冲冲的。老杜你这么高兴干吗?”杜工说:“关心关心年轻人,看他们成长,为他们分忧,高兴高兴难道不可以?——咦,谁把我桌上的报纸拿走了?还有我上午没喝完的那瓶汽水呢?”后面那句话就象掉了钱包似的透着些焦急,东卫心里不禁摇头,本性毕竟难移,刚才的好感抽身而去。 这一晚东卫因219管子的捉弄,气馁得对串坛暂时失去了兴趣,信心象断了线的风筝悠悠地飘到好望角去了。昨天已享受过失败的打击,现在失望懊丧的心情被一片光溜溜的麻木所代替,难得地出现了一次虚无宁静的真空。《百年孤独》也看将不下去,他觉得自己都要成精神病了,在寝室里从这个床换到那个床,不停地吸烟。以后干什么呢?天气在晚饭后也突然闷将起来,东卫扭开电风扇,咬牙切齿地望着窗外的暮色。夜愈来愈深,在灯光映照下的城市夜空象约翰逊喝了兴奋剂后的肌肉,黑里透红一块一块的层次分明。东卫心灵里一个支撑点也没有,他知道自己的状态糟糕极了,便翻箱倒柜找出以前在同济拍下的一大册照片,看照片上的自己又年轻又聪颖,浑身充满了秀气和灵气,很多张都显得踌躇满怀仿佛成功如探囊取物一般。使劲把自己拖入回忆,想那个时候的风光和辉煌,心思才慢慢聚拢一些。想当年不也是一个人到上海到同济,那时不也曾忍辱负重潜心修炼,到后来才有了一些象牙塔里的建树。这人生就如正弦曲线一样,爬上高处必然要走一段下坡,到了谷底也就必然上窜,自己现在霉成欲哭无泪的疲乏丧家犬,已经到了底了,就要往高处走了!东卫在心里高声地对自己喊:挺住,挺住!两手攥成了拳头都快捏出水来。东卫觉得自己象头牢笼里烦燥的狮子,何时能驰骋于森林山野?东卫合上像册,站在窗前凝视夜空,对面的树影黑黢黢地发出些呜咽的哗哗声,一缕巡逻的夜风随那声音轻轻荡来吹在东卫冷峻的面孔上,他心头的麻木在坚定的意志力下开始解体,——来吧,来吧,所有的苦难都来吧,我受得了!夜空怜惜地默默睹视着孤单挺拔、表情坚毅的东卫,肃穆而深遂。 第二天上班东卫捧着《股票实用技术》读,心里盘算着如何操作即将挂牌交易的工益劵,东卫买的是原始股,做多的念头象滚滚洪水在脑子里面无法治理,工益劵到底会有多少的价位呢?东卫小心地有些拘谨地认为到2。0的价位是可能的,那自己的1500元不就有3000元,相当于辛辛苦苦串成一次钢管的收入了,可串钢管多难啊!东卫突然感悟到把股票称为魔符的道理,——万一不止是2。0,而是3。0、4。0的价位呢?东卫一下子兴奋得羞涩起来,那可如何是好?浑身被这想法刺激得痒酥酥的,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憧憬和向往。东卫竟想得呆了,这个行道如搞精通了,又有些本钱的话,岂不比串钢管来电十倍?而且不用看人脸色遭人姬使气指,更不用曲意奉承迎合,凭着脑子单兵就能作战挣钱。拍拍脑门,暗下决心:对,对,吃准它,下半年就靠它翻身!串钢管要退居到次要位置,如此的淘神废力,成功率却极低,这种事倍功半的事情不宜久干。再延伸开来想需要多弄点本钱才可能在股票上翻得多,爹妈会寄多少钱来呢?唉,这笔219要能串成就好了,凭空会多出几千元来,岂不舒心?想到219就不由想到自己差劲的运气,东卫便又有些担忧,渐渐地把刚才控制不住的喜悦重又当成是填梦的奢望,——钱,要拿到手里面才算数。摇摇头,搁下《股票实用技术》,划燃火柴点上烟,仰起面盯被框在窗户格子里面的灰蓝天空,刘晓最近没了消息,不相信她会这么轻易地因自己一句过份的玩笑就丢弃她喜欢的碉堡,那她这阵子到哪去了呢?这妞的运气也差,象中了暑的兔子偏偏撞到自己这棵苦闷倔强的顽树上来,好在自己还是个正人君子,一切有度。 正坐着无聊,厂设计所的刘红野打电话问东卫有没有时间?东卫答:“取之不尽,啥事?”刘红野说:“帮我翻译几页德文资料,可否?”刚进厂的时候东卫和刘红野在一个车间实习,常有往来,交情不错,在川东梁平机场挣的150元钱和享受的艳遇全拜刘红野的条子所赐,东卫说:“可以啊!你找个时间送到我办公室来吧。哎,公活还是私活?”刘红野说:“半公半私,完事后有点小意思。”东卫说:“私活就不用意思了,上次到川东梁平出差,多亏你的条子才买到回来的机票。”放了话筒,人还未转身,那电话嘟嘟嘟地又极力挽留,东卫嘿了一声抄起话筒:“喂,找谁?” “东卫吗?我是文革,219管子还弄不弄得到?裘大明裘经理找到我这来了!他说他给你定下这批管子的,他有些急。” “急有什么用?我三番五次地催他多少趟?说起来心头都气!货早给李工出了,一下子到哪去找?” “东卫,是这样,你是不是在他面前装腔抖擞了一番,他居然觉得你是一个很有办法的人,说你有两刷子!他以为你生了气,找到我这想曲线勾兑勾兑,中午说请我们出去吃饭,你看去不去?” 东卫叹了一口气:“早先他到哪里去了?饭是可以吃,219管子我可不敢拍胸脯。159 X10的他要不要?” 文革说:“这样吧,不妨吃顿饭,沟通沟通。你再串管子时也还可以找他,——裘大经理请客,不吃白不吃!” 东卫抬头望望头顶金光灿灿的天空,说:“太阳这么大,我过来热死人了!我看算了吧。——或者你叫他到牛市口来,我懒得走,劲都泄光没有了。” “你虾子抖起来了!——不过他也该上门陪罪,弄得你白快活一趟。那好,中午我跟他过来。……不打的,他有摩托车。中午你在寝室等我。哎,绷绷面子,别让他小觑。” 中午裘大明随文革来到东卫寝室,各拎着一个摩托头盔雄纠纠气昂昂的。裘经理仍戴着低度门面眼镜,老脸黄黄,倒不怎么见得是陪罪的打算。他一只手骄傲地搭在腰间的BP机上,嘴上的小胡子一动,渗透出一些虚拟的笑来:“周老弟,咋个搞的?219管子我说过要的嘛!没配合好,没配合好!哎,能不能再想点办法?”文革在边上给两人散上烟,摸出打火机对东卫说:“东卫,裘经理确实要货,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口气中立,象个称职的斡旋者。 东卫自己给自己点上烟,吸了一口,压下对裘大明的愤怒,装成219已被自己脱手的成功模样:“咳,裘经理,这件事我给你打了多少次传呼和电话,你该记得吧?我哪里等得了这么久!你晓得最近219管子俏,我已经把那批货脱手了。你还要,我只有尽力再想办法去搞了,却打不了包票。我手头还有一批159 X10的,你要不要?” 裘大明的小眼睛透过镜片转了转,射出些诡谲,嘴一张,脸上堆出无限冤枉的委曲表情:“哎呀,周老弟,我就迟了一步,就准备跟你签合同了!不巧,不巧!哎,周老弟,帮我想想办法,我那边的广东人钱都带过来了。”东卫心头的气如被强力泵打击,他娘的,你那么肯定为何不早早地过来把合同签了,付几千块钱定金你就那么舍不得?害得老子的利润也泡汤!只恨脸上挂了成功的伪劣幌子,这气只能湍湍地在心里幽幽窜荡发作不出,便虎着脸吸烟:“难办,难办!159X10的我倒马上可以给你。”裘大明见东卫一个劲地说难办,心思转了一转,又把笑容挂将来,躬了躬腰:“周老弟有办法的,一定帮我努力努力。没吃饭吧,走,我们出去吃饭,边吃边谈。”东卫看裘大明的确有些着急,便替他想办法:“哎,裘经理,你不是在钢材界熟得很嘛,另外再找点路子。我这里真的只能尽力而为。”文革也说:“是呀,老裘,你肯定不只小周这条线吧?其它路子大家一起来想办法。”裘大明腰杆直了起来,抖开声音,嘴里先飞出一粒泡沫星子作为索引:“钢材界我当然熟人多啊!不是说吹,要什么都弄得到!这回219我刚出了一批货,现在那磨扯扯的广东人又催命似地要货,我是为了搞好和他虾子的关系——这些关系破坏不得的——才四处活动,想小周少年英雄又在钢管厂谋事,办法多,最看好你啊!其实弄不弄得成我裘大爷屁事情没得,生意有的是做!只不过为‘信誉’二字,——这是做生意最讲究的,答应了人家最好不要放黄。我才不在乎啥子钱哩,为的是朋友和信誉!”东卫心头揣摩,事情绝不会象裘大明说的那样简单堂皇,否则他断不会屈尊来自己这寒舍的。反正李工把219已经出手,你裘大明哀求也好摆威风也好我都帮不了你,便懒得搭理,掉脸问文革:“工联股票有没有涨起来?我觉得股票会比钢材来钱,工联该多买点。” 往牛市口的蜀园饭庄走的时候,东卫对文革小声说:“这裘经理是不是有点冒牌的性质?他那个公司是不是皮包公司?不象是个体面的有钱人啊!”文革看前面呈鸭子状昂着阔步的裘大明摇摇头:“他钱是有的,有钱才更贪钱啊!他对做生意有执着的献身精神,是目的不达誓不罢休的那种。”东卫冷笑:“倒是优秀品质!有钱成他这样子不如我天天稀饭馒头。你没发觉他那眼镜顶多二十五度,哼,用平度眼镜来冒充斯文人!前阵子他电话里轻慢的口气,根本就没把我的信息当回事,现在急了抱佛脚,李工货一出我也没法,玩完!今天中午算是白揩他一顿。”到了蜀园饭庄捡一张桌子三人坐下,裘大明让东卫文革点菜,东卫便要了菜谱仔细察看,准备找两个平时不敢随便问津的菜来吃吃,反正是裘大明花钱,不料扫描半天竟抉择不下,尽是些名字悬乎的外星菜,价钱昂了其实并没有新意倒不一定适合自己已吃得习惯的胃肠,便叫了一个大份的酸菜鱼,一个辣子鸡丁,一个干煸鳝鱼,一个拌白肉,然后把菜谱递给文革:“你点。”文革伸手扶扶镜架,秀气地审阅一番又点了一个炒菜一个素菜,正欲合上本子,裘大明说:“点汤,汤怎么不点。”文革说:“酸菜鱼不是有汤了么?”裘大明说:“汤要清淡的,伙计,过来,再给我们整一个汤。” “好啊,啥子汤?”那殷勤的伙计俯身问。 “母——鸡蛋汤。” 东卫、文革和那个伙计都没听明白,三双眼睛探询地盯向裘大明,那伙计惊疑地问道:“啥子汤?” “母鸡蛋汤!”裘大明大大咧咧地教训着伙计说,“没听说过?全中国全成都都有的,你这儿没有?不合格,不合格!裘大爷告诉你,算免费培训,——母鸡下的蛋做的汤,不是母鸡蛋汤是什么?”他说得得意十足,有让人家开了眼界长了见识的欣欣然。 东卫和文革面面相觑,有这种人?东卫便想问他——你的雌老婆生的儿子是男是女?忍了忍,皱着眉头终于说不出来。文革殉难似地尴尬笑了笑:“裘经理说话风趣!风趣!”裘大爷仍在大摇其头,眼睛轻蔑得象大观园里扫地的婆子遇上惊炸炸愧叹交加的刘姥姥。东卫吸了一口烟扭头看街面觉得极没意思又有意思,母鸡蛋汤,亏他想得出! 席间裘大明大肆吹嘘了一番他在生意场上各种惊险动魄的经历,东卫极怕他把脸对着自己,泡沫星子没长眼睛飞进自己碗里这饭就没办法吃了。不过,裘大明毕竟比东卫和文革在社会上多趟了些水,讲起话来悬而又玄,通俗易懂,挺引人入胜,有些生意场上的无赖手段和特务技巧倒真令东卫和文革长了见识听得惊奇不已,回头再想他母鸡蛋汤的叫法真是不足为怪。末了,裘大明打一酒嗝,喝了酒的脸已变得青黄象地里象还没长熟的苦白菜,他用手拍拍东卫肩膀:“周老弟,改革开放,挺好!你们也算赶上了这班车,我老裘不过早上了几站,抢到了座位。就是文化水平差点,赶不上你们。不过,各有所长,大家可以合作嘛!我家里面就为我儿子请了两个家教,一男一女,价钱也不高,大学生也真可怜!读书多了我看其实没多大用,做生意才挣得了钱,——这话你们别不爱听,我没喝多,现在我们不是走到一个战壕里来了吗?”东卫一阵悲凉,说不出什么滋味,裘大明这厮什么书也没念,那钢管、那盘元、那螺纹钢怎么做出来的他恐怕一点也不知道,他却串得悠然自得明显优越于自己这所谓前途无量的大学毕业生,自己念了几年大学现在还不是走到了串串这条路上来?到底是怎么回事,居然与裘大明这种角色殊途同归?!文革心头自然也不舒服,讪讪地干笑,说:“有的读书人还是凶,钱挣得也不少,我们还没……还没走上道而已。”裘大明说:“那是自然,读书人脑袋精,有学问,能说出个三长两短,花花点子多。天上飞机快,地下眼镜坏嘛!——我这眼镜例外,我戴起耍的!”又呃地嗝了一下:“周老弟,219的管子拜托你费费心,尽快帮我联系联系,找到了就给我打传呼。弄成了大家都有好处,你懂得起噻!”东卫含糊地点头:“我去找找,找到了自然会call你。”心头想见鬼去吧,裘大爷! 和文革说笑几句,东卫看着二人发动摩托车突突突地卷起轻溜的一串扬尘飞驰而去,心头不由一阵倾羡,充满了憧憬地想:整发了第一件事就是买一辆摩托车,要那种本田125型的,轻捷明快潇洒,罩上头盔戴上墨镜,——最好后面再载一个长发飘飘的sex女郎,嗖嗖嗖地风驰电掣,身子要微俯,转弯时还要用脚轻点一下地……。东卫两手插在兜里边走边遐想,嘴角难奈地逸出幸福醉心的微笑。中午当顶的阳光因想象中的高速行驶也变得和煦亲切不那么毒烈,这效果犹如当年曹操用望梅止渴的花招唬弄手下众部一样令东卫着实美美地陶醉了一番暂时忘记了目前难堪的境地。直到踱回宿舍楼前看见满地五颜六色的自行车他才结束眺望回到现实,这是一个明明白白的梦,其结果是心头充满好高骛远的苦恼无趣,身上也泛起辛辣腻肤的汗水晶晶,忙到水房打一盆水猛把头浸将下去,再把身体擦了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