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三十二章我与林清璇
一、 杨树们在阳光里荡漾。 地上的树影像水墨画,或浓或淡,或稀或疏,像随意波洒在地上的墨水浸渍出来的。从浓密的树叶间漏下星星点点的阳光。林清璇闭起一只眼睛看那些跳来跳去的光点,风不停地吹,树叶沙沙地响,她的黑发也像树叶一样翻滚着金色波浪。她仰起脸,望着叶浪。杨树不停地向白云挥手,似与往事作别。这些树又绿了?他们绿了几回?她不禁打了个寒颤,背上渗出些汗,眼前的蓝天也似乎有些模糊。这样的大热天实在不该打寒颤,她脱下雪白的棉布外衣,一丝不苟地叠好,抱在怀里,头枕在上面,眨着一双大眼睛,漠漠地望着蓝天上的白云。 “她在想什么呢?她也许在想她要想什么……” 在走廊另一头的胡草正望着她胡思乱想。站在五六十米外,他依然能看清她雪白的额头上粘着的一缕头发,可见他视力蛮好。他们各站在教学楼三楼走廊的两头。他在高二五班,她在高二八班,一个在向阳的东头,一个在阴湿的西头:高二五班是实验班,高二八班是普通班。 他这样偷看她一般是在课间十分钟时。她近视,但不戴眼镜;所以看不清哪个坏小子这样大胆。有时她转过头,半张着樱桃小嘴,好奇地望向东边,只见一个黑、瘦、长的影子,看不清他的脸。 高中时代的夏天,她爱穿白色短袖上衣,淡绿色裙子,雪白的手绢松松地系在乌黑的长发上。她很白,这是胡草日后唯一的回忆。除了那条白色手绢,她没有别的饰物,也许她很美,没必要打扮,但胡草不敢肯定,因为他记不大清她那时的模样了。也许她有一张柳叶小嘴,也许她有一双三角眼或是杏眼,也许她笑起来时有两对酒窝……都忘了。胡草的记性不坏,如果他能再大胆一点,走上去把她的五官看得一清二楚,日后写小说时就不必如此啰嗦。 每天放学后,学生们都捧着书一齐涌下教学楼,唯独胡草空着手,像盲流一样混在学生中,而林清璇总提着一大袋书。从楼道上经过时,他们总要擦肩而过,这是胡草蓄谋已久的:他总要在放学后和同桌王维下盘象棋再走。下完一盘棋后她还在教室里学习,胡草便站在教室外的阳台上看风景——看那落日像羞红的美人亲吻大地,看那晚霞像绚丽的落花飘满柔柔的绵江河,还有那些杨柳依依,知了噪噪。胡草曾想当画家,但人们在他的画里找不到太阳和大地;无奈,他还得去瑞金一中,还得参加高考。不过,他依旧爱看风景。他看风景时也看她。他远远地望见“绿裙子”走出教室后,便装作漫不经心地朝楼道走去。还没到楼道,他的心就已咚咚跳。等闻到她的清香时,他已经像病人怏怏,低头快步从她身旁走过。她抱着书,一手提着裙子,低头走下楼道。她看见胡草“不愉快”的表情,以为他不喜欢她,他为什么还不肯原谅她?林清璇想不清楚。高二八班的女生都不喜欢她;她最漂亮,不爱和别人说话。女同学们都说她“故作清高”。 林清璇不在乎那些女同学的看法,可是……他为什么不喜欢她呢?就因为初三时那个晚自习的事吗?他怎么这么小气? 那晚的事胡草早忘了。他从小就喜欢她,怎么会记仇呢? 他装作没看见她,是因为那个年代的瑞金学生共有的害羞;她是赣州人,不明白这点。 他的害羞是因为那股清香吗?——那时,她从不用香水,那股清香许是胡草想象的。他们的“擦肩而过”总是隔着一米,胡草的鼻子没那么灵敏。他自小就有鼻炎,一年有半年流鼻涕。“多一个胡草就多一个造纸厂。”同桌王维曾这样开玩笑,胡草听后哈哈大笑,笑出了鼻涕,又费了一截纸巾。 每次经过楼道前,胡草都要把鼻涕擤干净,与她相隔一米便大气不敢出——怕突然喷出鼻涕。 二、 胡草六岁得了鼻炎,到现在,鼻涕淌了十多年。胡草还没学会用纸巾擤鼻涕时就认识了林清璇,那是小学四年级,林清璇随家人迁居到瑞金,她的父亲从赣州调到瑞金当官。她一直没学会说瑞金话,所以和瑞金的同学合不来,她总是一个人背着绿书包回家。 胡草总是提着塑料袋一个人回家。这个劳苦人家的孩子从小就不爱“学习”,成天看些“杂书”,老师们对他非常厌恶。每天都罚他在教室外面跪着。胡草倒不在乎,他喜欢蹲在墙角看那些蚂蚁跑来跑去。小学教室的墙根上有很多泥土,青草长在墙根上,胡草看见那些青草就想象“蚂蚁王国”的一片森林。他不停地用草根拨弄那些蚂蚁,蚂蚁王国内部的革命战争激烈,胡草呵呵大笑——老师突然拎起他的耳朵来,大声对他的耳膜吼:“你给我站好!今天罚扫厕所!”胡草的耳朵和他母亲的一样软,一拧就红,老师们最爱拧他的耳朵。 那时胡草很听老师的话,每天都准时去打扫学校厕所(包括女厕所)。那个负责打扫厕所的老头儿喜欢逗他,拿水龙头朝他喷冷枪。胡草得时刻警惕着,但还不够;好几次没注意,一股冷水射过来,他瘦小的身子立刻翻到粪坑里了。 这样的孩子自然孤独,同学们只爱取笑他,不爱和他玩。下了课,他总是独自蹲在墙根上玩泥巴,捉弄蚂蚁。他心疼蚂蚁劳动太辛苦,便把馒头屑喂给它们吃。他从不正眼看别人,所以他没发现:他观察蚂蚁时,林清璇也坐在树下偷偷地观察他。 有一天,学校组织学生去参观革命烈士纪念碑。在通往纪念碑的石阶上,胡草走在队伍后面,正想着天上的太阳打哪钻出来,他在胡思乱想中落后了。老师走过来抽他一个耳光,及时把他抽回了地球。这个耳光太有力了,胡草摔倒在石阶上,膝盖擦破了,流血不止。没有人注意到他,他便偷偷溜了,躲在一棵静穆的古松下,抓起泥土往伤口上抹。一面雪白的手绢突然伸过来。林清班尖声尖气地说:“唉呀!这么脏的土,你怎么能抹上面呢?”她说的普通话可好听了。胡草抬头看她一眼,又低下头不说话,两手抱着小腿。林清璇蹲下身来,用手绢擦干净他的伤口,又凑上去仰脸看他,只见两道鼻涕和两道泪水淌下他的脸。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胡草忽然用手背擦了一下鼻涕,转身跑了。 除了胡草的母亲,她是第二个给他递来手绢的人。他从那时就喜欢她——虽然还是孩童的爱。 第二个故事也和革命遗址有关。 生在瑞金,自小便受革命爱国主义教育。从小学起,老师们就组织学生去扫墓,参观革命遗址——回去还要写感想!小屁孩一个,有啥感想呢?无非就是觉得那些废旧的枪炮好玩罢了。 参观完纪念碑后没多久,学校组织学生“重走长征路”,让大家排着队从长征第一山出发,徒步五公里。老师让大家别带零食,但那些家里富裕的孩子总会带上一大包吃的。胡草只能空着手走在队伍后面,一到中午,老师给大家发面包和水,偏不发给他。谁叫他拖革命队伍后腿?老师说,要在革命年代,这样的小兵就要拉出去枪毙。老师边说边做个了枪毙的动作,朝胡草的大头捅了一下。同学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胡草也不说话,只是把手指放嘴里吮着,瞪着对白眼望着同学们嚼面包。小时候的胡草脸黑眼大,他抬头瞪着人看时,黑黑的脸盘上只有那两个眼白,灼灼地把你的良心烫得难受。但那个中午没有人留意他的目光。没人注意他,他偷偷跑去地里偷挖红薯吃。那片地还挺“神圣”,据说是毛泽东开垦的。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刚把一个小红薯挖出来,耳朵忽然被人揪住了。 “小鬼X大,敢在这偷红薯!”一个农民一手揪着他的耳朵,一手抓住胡草火柴棒一样细的手。胡草的手骨“咯咯”地响。胡草转过头,眼巴巴地望着农民,澄清的泪水淌下来,在肮脏的脸上划出两道泥痕。那农民不肯饶胡草,他把胡草的衣服裤子脱光了,扔地里,说:“小鬼,回去叫你爹来拿衣服!”胡草两手抱着“小弟弟”羞红着脸,夹着屁股朝田边的荆丛里钻,荆刺在他身上割出十几条血痕。胡草不敢叫疼,只蹲在荆丛里哭。他低头去看土里的蚂蚁,蚂蚁们正往他身上爬;胡草望着它们,渐渐就不哭了。 等那农民走后,胡草便往荆丛外钻。他的头刚露出来,就听见一个女生的尖叫。胡草又羞又怕,赶紧转身钻回去。他没看清那女生的脸,但他听得那清丽的声音……那是她的吧?胡草浑身发抖,老长时间才平静下来。等他确定周围没人,钻出荆丛时,他发现:在他刚爬出来的地方,有他的衣服和几个面包。他怔怔地盯着那些面包,视线渐渐模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