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中，可奈哭哭啼啼跑到队部去报案。那一刻，赵贯彻、万广正陪着干干事在队部会议室打扑克。这次干干事来司训队，是和军团后勤部一名运输助理员一道总结汽车兵训练成果的。那名助理来了一天就走了。星期天时，干干事本来也要心急火燎地赶回家，和老婆过过夫妻生活。可这两天正赶上老婆每个月的特殊日子，他只得待在司训队受煎熬。为了少受些苦，他把赵贯彻、万广也拖住，就是不叫他们回家享享天伦之乐。

　　赵贯彻没等可奈说完是怎么回事，就不耐烦地说：“去去去，丢俩钱算个屁！没看见我们正忙着？这种小事儿去和你班长说。妈的，纯粹是个不懂规矩的王八蛋。”

　　“可我丢了好几千块啊，还有一个一万元的存折哪。”

　　“你他妈活该！谁让你把钱到处乱放。”赵贯彻说。

　　“我把钱藏在裤衩里，没乱放啊，队长。”

　　“你给老子滚—！”赵贯彻终于发了怒，这一吼总算把可奈吓住了。他正要转身出去，带着近视镜的干干事却叫住他，充满好奇地问：“你叫什么名子？你真丢了那么多钱？”

　　“我叫可奈，丢钱是真的。我从不敢欺骗首长，首长。”可奈停下脚步，可怜巴巴地说。

　　“可奈？这名子挺怪呀。你怎么会有那么多钱？你家是干什么的？”。

　　“我家是做生意的。临来时，父母怕我吃苦，就叫我带上这些钱买东西吃，他们听说我们这里经常吃不饱，而且吃得差，伙食费都……”

　　“放屁—！”赵贯彻、万广同时大吼道。可奈受到惊吓，一屁股跌坐在地。

　　“你他妈再胡说八道，我打烂你的臭嘴！”赵贯彻接着骂道。

　　“是是是，我说错了，我说错了。这里和别处不一样，我们这儿吃得饱。”可奈坐在地上嘟囔道。

　　“别打断他，让他说完。”干干事把手中的纸牌放到桌上，对赵、万二人指示道，接着他又问可奈：“钱放在裤衩里怎么会丢？”

　　“事情是这样的，首长。我有几个特制的裤衩，裤衩前面做了个好大好大的暗兜，只要不怕硌，放再多的钱也没事。可刚才睡醒午觉后我一摸，什么都没啦，连里面的存折也不见啦。”

　　“钱放在裤衩里，洗澡时怎么办？”

　　“来司训队以后，我们从没到澡堂洗过澡。最多用湿毛巾擦擦身子。本打算等天凉快了到城里洗个澡，可现在钱全丢了。”

　　“你们家作生意一定很有钱，还在乎这点钱吗？”

　　“在乎倒不太在乎，只是我现在没的花了。本可以让家里再寄些，可队里有规定，不让家里寄钱，说是怕我们有了钱乱花。但是，没有钱，我就不能给班长买外国烟和吃喝，他就会骂我不懂礼节礼貌。他不光骂我，急了眼他还会踹我，说不定也会让我光着腚到墙角站一晚上呢。呜——”可奈坐在地上捂着头大哭起来。

　　“放你妈的屁！什么时候你给班长买过烟？他什么时候踹过你？狗日的，王八蛋，你是成心和老子过不去，成心败坏队里荣誉！你给我站起来！”赵贯彻阴着脸，走到可奈的跟前，照着他的屁股来了一脚，当下就把可奈踢了起来。

　　“站好！”赵贯彻吼道：“我看你狗日的今儿个是不想活了！”赵贯彻见可奈的胸脯由于哭泣而起伏了一下，立刻恶狠狠指着他的前胸，并嚎叫道“动！！？”可奈像受过专门训练似的，毫不迟疑地遵从了赵贯彻的指令，停止了呼吸，胸脯也不再起伏。

　　“你的钱会找到的。”干干事毫无信心地安慰道：“你放心好了。”然后，他看了看赵贯彻和万广，说：“让他走吧。”

　　但可奈不敢走，而是胆战心惊地看着赵贯彻。赵贯彻紧绷着瓦刀脸，咬着牙吼道：“你看个屌，给我滚蛋！”可奈赶忙离开了。

　　等可奈一走，干干事立即站起身，在屋子里乱转起来。他一边转，一边说：“哎哟，我又发现了个典型，这下可好了，哎哟。我又发现了个典型，这下可好了，哎哟。”

　　赵贯彻蹑手蹑脚凑到干干事身边，毕恭毕敬地问：“您是说丢钱这个典型？”

　　“对，对，就是这个典型，哎哟。我一定要树起这个典型，让队伍里上上下下全知道！哎哟，啊。”干干事兴奋不已，像性高潮来临前一样低声呻吟着，风风火火闯出门去。

　　而赵贯彻和万广两人却不约而同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12B军团宣传处干干事是个才华横溢、头脑灵活且善于东抄西抄、瞎编乱造的精英人物。他的个头由于身体过分削瘦而显得并不矮小，可他还是爱穿高跟皮鞋，以使自己显得更不矮小；他干巴巴的白净面孔上，总是戴着宽大的珐琅框眼镜，让人觉得这家伙并不愚蠢，而且还可能有些小聪明；他茫然的双眼时常不知所措地看着远处某个地方，似乎正在寻找能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宇宙真理。他在正当年的时候，经人介绍娶了一个年龄相当、在市级报社当记者的妻子，他们没有违反国家的计划生育政策，只生了一个后代。现在，孩子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了。干干事的生理相当健康，不仅没有颈椎病、胃溃疡、肩周炎、心脏病，连许多人常有的偏头痛、鼻炎、脚气、皮肤骚痒这类疾病也没得上。他和妻子的性生活很有规律，质量也说得过去。他认识纷繁世界的方法相当独特，他时而明察秋毫，时而管中窥豹；时而无所不知，时而视若无睹。他特别喜欢不花自己的钱去吃喝玩乐，却讨厌所有其他人占他的便宜。他喜欢嫖宿暗娼、在赌桌上作弊捞钱，但又对许多丑恶社会现象深恶痛绝。他认为糟糕的体制是造成许多罪恶的根源，却又极其渴望成为糟糕体制的受益者。这个人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投机钻营、野心勃勃，希望凭借才干博取首长的亲睐，让首长对他破格提拔，委以重任，可又老是担心判断失误，跟错了首长站错了队，最终在权力斗争中被淘汰出局。他最大的长处就是能把别人眼中无足轻重的小事，描绘成有扭转乾坤之力的惊天伟业；把一个自私自利之徒，塑造成公而忘私、舍生忘死的楷模；把一个污七八糟的集体，吹捧为安定团结、蒸蒸日上的典范；把一个任人唯亲、道德败坏的领导，打扮成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圣贤。所以，他终于得到重用，被任命为新闻干事，专门向各类登载虚假新闻和违法广告的报刊投递稿件，为繁荣这个国家所独有的稿件经济作出了突出贡献。

　　对于稿件经济，干干事和周偏大在一次酒宴中曾发过很多感慨。

　　“这世道，没我们这帮笔杆子，早就不行啦。”干干事说。

　　“嗯，我看也差不多。你们一贯把黑的说成白的、白的说成黑的，把丑的说成俊的、俊的说成丑的，把好的说成坏的、坏的说成好的，有时候，还把假的说成真的、真的说成假的，我说的没错吧。”周偏大说。

　　“一点儿没错。但要是看主流的话，我们干的大多数是正面工作。”

　　“正面工作？”

　　“这是专业术语，也就是你刚才提的把丑的说成俊的，把假的说成真的，把坏的说成好的。一句话，吹捧他们呗。”

　　“噢——，这的确是正面工作。你们要照实里说，别说咱们12B军团，这世道恐怕也早完啦。要不为什么军团各级首长那么器重你呢。”

　　“他们不器重我得行！没我给他们歌功颂德，锦上添花，他们能让总部和更高级的首长知道他们吗？想都别想。实话告诉你，老周，不光咱们军团，但凡想混出个名堂的官儿，都得把我们这帮搞宣传的哄高兴了才行。不光要把我们哄高兴，还得把报社、电视台的记者、编辑哄高兴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他树成英模典型。他们成了英模典型，就有了向上爬的资本，想不升官发财都难！你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对对对，你说的太对啦。嗯，不对，你这是在提醒我，让我跟你喝个酒，是不是？好，老兄，我就敬你一杯。”周偏大为干干事满上酒，两人碰了一下杯，将酒一饮而尽。

　　“老弟啊！我帮的又何止你呀。我帮的人多了去啦。就拿那些编辑来说，他们要是光凭着誊稿子改文章，哪年哪月才能富起来？要不是我把那些想出名的官儿们写给他们，他们那活儿连一点油水也捞不到。有时候，我还替他们牵个牛儿，把想发稿子的新手推荐给他们，他们帮人家发篇稿子，哪次不得捞个大几百。要是大报的编辑，搞好了一次能弄上三、二千。你啥时候想发稿子，我帮你搞定。别的人花三千，你花一千就行。谁叫咱们是铁把儿呢。”

　　“听老兄这么一讲，原来那帮编辑也捞外快，也吃黑啊。”

　　“哼，那帮家伙捞了不是一天二天啦。早先和他们打交道，请他们吃顿饭，送一、二条烟就打发啦。现在行情涨啦。想发稿子，要么给他们报销发票，要么直接给现钱，真是越来越黑了。有人给这事起了个名子，叫稿件经济。”

　　“稿件也是经济？我头一次听说。不过，也不能全赖他们，都是世道给逼的。”

　　“哎，还是周老弟看得透。说老实话，谁愿意费着脑筋编瞎话玩儿。可你不编瞎话，照真里写，报纸不给登、电视台不给播倒在其次，搞不好那帮政治工作者能把你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我叔叔不就是个例子吗？”

　　“你说的没错。那帮搞政治工作的混蛋别的本事没有，整开自己人了，他们比谁都会玩儿。他们里面随便挑一个，都能把蛤蟆捏出尿来！”

　　“还是你说的那句，让世道给逼的。哎，早晚要遭报啊！可又能有什么好办法？”

　　“管他报不报呢。今朝有酒今朝醉。到真报的时候咱们早不在啦，愿报谁报谁，愿谁报谁报吧！哈——”

　　“对，哈——”

　　两个人相视着开怀大笑。

　　干干事说到的所谓稿件经济，是一种能达到三赢的文化经济模式。在这个社会中，只要稿件经济得以运行，被吹捧的各类当权者、干干事这些稿件作者和同意发稿的主编、编辑们都有好处。被吹捧者因为受到媒体宣扬，成了正面典型，从而获得巨大的荣誉和政治资本，在仕途上越走越顺；稿件作者，也就是干干事这帮家伙，因为能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提升本单位的知名度，很轻易就获得本单位首长和上级首长的赏识，为自己的升迁铺平了道路；报刊、杂志的主编、编辑们当然也吃不了亏，他们对手中稿件是否能正式发表有最终决定权，这给他们带来极大的经济利益，还让他们结交到像干干事这样的稿件掮客，朋友遍布四方。虽然稿件经济这一字眼从未在国家年度经济报告中出现过，至今仍处于半地下状态，但这一经济模式的确使传媒界人士、被吹捧的当权者、干干事这类宣传才子们都受益匪浅。至于说报刊、广播、电视里讲的有多少是事实，有多少是真话，对社会进步和国家发展到底有没有益处，那就与他们毫无关系了。他们从不关心这类小事。

　　自从进入这个行当，干干事的能耐得到最大限度发挥。他不停地通过媒体向社会推出一系列典型、楷模和英雄，让上级乐不可支，让外国人叹为观止，让同行忌妒得喘不上气，让弱势群体咬牙切齿。

　　干干事捧红的第一个英雄人物就是11A师现任运输科长周偏大。那时候，关于周偏大的事情有很多争议。一些没有决策权但有起码常识的人们认为，周偏大见义勇为之事并无其他旁证，不宜大肆宣传。况且，在他的老乡中盛传，他挨了砍是搞破鞋造成的。但是，一些搞思想政治工作的首长认为，周偏大挨了砍，还能勇敢站出来向组织汇报个人光荣事迹，是革命英雄主义和集体荣誉感的表现，是思想教育的现实成果，必须大张旗鼓加以宣传。干干事听首长的话，无视多数人的不同意见，对周偏大的事情进行大胆艺术加工，并广泛抄袭类似事件的文章，写出了一篇典型人物报道，亲自送到防区内部报纸的报社。恰好那时候，上层集团鼓励人民要见义勇为，要不顾自身死活地与坏人坏事做斗争，而周偏大的事迹正合各级首长的心意，还解决了报纸编辑们的难题。所以，周偏大的事情就顺利变成了报纸上的事迹，一夜之间，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恶劣士兵，变成首长们十分欣赏的先进典型。而干干事也从此时来运转，紧跟上时代步伐，成了闻名12B军团的新闻干事。

　　当上层集团号召群众要做好人好事时，他上窜下跳，四处乱转，总算塑造出一个典型人物。据他的文章介绍，这个典型二十年如一日，无偿侍候一个双目失明的残疾老头，表现了高尚的共产主义道德情操。尤为突出的是，他为了让残疾老头吃得饱穿得暖，即使自己饿肚子，也要把节省下来的钱送给老头，让老头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甚至在婚介所给老头找了个老伴。仅有的一件憾事，就是他至今还不能为老头举行隆重的追悼大会，因为老头偏偏非常健康，而且不想立即死掉。否则，这个典型真可以算十全十美了。各大新闻媒体闻迅后，也对他树立的典型连篇累牍进行大肆吹捧。不久，那家伙竟然开始四处巡回演讲，自己吹捧起自己，使许多不明真相的傻瓜流下感动的热泪，并纷纷为这个典型捐款捐物。一些年轻姑娘更是眉开眼笑，她们私下里四处打听他的婚姻状况，以便一有机会就把纯洁的身心献给他。但实际上，这个典型侍候的残疾老头就是他亲爹，老头从没有双目失明，只不过有些沙眼而已。那小子一贯讨厌有沙眼的亲爹，便把老头扫地出门，使他流落街头，无依无靠。他做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在亲爹快饿死时送去一块馊臭的烧饼。即使这块臭饼也让他亲爹付出惨重代价——他把亲爹讨来的十几块零钱一分不剩地全抢了走。干干事亲眼目睹了抢钱事件始末，他刚要冲冠一怒，上前劝解一番，却发现那个不孝之子是他丈人家所在居委会的主任。那家伙常常利用手中一钉点权力刁难当地居民，干干事的老丈人就受过他很多窝囊气。干干事于是灵机一动，用他妻子和他的名义写了一篇纪实报道，把不孝恶子宣传为专做好人好事的模范，一下子就搏取了那名居委会主任的好感。这篇报道还被评为当年最佳新闻，获得大奖。从此，干干事声名雀起，走上坦途。

　　接下来，上头又要求那些握有权力的官员要廉洁奉公，干干事又趁机推出了杰作。他捧出的楷模是个掌握大笔经费的业务处长。文章说这名处长已清廉得像蒸馏水一样，没任何杂七杂八的欲望。他的主要事迹之一，是在某次采买上百万元货物的差事中少花钱多办事，甚至不花钱也办事。为节省开支，这名处长拒绝住在豪华气派的大酒店，而偏偏去住遍布暗娼、劫匪和骗子的小旅社。由于不舍得去吃千元一桌的山珍海味，他吃了几毛钱一袋、被老鼠咬过的劣质方便面，得上了霍乱，连着发了七天七夜的高烧，把穿了三十多年的破衬衫烤成了灰，但这丝毫也没妨碍他和好几个厂家签了合作意向书。他不肯喝几千元一瓶的XO，宁肯喝水龙头里的自来水，结果拉了二十多天的痢疾，两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可为了找到便宜货，他还是晃晃悠悠去市场上四面出击。更为可怕的是，这个奉公守法的处长遭了劫匪的抢，身上的现金被洗劫一空；又吃了假冒伪劣的天府榨菜呕吐不止，差点中毒身亡；最悲惨的是：这个倒霉处长贪小便宜，吃了野摊子上三毛钱一根的冰糕，竟传染上了乙型肝炎、病毒性痢疾和尖锐湿疣，他不得不住进医院，治了半年才能下地走路。虽然遭受了那么多苦难，他依旧顺利完成了采买上百万元物资的差事。然而，知根知底的内部人都晓得这个报道有些失实。实际上，这名处长住院治病，是由于在豪华大酒店嫖妓时吃多了烈性春药，把两个暗娼弄得瘫痪不起，事后却不想多付钱，结果被鸡头打得鼻青脸肿。随后，又因为回扣吃得不满意，以至急火攻心犯了心脏病和急性黄胆肝炎，经专家会诊，才发现他同时患有淋病、梅毒、尖锐湿疣、软下疳以及酒精性神经炎等病症。所幸的是，这个处长在采买中最终捞取了百分之三十七的回扣，还在胡同深处的小饭店用四菜一渴宴请干干事，喝光了上次请客剩下的小半瓶五粮液。所以，干干事乘着酒兴，连夜虚构出这个处长的感人事迹，并诉诸报端，广为流传。使这个作恶多端的处长成了大家都要仿效学习的揩模。为报答干干事的知遇之恩，也为了不错失捞钱良机，这个处长甚至推掉了作报告宣扬自己的表彰大会，没等完全康复，便带病投入到新一轮的采买工作中，后来，他还得到提拔重用。一些有正义感的人对他总能捞到钱却从未翻船相当眼红，就向法纪部门匿名举报了他的不法行为。法纪部门一些有职有权、捞的好处却没他多的家伙，本来已决定要搞搞他的案子。但既然他成了媒体大肆宣扬的楷模，只要他不杀人放火，祸国殃民，反人类反社会，那么，除非有相当级别的大首长亲自批示，否则，法纪部门也不敢轻易揭发出他的罪恶，把他搞垮搞臭。因为一但查出了这位美名传扬的处长果真是个坏蛋，那宣传部门的首长准会大发雷霆，反过来再找法纪部门的麻烦。

　　干干事最让人目瞪口呆的作品，是关于一个行政大员为反对腐败而大义灭亲的报告文学。在报告文学中，这个实权派官员靠亲生父母沿街乞讨，从小学读到中学、大学。工作后，他凭着沉默寡言、唯唯诺诺、机智灵活和一顿能喝二斤白酒的本事，从没有名头的小角色，一步步爬到行政大员的高位。当上行政大员的第一天起，他就发了毒誓：绝不贪污受贿、卖官鬻爵、搞权钱交易，而且要与腐败分子作坚定斗争。在各种会议上，他慷慨激昂地大声演讲，勇敢评击不正之风；在臭水四溢的贫民区，他嘘寒问暖、哭天抹泪，展示亲民爱民风彩；对腐败官员，他语重心长，说服教育，希望他们改弦更张、悬崖勒马……他就是靠这套理论家认为很管用的方法，顽强地与腐败这一历史范畴作着现实的斗争。可还没等他把腐败分子送进监狱，他老婆却因收受巨额贿款给公婆治病，被逮到法院判处了极刑。当然，这么重大的案件少不了行政大员的检举揭发和积极配合。在他六亲不认地把老婆送上断头台后，自小患有脑瘫的痴呆儿子因没人照料，被酒后滋事的警察一脚踢进粪坑当场淹亡；他那青年、壮年时期都是在艰难生活中渡过的父母被气成了精神病；他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岳父岳母听说女儿吃了官司，立刻服毒自尽了。即便到了如此凄惨的地步，这名行政大员仍不愿和那些坏官员达成妥协，而那些被逼无奈的坏官员也狗急跳墙，准备倒打一杷。就在这你死我活的危急时刻，一名更大的行政大员跳了出来，站到这个倒霉鬼一边，帮助他打败了所有敌手，赢得了暂时胜利。在遭受如此惨绝人寰的大灾大难后，这名家破人亡的行政大员仍然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还在一次无足轻重的代表大会上连喊了五遍“人民万岁”。于是，当权者立即作出决定，指派他继续担当领导职务，而且还和以前一样，不受大众和下级监督。而事实是怎么样呢？这名行政大员倒是真把他老婆送上了审判台，不过不是她因为收受贿赂，而是他本人在无聊的工作之余养了外室，可老婆就是不肯按法定程序与他离异。一气之下，他就挽了个出卖国家机密换钱的套子让老婆钻，把她弄进牢里。至于说他的父母及岳父母，自打他当上行政大员，他便指派亲信把他们送到偏远山区过活去了。报告文学里的警察打痴呆儿童更是无稽之谈。事情的本来面目是，这名行政大员的儿子在公共场所酗酒闹事，打伤多名无辜群众，一名警察上前试图劝阻，反而遭到他儿子痛打。事后，这名警察却被安上了执法犯法罪名，受到开除处分，而当地公安局长也因此事被就地免职。那片官场上的政客们领教了这位行政大员的一系列铁腕手段，都对他又敬又怕，纷纷投奔到他的旗下，成了他的拥护者。干干事和他有瓜葛并热情宣扬他，是因为干干事的妻舅在这名行政大员的手下当勤杂工，而干干事吹捧行政大员后，他的妻舅也很快从勤杂工变成政府部门的副主任科员。

　　干干事就这么乐此不疲地把那些庸庸碌碌、狼心狗肺甚至生活在罪恶中的家伙变成报刊、电视中的闪光人物，他的特长也得到最大程度发挥。很多没有权力却还有些良心的俗人看不惯干干事，对他的所作所为有过非议、诘问、攻击、怀疑、否定、责难，连他曾当过“右派”的亲叔叔也劝过干干事：要凭良心写东西，但却遭到干干事亲妈的厉声痛斥。

　　“凭良心有什么好？要不是凭良心说真话，你能被打成右派，你能被遣送到大西北，你能至今连个老婆也讨不上？我一个妇道人家都知道哪头轻，哪头重，你一个大老爷们儿，也教教孩子们怎么混才不吃亏，别光说些没用的大道理，把孩子往绝路上引。”

　　干干事的亲叔叔遭到这番抢白，不再敢对侄儿讲有关良心的话语。不久，这名年近花甲的老人因突发心肌梗塞故去了，死后没有妻儿为他送别。

　　从亲叔叔身上，干干事体会到做人应当学会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如果凭良心办事能过上平平安安的好日子，那他当然会凭良心办事；如果凭良心办事要栽跟头、大祸临头，那还不如昧着良心往下混。

　　后来，他又发现了他这个行当的一个门道：凡是报纸、电视按权势集团意图大肆宣扬的东西，不论美丑、对错，他这种笔杆子都要紧跟潮流，摇旗呐喊。凡是权势集团不喜欢，报纸、电报不敢宣扬的东西，他这种笔杆子要装聋作哑，视而不见，更不能写成文章，四处传播。如果有一天权势集团命令报纸、电视否定以前宣扬过的东西，那他也要跟着转变方向，痛斥从前自己曾鼓吹过的论点、事物，还得把这些作法说成是为国家强盛、社会进步，为了人民安居乐业。只有这么做，才能获得奖赏，越混越好。有时，干干事也觉得报纸、电视及他这种笔杆子只不过是权势集团的工具，毫无灵魂可言。他们只需按权势集团的意图写一些字，拍一些照，摄一些影，说一些话就得了。完全不必考虑写的是什么，拍的是什么，摄的是什么，说的又是什么。依靠这种垄断话语权力，他们能获得国家的大量财政补贴，能通过传播虚假商业广告收取高额费用，能利用稿件经济捞到大笔外快。还是靠这种垄断话语权，他们能让事故转化为故事，让交易转化为选拔，让暴君化身为救星，让欺压转变成管理，让诱奸美化成恋爱，让乱搞转变为创新。也是这种话语垄断权，使得善良蜕变成冷漠，坚强退化成懦弱，光荣转化为耻辱，好人沦落为坏蛋，反对变成了反动。干干事抱着乐观的态度认为，这种亘古未有的力量大概就是他们这个行当的全部价值所在。就在刚才，当听到某个士兵丢失了大笔钱财后，他又心花怒放地想到了自己行当的独特价值及巨大力量，决心立即着手造它一个富而思进的先进典型，而这个人物的原形就是自称丢了钱的傻大兵。

　　为使典型人物更真实，更可信，更加丰满，干干事决定再收集一些与他有关的人物素材，之后立刻奋笔疾书，弄它一个典型出来。他令人把可奈的班长叫到他的临时住处——副队长宿舍，开门见山地说：

　　“我是个少校，这一点恐怕你已经看出来了。但我敢肯定，要是我不说的话，其他的你根本看不出来。知道我姓什么吗？我姓干，干净的干，而不是不干事的的干。这一点总有好多人会搞错。我的职务是干事。人们一般叫我干干事，但也有些浑蛋叫我干干事儿。我听了就很生气，我不喜欢人们叫我干干事儿，我喜欢别人叫我首长，你听懂了我的意思吧？”

　　刚才，队部通信员叫吴中义来干干事宿舍，他以为骗奸贾枝的事已经败露，上面要调查他，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到了干干事房里，他没看见审讯犯人常用的电棍和手铐，心里的恐惧才稍稍减轻了一些。听到干干事问话，他赶紧诚慌诚恐地回答：“懂懂，我懂，首长。”

　　“那好，咱们就言归正传。你们班有个叫可奈的，对吧，听说他今天丢了一大笔钱？”

　　吴中义立刻瞪起青蛙眼，全盘否定了干干事的说法：“首长，他那是胡说八道。他根本是个穷光蛋，最爱在我面前哭穷。据我所知，他连买盒外国烟都要与别人合伙才行。丢一大笔钱，对他来说根本不可能。”

　　“好了好了，他丢没丢钱不关我事，那归保卫部门管。我想知道的是你班里所有人关于钱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干干事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用启发的口吻说道。

　　“钱？”吴中义满腹狐疑地望了望干干事，说：“我们，……我们都没什么钱，也不用花钱，因为我们吃、穿、用、住，队伍上都想好了，用不着自个操心。”

　　“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不是政府的便衣警察。我嘛，嗯——，不过是个擅长写作的笔杆子，就想了解了解你们的生活。然后，写一、二篇新闻报道。所以，你尽管说，什么都可以，说错了也没关系，连虚构的你也可以告诉我。”干干事鼓励道。

　　“好好，那我就说说。实际上要说有钱的话，可奈这小子比何布差远了。何布也是我的兵，他倒是有些光辉事迹。别看他家靠投机倒把发了财，可何布还是很节约，他从来不买洗衣粉、香皂、牙膏牙刷之类的小物件。需要用的时候，他就大大方方朝人借。大家看他这么节约，这么省吃俭用，都佩服得不得了，全乐意把洗衣粉之类的东西借给他，我就老把自己的牙膏借给他用。有的时候，我连洗脚水都借给他用哩。”

　　“好，好，这是个勤俭节约的好传统。接着往下说。”

　　“他对自己要求这么严格，所以很有信誉。他到杂货店拿啤酒、外国烟、方便面什么的从来都是赊帐，根本不用付现钱，即使兜里有二、三百块现钱，他也会把五块一盒的外国烟挂在帐上。他就是这么肯动脑筋，一丝不苟，在钱上面从不马马虎虎。”

　　“他的金钱观真是太可贵了。那他就没有花钱如流水的时候？”

　　吴中义深思片刻，说：“当然有。一次，我们排长许勒令，噢，他只是志愿兵代理排长，连少尉都不是，许排长的家属来了。噢，对了，好多人都说他家属是未婚先孕的破烂货，可我从来都不信，何布就主动买来三层的生日蛋糕和五粮液，把班里几个弟兄叫到一块，又专门请来许排长和他家属好好庆祝了庆祝。那一晚，许排长兴奋坏了，他……他兴奋得两只眼都瞎了。首长，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说吧。”干干事大度地说道。

　　“我的请求很简单。就是眼瞎这事您可千万别写进报道里，因为许排长反复告诫我们要保守秘密，他说要是泻了密，就会影响他的仕途。更主要的，他还说我们谁不听他的，就立刻让我们写上十份八份保证，这才叫人害怕呢。再说，他现在已经好多了，解手时只有一半的次数会闯到女厕所，比以前减少了一倍还多哩。”

　　“不要打岔，说正题儿。那么，那个可奈或者什么布的，有这么多的钱，家庭又十分富有，他说不定受过高等教育吧？”

　　“他们两个都没有。”吴中义肯定地说：“但我班里还真有个正宗大学生。他有一个印着烫金字的大学毕业证，里面的钢印模把照片角都压掉啦。说实话，那可是个真的大学文凭。这个大学生就是我的下级钢栓。可有一点我总也弄不清楚，有时候这个大学生除了自己的名子，别的啥也写不上来。”

　　“有学问的人你还不太懂，他们总喜欢做怪七怪八的事，忘了自己的名子啦，忘了自己的家啦，把手表当成鸡蛋煮啦，咳——，多啦。就凭你刚才说的，我可以十拿九稳地告诉你，那个人肯定不简单。”干干事果断地下了结论。

　　“对，首长，您说很对。我所有下级都不是一般人，只有一个叫得根的，是专爱调皮捣蛋的坏东西。他自以为有一个当大校的表舅，所有的人就应该怕他。他老是不守规矩，到处惹事生非。看没有人搭理他，现在竟然请求上级开除他。要我说，我们这儿不缺他这号人，要是他想滚蛋，就让他走。可糟就糟在我们许排长身上。排长老是给他做思想工作，教育他要珍惜军营好时光，其实还不是没人听的大道理。可得根就是不吃那一套，铁了心非走不可。但是，许排长偏不让他走，结果那小子就留下了。这就是我们排长干得好事。他说要是有人无缘无故退了学，会影响排里的大好局面，还会影响到他的仕途。哼，我看不出他究竟还有啥仕途。”吴中义牢骚满腹地说。

　　“啊呀，竟然还有这么曲折离奇的故事，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干干事疯狂到了极点，居然跳到吴中义跟前用皮鞋跟猛踩他的脚面，疼得吴中义哇哇乱叫起来。随后，干干事又做了件叫人匪夷所思的事：他打开房门，一脚把吴中义踹出去，然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并拉上了窗帘。

　　干干事之所以有了刚才的举动，完全是由于吴中义讲的事情钻进他不同寻常的脑袋后，即刻引发了生化反应。反应是如此剧烈，以至于他感到整个人，包括头颅、躯干、四肢以及内衣内裤、外衣外裤和鼻梁上架着的残腿眼镜，都有了爆炸的可能。而避免爆炸的唯一途径，便是用手攥着笔将墨汁摊洒到纸端，就像性欲突然膨胀的男人必须把精液摊洒到随便什么地方一模一样。只有这么做，干干事的快感才能来临，爆炸才能避免。二十分钟后，一个光明磊落、无懈可击、神乎其神的典型人物便粉墨登场了。

　　这个典型与以往的典型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也有很多特色。首先。他家称万贯，身价不菲，系出名门并来自于繁华都市。而不像从前个别军事典型那样穷酸难堪、家途四壁、无知无识、断子绝孙。他的亲生父母只有比文盲稍高一点的文化水平，在那史无前例的动乱年代里，由于倒卖鸡蛋被定性为投机倒把，受到游街示众。但幸运的是，他们遇到新时代，靠到处弹棉花起了家，发了财。现如今，已成了注册资产达亿元的房地产商。这个叫可奈的典型参军以前，是个年薪达到6666万美金的阔老板。然而，为报效国家，他毅然决然放弃酒绿灯红、脑满肠肥的腐朽生活，义不容辞吃起了比黄莲还要黄的军用馒头。直到今天，他也没向任何人透露他还有个官拜中将的表大爷，而且是在总部机关里作宣传工作。在此处，干干事还隐隐约约、含含糊糊地暗示读者：典型可奈有可能是他表大爷与他文盲母亲的私生子，但是，要确认这一点，只有靠干干事这样丰富而敏捷的想象力才行。其次，这个典型不仅勤俭节约、省吃俭用，而且花钱如流水、出手大方。为了节约，他总是用战友的香皂、牙膏洗脸刷牙，要是别人不让用，他干脆不洗脸刷牙了。他的针没有针鼻，因为那是他利用废旧物资磨出来的；他的指甲有半寸多长却没有剪，只因为指甲刀坏了却舍不得买新的；如果队伍上的饭吃不饱，他也绝不花半个小钱买个烧饼充饥。而做出这些吝啬举动只不过是为了省下每一分钱。突然有一天，国家改变了政策，开始号召人民大手大脚花钱消费，以拉动内需。消息刚一传开，这个典型就毫不犹豫大把大把花起钱来。他自己不抽烟，却每天都为他的班长买一盒价格适中的外国香烟，以支持国家进出口贸易。他根本不喜欢听音乐、看电影，但还是购买了便携式影碟机、微型彩色电视和CD机，为振兴民族电子产业出一把力。他本来早已大学毕业多年，可还是把好多现款寄给了函授学院，买来许多教材，学习五星级酒店现代管理、国际贸易法律、宇宙航天核技术等知识，提高自身素质并支持精神文明建设。第三，这个典型才高八斗，学富五车，意志坚定，听天由命，他废寝忘食地钻研高科技武器，到了不可告人的地步，于是，落到了连自己名子都忘记的下场。当然，道路永远都是曲折的。有一天，他突然对行伍生涯起了反感，又开始向往、贪恋从前的舒适生活并想逃避现实。著名军旅作家干干事及时做了他思想工作，使他猛醒。他只好顺天意应号召，无可奈何地继续在队伍上待下去，并大公无私、富而思进地发挥着他的光和热。这就是一个叫可奈的不同凡响的新闻人物的感人事迹。

　　干干事于次日把文稿发了出去。第三天，他的文章在一家大型报纸上公开发表并引起极大反响，很多新闻工作者对他树立的典型展开了热火朝天的大讨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富者见富，淫者见淫。但大家一致同意可奈这个人的确是新时代富而思进的好楷模，如果有这样的人物却不去宣传，那他们岂不成了混吃等死的废物。在这点上，宣传战线的同仁达成了共识。

　　干干事踌躇满志、洋洋自得、不可一世。他对自己的灵感、惠眼和丰富想象力感到震惊，他相信这个典型除了有他的独特之处外，也有些与其他典型相类似的地方，那就是这些挖空心思编造的好汉们和他们所做的事情几乎全都是虚构的！稍有常识的读者都不相信那是真的。对此，干干事不免感到暗然伤神。但转念一想：他们这些笔杆子除了能凭这等事去讨好首长集团，还能干什么呢？于是，他又感到悠然自得，而且内心也渐渐地恢复了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