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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总经理的姐姐投河殉情
王建设十岁那年,他姐姐王建敏十八岁,他还有个大哥二十五岁了。大哥下面原本还有个二哥;姐姐下面还有个三哥。二哥和三哥都夭折了。二哥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1960年大饥荒时,三哥人小体弱经不起饥饿也死了。大哥小时候缺营养,身子吃了屈,身材矮小不说,还傻乎乎的。让老父老母难过之余感到一丝欣慰的是建设和建敏:小建设自不必多说,聪明伶俐,虎虎有生气,长大成人后定是一表人才;小建设的姐姐建敏更是出落得如花似玉般美丽,单是她苗条的身材和那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就人见人爱。 然而,乡亲们说建敏是“彩虹”命。她美丽而短暂的不幸人生,让村人三十年来长吁短叹难以忘怀。人们说,在建敏身上应验了“自古红颜多薄命”这句老话。 她有恋人,如同一朵鲜花有雨露滋润一样。他是村里(那时叫大队)的小学老师,叫周群。周群原本不是这个村的人。他是随走资派父母下放到这个村改造来的。因为周群的父母虽然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倾向,但他们根子红苗子正,从小出来闹革命,民愤也不是很大,所以没有遣返回原籍湖南,而是从原来工作过的D市下放到一百公里外营海县的这个村,劳动改造以观后效。周群因为有文化,被安排到教育战线战斗(教学)——走资派的子女也可以革命,贵在个人表现嘛。 说起来,小建设是王建敏和周群相恋的“媒人”。 那时候,乡下的穷孩子不娇贵,学校又在本村,没有接送这回事。但小建设很淘气,要么逃学,要么放学不回家。上房爬树、洗澡玩水,玩起“革命战斗”来,乱石横飞。有一次,小建设放学后带领一帮“战士”和另一帮孩子打“阻击战”。他一块儿石头扔出去,正好落在一个呆头呆脑不会躲避的“敌人”头上。小建设望见,“敌人”摘掉帽子往头上摸了摸,他的手马上变成红色。“淌血啦,砸破头啦!”小建设扭转身撒腿就跑,跑到村外小河边,逗留到天黑也不敢回家,一直等来姐姐把他带了回去。他知道有姐姐在身边保护,大人们不会把他怎样。 王建敏爱护弟弟,牵挂弟弟,经常去学校送他、接他或“监视”他,于是不可避免地和周群有了更多的接触。周群和王建敏身处豆蔻年华又是才子佳人,接触多了,自然两情相悦,一天不见如隔三秋。不过,这都是各自的感觉——两人谁都没有勇气和胆量去把那层“窗户纸”捅破,谁知人家是不是也喜欢自己呢! 有一天黄昏,王建敏放工回来——社员集体劳动,收工叫放工。她在院子里仔细梳洗一番,抬腿就走。她娘从屋里追出来问:“建敏,你要上那里去呀?天快黑了!” “娘,我去找建设!”话音未落,人已跑远了。 “这孩子,你弟弟在家!”她娘大声喊道。 王建敏早没了踪影。她娘向着大门外张望,“这孩子,干一天活了,歇也不歇,饭也不吃……唉!真是在个好年纪儿里。” 村北有一条东西大路。路南头稍远处是社员们的老宅区。路北一溜儿比较像样的房子是村里的“大屋”。大队革委会、合作医疗卫生室、广播室、代销处、大队仓库等都集中在这里。最东边几间屋就是大队小学校,院墙是密不透风的一圈灌木丛。大路的两侧,是黑黝黝的树林子。 建敏来到路南的树林里,躲在树后向路北学校里张望,两手紧紧地攥住她的大辫子。她害羞、紧张。她并没有别的企图。她只想远远地看周老师一眼。她知道,周群老师肯定还没回家——放学后他得把学校里的所有东西整理好,有时还干脆继续留在这里备课、批作业,为大队准备批林批孔的宣传材料,一直到深夜。她还知道,这里的人们这时候全都回家吃晚饭去了——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是他们的头等大事,但她还是怕有人看到自己。她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这一望不打紧,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看见一条蛇,蜿蜒向她爬来。她立刻紧闭双眼,缩起双肩,两手抱在胸前,尖声大叫:“蛇!蛇!救命啊!”她不敢跑,怕它会像狗一样越见人跑越来追,其实,她两腿发软,想跑也不会跑了;想看,哪里敢!事实上那蛇的样子才是最可怕的。此时此刻,她只会紧闭双眼大声尖叫了。 她并不知道,在不远处一簇一人多高的灌木丛后面还藏着一个人——也同样想这样看看她的周群!周群看到这情景,毫不犹豫地一个箭步冲出来,挡在建敏前面,大有英雄救美的气概。 王建敏感觉有个人挡在她前面,也不管是谁,闭着眼一把将他拦腰抱住——她怕来人会再消失掉,就像溺水的人乱抓死抱一样。 周群此时也紧张得脸色煞白,他紧握双拳,瞪大两眼四处寻找:“在哪?蛇在哪?”当他在昏暗中看清那“蛇”原来是一截绳子时,这才松了一口气。他不动声色,眯起眼睛,一心一意享受起脊梁上那肉乎乎的感觉。他知道,那是她鼓胀饱满的乳房! 建敏发抖之余,感觉有些异样。她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松开双手。当她弄清眼前的一切时,立刻羞红了脸。她低下头只顾抚弄胸前的长辫,一言不发。周群终于鼓起勇气,慢慢地把她搂进自己怀里……她像一只温顺的小羊…… 自此,他们不断地幽会,尽情享受爱情的“阳光雨露”。 终于有一天,他们有了第一次。 也是一个黄昏。在村外的麦田深处,周群压倒一片已经抽穗的青小麦,厚厚的、软软的。两个人躺进去,眼望蓝天上一朵朵镶着金边儿的白云,闻着小麦散发出的清香,惬意极了。周围一片寂静,仿佛与世隔绝。 王建敏身子忽然转向周群,捏着一只麦穗,用麦芒轻轻扎他裸露的胸膛,嘴里轻轻地说:“周哥你真反动,压倒生产队的麦子,过年不吃白面饺子了?” “没事儿,倒伏的麦子自己会长起来,不影响收成。” “胡说!”建敏噘起嘴儿,“肯定完了。” “完就完吧。生命诚可贵,麦子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周群对她笑笑,猛然翻身,“建敏,我爱你,我亲你,我受不了啦!” 他抱着她,猛吸吮她的嘴唇。建敏立刻觉到有一股麻酥酥的快感,从嘴唇延伸到丹田,随即,津液汩汩流出。她右手搂着周群的脊梁,左手五指插进他的头发里摩挲着,香气娇喘。 周群左手抱紧她继续亲吻,右手向下摸索。她连忙用左手攥住腰带,闭着眼睛轻声说:“周哥,不行呀,要怀孕的……” 周群不停的亲吻,“来例假了吗?” “刚过……” “那就没事儿。我妈妈是妇科医生,我看过她的书……前七后八,没事儿……好妹妹,我受不了啦……”周群一边儿含混不清地说着安慰话,一边儿用身子压住她的右手,左手绕过她的脖子攥住她的左手,腾出自己的右手解开建敏的腰带慢慢伸下去…… 建敏触电似的浑身战栗起来…… 两个年轻人第一次偷尝禁果,尽管手忙脚乱也缺少和谐,可毕竟这是双方真真切切的第一次,彼此都很感动和激动。他们立下誓愿:非你不娶;非你不嫁。 可命运真能让这对年轻人如愿以偿吗? 不久,有媒人来建敏家里提亲。那女人巧舌如簧,把建敏爹娘说得动了心,甚至铁了心。媒婆说的是“换亲”——双方用妹妹给哥哥换媳妇。他们并不问建敏是否愿意,过了些日子,媒婆竟直接领着对方兄妹来相亲了。 建敏一大早就失去了自由。她被父亲强行关在家里,不见也得见。母亲则忙着做菜。傻哥哥被母亲不伦不类地打扮了一番,大热天穿上一件半旧中山装,上衣兜还插上一支早已坏掉的自来水笔。他闲不住,佝偻着身子蹲在院子里剁柴禾。临近中午,媒婆领着对方兄妹来了。建敏躲藏在里屋,透过窗棂向外偷看。那媒婆走在最前边,油头粉面,正张牙舞爪地朝着建敏爹娘打招呼。姑娘跟在后面,紧盯着院子里默默干活的“未婚夫”,脸上现出异常复杂的表情。走在最后面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老青年”,头戴绿军帽,身穿白褂子,一进院子就东张西望,心急火燎寻找建敏。 几人坐定,自然是端茶递烟,无话找话。直到要吃饭了,仍不见建敏出来,把那“老青年”急得抓耳挠腮。坐在炕里头的建敏她爹,此时已对建敏是忍无可忍。他把烟袋锅在窗台上面磕得“叭叭”直响,喊道:“大嫚儿,大嫚儿,大嫚儿……” 耳听老父的呼唤越来越急,声音越来越大,口气也越来越严厉,王建敏再也坐不住了。她掀开门帘走出来,一下子和坐在炕沿上的“老青年”打个照面。“老青年”满脸横肉不说,竟然是个儿“独眼龙”!他那只瞎眼装了假眼珠,白白的,一动不动,活像死鱼眼睛。眼角充满了黄不黄黑不黑的分泌物,令人作呕。王建敏一阵恶心,急忙冲出屋子,跑掉了。 “老青年”忙站起来,指着她的背影,干着急说不出话。坐在他身边的媒婆见此情景,一把将他拉过来:“坐下,坐下,人家闺女害羞了不是!” “老青年”半信半疑,坐立不安。他一只眼也看得清清楚楚,那可是活脱脱一个大美人儿。他恨不得立刻抓住这个大美人儿娶回家入洞房生吞活剥。 “老青年”眼瞎,可嘴不笨,两盅酒下肚,他左一个爹,右一个娘,还催着妹妹跟着叫。把老两口乐得什么似的——瞎一只眼?怕什么,还有一只嘛!人家比咱家条件可好多了,只要人家闺女能看上自己儿子,咱没意见!于是,大家商定:过几日王家兄妹去回访。 那时王建设还小,对这些大人之间的事儿似懂非懂。他放学回来,依在门旁,谁也不理。他只对着炕桌上那些好吃的感兴趣。当他得到一大半“老青年”兄妹带来作礼品的白面馒头后,欢天喜地跑出去了。他哪里知道,从此以后厄运便一步一步向他亲爱的姐姐走来。 王建敏跑了出去,直接来到小学校。她找到放学后正要回家的周群,心急火燎地向他诉说了今天发生的一切。在这以前,她不只一次找他商量:“俺爹娘要让我给俺哥换媳妇,媒人都来好几次了。你说,该怎么办呀!”他听了,只是长吁短叹,竟无话可说。 今天,周群听她说人家都上门相亲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抓住建敏的双手,哀求道:“建敏,你可千万不能答应啊。党不是号召男女平等婚姻自由吗?你一定要挺住啊!” 看到周群着急伤心的样子,善良的建敏忍不住哭了。她反过来劝慰周群:“周哥,你别着急,啊?……我,活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该回访了,也不需要什么像样的礼物——换亲就有这点儿好处,谁也不难为谁,目的只有一个:相互交换,做成夫妻,传宗接代。那个年代这是解决娶媳妇难的最后也是最有效的途径。这种情况在当时特别在农村比比皆是,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上演了许许多多令人痛心疾首的悲剧。 按规矩,这次回访,应该由媒婆带领王家兄妹到对方那里看看村容村貌、家庭经济状况、家庭成员状况等等;同时让对方父母看看这兄妹俩是否合适做他家的女婿、媳妇。然后,双方父母见面定亲。下一步就可以结婚了——同一天,双方送闺女出门迎媳妇进门,万事大吉。但是,事情进展并不顺利——王建敏死活不去相亲,瞅准机会又跑了。 老父暴跳如雷,老母泪眼汪汪。媒婆倒是不慌不忙——大概这种事她见得多了,有经验。她坐在炕沿上,翘着二郎腿,用指尖夹着烟卷,胸有成竹地点拨道:“这事儿,你们也别上火。听我的!省他一步,你们老两口儿领着儿子直接去定亲就行了。咱就这么说:大嫚儿害羞、不好意思来,可她早就愿意了。我估计这事儿问题也不很大。关键呀,你们闺女,得好好儿劝劝。我老婆子恐怕是说不进去了,成不成呀,可就是你们的问题喽。” 于是一行四人上了路。媒婆和建敏她娘都是小脚女人,走不快也走不远,就由建敏的傻哥哥一边儿一个用独轮车推着走。建敏的爹敞着怀,背着手,低头弓身走在后边。 走着走着,建敏她娘突然抽泣起来。 “咋?老嫂子,你哭什么!这是喜事儿,真是的!”媒婆笑道。 建敏她娘明白女儿的心。 这个从小偎依在自己的身边不愿离开半步的乖女儿,是娘的小棉袄心头肉。女儿的心事,她这个当娘的怎么能不知道呢。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很晚才回家的建敏,都躺下了,却又爬起来,红着脸把她推到了她的炕上。女儿在娘的身边坐着,头靠在娘的肩膀上,要么傻笑,要么说些或者问些不着边际的话。建敏她娘微笑着在煤油灯下做她的针线活儿。她偶尔在头上磨磨缝衣针的时候,才抿着嘴偷看一眼身旁的女儿。她知道,女儿一定是有了意中人了,而且很有可能亲热过了。她不会把这事儿点破——小嫚儿脸皮儿薄着呢! 现在,自己这个当娘的却要把出水芙蓉般的女儿嫁给一个三十多岁的独眼男人!她的心一直在痛,痛得她喊一声“不去了”竟然从独轮车上跳下来。傻儿子把持不住,独轮车向另一边歪倒,媒婆“啊呀”一声翻倒在地上,弄了一身土。 建敏她娘一惊,赶紧绕过来,拉起媒婆,替她拍打身上的灰土,忙不迭地赔不是。 “哎呀,你这老嫂子!这么大岁数了,还一惊一炸鸡飞狗跳的,也不怕扭了腰,真是的!”她心里相当恼火,但她不敢过分发作。要知道,这样的“换亲”她可以挣得两份谢礼。 “他爹!”建敏她娘转向赶上来的建敏她爹哀求说:“他爹,这亲就算了吧,闺女不称心,怪可怜的……” 建敏她爹一言不发,蹲下来,掏出烟袋,埋头吸烟。 “嗨!这说得好好的,怎么又变卦了。糊涂!人家哪点配不上咱?又精灵又结实的一个女婿一个媳妇,送上门来都不要……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嘛!建敏一时不称心不要紧,等她结了婚生了孩儿就好了,日子一样过。”媒婆喷着唾沫星子,不时地用两手拍打着双腿,“哎呀!再说了,谁当嫚儿的时候不是心比天高?你们哪能由着孩子任性!我可是跟你们说,这换亲可不容易对付,过了这个村可就再没那个店儿了。你们是不是想让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儿,嗯?” 老两口儿看看矮矮的老实巴交傻乎乎的儿子。他此时还架着独轮车在那儿低眉顺眼地站着,两只手臂很夸张地分开,双手紧攥着两只车把,车袢从脖子上顺着两条胳膊缠绕下来,活像是被绑在那儿接受批判。老两口儿立刻心软了,建敏她爹磕磕烟灰,“呼”地站起来,对着建敏她娘大声呵斥:“走!瞎唠叨!” 两家子达成共识:成亲了!连办喜事的日子干脆也定了下来:农历八月初六。移风易俗,喜事新办,一切从简一切从快。至于建敏,爹娘虽然担心她不情愿,但最终他们相信,闺女一定会顾全大局。她从小就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为了这个家,她三年级就辍学了,先是照看建设,后来跟大人一起参加生产队劳动挣工分,这回她更不会眼看着亲哥哥打光棍儿无动于衷。 建敏她爹多喝了两杯,后晌回到家里,他的脸还和生猪肝一个颜色。他的话明显的多了,跟全家人喋喋不休地夸赞这门亲事。其实,他这是在劝慰建敏,同时表明自己的态度。建敏她娘两眼紧盯着女儿,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王建敏听着听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连串地掉下来。建敏她娘心疼女儿,刚要上前安慰,却不料建敏甩开她的手,用哀怨的眼光看着她,斩钉截铁地撂下一句话:“我死也不嫁!”扭头跑了。 夜晚,周群和王建敏来到村外小河边,在青石板上相依而坐。王建敏把今天的事儿一五一十跟心上人诉说了一遍,希望心上人拿个主意。 周群听了她的话,久久没有出声。 月亮由橘黄色很快变成银白色,高高地升上天空,清清的河水泛着月光静静地流淌。不知名的虫儿发出有节奏的叫声,蚊子偶尔若有若无地响过。初秋的夜晚越发显得安静,静得有些神秘。尽管天气仍然温热,但王建敏心里却一阵接一阵发冷。她望着身边像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的周群,急切地说:“周哥,你说话呀。” “说什么呀?”周群此时如万箭穿心,痛苦得几乎要跳进河里一死了之。很多男人在最痛苦最难过最悲愤的时候往往选择沉默,一言不发,他们需要思考思索思想,可他沉默了许久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让他去哀求建敏父母,哀求人家把女儿嫁给自己?他并不愚蠢,他知道,建敏虽然爱自己,但绝不等于她父母爱自己,即便是没有“换亲”这件事,她的父母也未必能接受他。自己是谁?是“走资派”的儿子!尽管一家三口老老实实积极表现,母亲义无反顾当起大队赤脚医生,白日辛勤劳动夜晚还要随叫随到给社员看病,给产妇接生,尽管自己坚定地走无产阶级教育路线,积极要求进步,全心全意为贫下中农子女——未来的共产主义事业接班人服务,尽管他们一家人明里暗里得到一些肯定、宽容和优待,但是,他们身上已打上资产阶级的烙印,歧视甚至敌视的目光无处不在。凭自己的身份,特别是在这个时候去上门求婚,那可真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那么,让王建敏一个人去面对去抗争去夺取胜利吗?他明白:她一个弱女子顶不住来自社会和家庭的巨大压力,更重要的是,对父母的体贴疼爱对大哥的怜悯亲情最后也会征服她。他此时此刻还能说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他禁不住也只能仰天长叹:“怎么办呀!” “周哥,咱们跑吧!”建敏突然说。 “什么?”周群吓了一跳,“跑?私奔?” “跑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上哪?” “死逼梁山下关东,咱下关东!等安顿好了再把我大哥接去。听说那儿还能吃上白面呢,生活好了以后没准儿真能给他娶个媳妇。” “举目无亲,投奔谁呀?” “去了再说。” “那咱们父母怎么办?建设怎么办?” “以后都接了去。” 周群摇摇头:“他们不会去的。”周群说的话不无道理。他的父母不可能去也不敢去。他们正由贫下中农监督改造,跑不了;跑了也会被抓回来。而建敏的父母更不可能去。他们是另一个层次的人物,对这些事情不会去做甚至不会去想。否则,“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这个村子死亡的人要少些——有的人是蹲在家里等死,等着活活饿死。 而周群自己呢?他会去闯关东吗?当然不会。一、他是个知识分子,干部家庭的教育和影响,让他认为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二、他跑了,父母怎么办!再让父母背上一个“纵容教唆儿子拐骗少女”的罪名吗?他做不来。三、自己除了教书,还能干点什么!对于王建敏的宏伟蓝图,他不相信自己会有能力去实现。想想这些,他就不寒而栗。 一向温顺可人的王建敏似乎突然间有了思想有了决心有了勇气。她见周群一个劲儿地摇头,急了:“周群!你不是个男子汉吗?你带着我走吧!我们浪迹天涯,大不了一死。你说过,生命诚可贵,麦子价更高;若为爱情故,两者皆可抛!” “别再说了!你懂不懂?这首诗是匈牙利革命诗人裴多菲著名的《自由与爱情》,这样篡改一旦让人知道了是要犯错误的!”周群因为心情不好,声音高了八度,一只手的手背拍打着另一只手的手心。 “不说就不说!”建敏委屈极了,哭着走了,“就你懂!篡改也是你的事儿,反倒埋怨起我来……” 周群一声不响,老远跟在后面。进了村子两人各自回家去了。周群回到家,忍不住向正在煤油灯下看书的爸爸请教:此事如何是好?他从小就敬仰、热爱爸爸。爸爸是他心目中的英雄、榜样、老师。他和建敏相好恋爱,也早就想告诉爸爸,但他不敢。爸爸早警告过他:不许搞对象,起码此时此地不可以!为什么?他不说。儿子还年轻,有些事情父亲不便说不能说。事到如今,周群只好硬着头皮先认错后请教了。尽管如此,他仍旧隐瞒了他与建敏发生过性关系这样一个事实。 周群的爸爸听了儿子的叙述,半晌不语。他和周群的妈妈交换了一下儿眼色,摘下眼镜扔在书上,开始劝导周群:“孩子,你知道吗?你们的事情如果发展下去,不是害了你就是害了她,不会有个好结果。听我的话:激流勇退!现在提倡婚姻自主婚姻自由,建敏自己的事儿由她自己决定。你千万不要掺和进去。这些日子你掌握八个字:退避三舍,静观其变。” 二十天转眼过去了,八月初六成亲的日子到了。这二十天的精神煎熬使王建敏极度憔悴。她几次去找周群,可周群躲着不见。她伤心欲绝,赌气答应了爹娘:嫁! 初六上午,王家迎亲的队伍敲锣打鼓都已经把对方姑娘接了过来,紧接着入“洞房”了;建敏仍旧躲在她的闺房里哭,不肯出来。对方迎亲的队伍直等得不耐烦了,一遍又一遍敲起锣鼓催促,把她爹娘急得恨不能给她跪下来。这时候,她刚刚进门的嫂子突然撇下众人,离开她的洞房,穿过堂屋径直进了里间,来到建敏身边。 她半坐在炕沿上,双手捧起王建敏的脸。建敏警惕地看她,却见嫂子泪如泉涌。她搂着建敏,趴在建敏的耳边,哽咽着小声说:“妹妹呀!……姐姐知道你心里难受……姐姐心里啊也有个人,我也难受呀……妹妹!咱姊妹俩就这命啊……” 王建敏突然间瞪大了泪眼,心被猛烈地震撼了:自己只管痛苦呀难受呀,怎么没替人家姑娘想想,人家也是一肚子苦水,比自己还苦——她嫁给了一个傻子,往后这日子咋过!他们——那一对也被活生生拆散的鸳鸯,不也在心如刀绞吗?她一下子抱住了她,两人失声痛哭,哭得众人直掉泪。 认命吧!为了可怜的哥哥,为了爹娘头上的白发。 她被伴娘扶着,刚一出门,猛然间看到藏在远处一棵大树后的周群。 周群,你怎么来了?你躲在大树后,在……伤心吗?咱俩真的就这样分离了吗?王建敏多想扑过去,再亲亲他。可是,不能!她朝大树那边悲哀地望望,眼泪不断滚落下来。走了几步,想起父母十八年来的养育之恩,她回转身,对着送她出门的爹娘慢慢跪下来,哭着颤声说:“爹,娘!我走了,您家去吧……” 围在两旁看热闹的婶子大娘们也都跟着抹泪:“这闺女,孝顺哩!这‘离娘泪’掉的,让人心酸!” 虽然结婚了,但“独眼龙”十天来一直未能近得建敏的身。建敏先是谎称来了“例假”不让他动。后来隐瞒不住了,干脆又是腰带又是绳子,里三层外三层地捆牢了裤腰,直让“独眼龙”奈何不得。 八月中秋的夜晚,“独眼龙”几杯酒下肚,打熬不住,扑倒建敏……建敏大声尖叫,乱撕乱打,连踢带踹。折腾了很久,把“独眼龙”累得气喘吁吁到底未能如愿。他火了,顺着裤脚把她穿在身上的裤子撕烂,但是他也只能看到她美丽的胴体,想解决实际问题还是不可能。她要么抓、打、啃、咬,要么夹紧双腿,要么翻身扭动,就如俗话说“好汉难骑打滚女”,让“独眼龙”奈何不得!这一来,气得“独眼龙”脸上的横肉直哆嗦。他抽出右手,朝着建敏左右开弓煽起耳光,打得建敏嘴角流血眼冒金星,但她仍不屈服。“独眼龙”遂又抄起木把笤帚,又是一顿暴打,建敏光滑白嫩的皮肤立刻变得青一块紫一块。 “独眼龙”的爹娘早就在门外偷听。他们老两口知道儿子儿媳一直没有“圆房”,情急之下每夜都来探头探脑。今夜,趁着中秋佳节万家团圆之际,儿子儿媳如能造出来一男半女的,那该多好!听着听着,他们渐渐觉着苗头不对,怎么打起来了?而且越打越厉害!后来,老两口沉不住气了:再打,即使不出人命,也得把媳妇打跑。这事儿得慢慢来。有不少黄花闺女都会在初夜害怕害羞,一定急不得,更不能打!于是,老两口使劲砸门,大声疾呼。 终于,善良的老人救下了王建敏。 王建敏连夜跑回了娘家。 王建敏跟爹娘什么话也没说。跟哥哥嫂子也只是敷衍了几句。第二天早上,建敏悄悄地把小建设拉到一边,小声说:“建设,好弟弟,帮姐姐一个忙。” “姐姐,你有事尽管说,没问题!”建设挺起胸膛,证明自己的实力。 “你上学校后,告诉周老师,我找他有点事儿,让他出来找我。” “上哪找你?” “他知道。建设,这事儿谁也别告诉,能做到?” “能!” “说好了?” “拉钩!”小建设郑重其事。自己是个男子汉,保证说到做到! 周群和王建敏在小河边见面了。两个人抱头痛哭。 哭够了,又说起各自的相思之情。情到深处,两人不免重温旧梦,又亲热起来。周群解开她的衣襟,想亲吻她的乳房,却发现她的一只乳房上端有块青紫瘀痕。他赶紧察看她身体其它部位——伤痕累累,惨不忍睹。 周群万分心疼,急问:“这是怎么了?谁打的?你男人?” “你男人!”王建敏躺在他怀里气呼呼地瞪他一眼。 周群赶紧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王建敏拉住他的手说:“就是那个独眼龙!” “为什么?新婚燕尔!” “为你!”建敏把头埋在周群怀里,“我为你守着身子哩!” “你!这么多天……守身如玉?”周群大吃一惊。 建敏在他怀里使劲点头。周群不再说什么,小心翼翼却又激情澎湃地亲吻她抚摸她…… 周群搂着王建敏躺倒在草地上,眯起双眼望着天空。八月中秋,天高云淡,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展翅南飞,使人不由得浮想联翩。沉默了良久,建敏转头望着他,“周哥,你带我走吧,像那鸟儿一样,飞得远远的,行不?” “现在更不行了。你结婚了,拐骗良家妇女要挨批斗的!” “那你为何不早娶俺!” “谁让你……那么快结婚的。”周群责怪的话未说完,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无理和无赖。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嗓子眼儿里咕噜了一声,“维持现状不是很好吗!” “什么?”王建敏一下儿爬起来,指着他,“你……我恨你,周群!” 王建敏踉踉跄跄跑远了。 对王建敏来说,命运就像是一只吃人猛虎,现在,她就是猛虎嘴边的一头小鹿,除了逃跑就是死亡,别无选择。 周群隐隐约约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的神情非常紧张:“该不会发生什么事儿吧!” 这天中午,王建敏没有吃饭,她说她不饿。她在炕上独自躺了一会儿,后来她爬起来,默默地把家里所有该换洗的衣服收拢好,甚至连建设身上正穿着的小褂也扒下来,一并用篮子挎着,来到村外小河边。 秋季的河水虽然澄清瓦蓝,但看上去仍然是深不见底。河水似乎静止不动,其实这只是“水深流去慢”的现象。河水正义无反顾日夜不停地向大海涌去。大海是它的故乡。 王建敏平时经常和村里姐妹们在这里一边洗衣一边儿戏水打闹,此时这里却静悄悄的杳然沉寂,只有远处的水面上,一对小野鸭正在亲昵地互相梳理羽毛。王建敏愣愣地望了许久,直到小野鸭游走了这才坐到洗衣石上,开始洗衣服。 先洗嫂子的。嫂子只有一件褂子,她一边洗一边和眼前的嫂子说话。“嫂子!”她突然苦笑了,“嫂子,我该叫你嫂子呢还是该叫你妹妹呢?要知道,我也是你嫂子呀。嫂子,你是好人,可好人没好报,跟着俺哥真是委屈你了。我要走了,不跟你哥了;你呢?还跟俺哥过日子吗?嫂子,想走就走吧,你的那个他一定还等着你哩。” 再洗哥哥的。她抖开哥哥的衣服——崭新的蓝色的中山装。这是哥哥的新郎行头。农村人下地干活衣服脏得快,他傻乎乎的也不知道珍惜,才十来天儿就弄脏了。她看着这件小小的衣服,眼前浮现出哥哥的矮小身影,“哥哥,你真可怜。但愿嫂子能一辈子跟着你善待你。如果人家走了你也别难受,没办法。哥哥,都是妹妹不好,妹妹应该一辈子留在你的身边,给你做饭、洗衣、缝缝补补,可是,哥哥,不行啊……” 然后洗爹娘的。他们的衣服破破烂烂,补丁摞补丁,没有一件像样的。她哭起来:“爹,娘!你们才五十岁就成了老人,连头发都白了。你们遭了一辈子的罪,为孩子操碎了心。爹,你让我给俺哥哥换媳妇,我不恨你,真的不恨你,你做得对,是俺不好是俺不孝,你原谅女儿吧!娘,俺的心事早想跟你说,我想说可不敢说,你们不会答应。娘啊!我走了,你别难过,别哭坏了身子,啊?小时候,俺稍稍晚点儿回家你就出来望,一直把俺望回来。这回俺走后你老人家千万别再望俺了,俺回不来了……” 她哭着,把小建设的小褂贴在脸上,亲着:“我的好弟弟,姐姐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啊。姐姐把你看大,你从小就离不开姐姐,是吗?好弟弟,快长大吧,替姐姐照顾爹娘照顾哥哥……” 王建敏想着说着哭着。她仔仔细细把所有的衣物洗好,放到篮子里。 她站起来,寻得一朵红色的小野花回来,用河水当镜子仔细插在头上……眼泪掉到水里,水面上的细小波纹慢慢向四周散开。等水面再次平静,建敏看到了她又爱又恨日夜思念的“周哥”!她的“周哥”微笑着张开双臂,向她深情地召唤:“来吧,好妹妹,你真漂亮!来吧,做我的新娘吧!” 王建敏毫不犹豫地扑向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