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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晚睡熄灯铃响过了。

  窗外幽暗的园林宽阔而深远。树丛间飘着几盏迷蒙的球灯。苍白的月光照亮了一条清寂无人的小径。小径两旁茂密的树丛,把明亮的轮廓在海蓝色的夜空上,夏虫在窗下草丛中鼓动翅膀的脆响和凄婉的呜声,撞击着萧江鸿的耳鼓。

  萧江鸿躺在床上,回味以前瓯妮与自己的种种接触,回味着瓯妮对他的一频一笑。他知道,他在众多男同学中,瓯妮是对他独予青睐的。

  那是上大学的第一个学期。萧江鸿坐在靠门口的第一桌。每当上课铃响,总有一个提着花格小巧玲珑书包,穿着豆绿的绸衫最后一个进教室。走进教室时,那双细长的秀目仍是傲慢地平视前方,把一股爽身粉的清香留在他身旁,桌子不客气地撞一下他的坐椅,对这姑娘小小的挑衅,萧江鸿早已以为常了。

  直至后来,阿Q才告诉萧江鸿,经常故意碰你桌子的姑娘叫瓯妮……

  自从萧江鸿连续在《云山晚报》发表许多篇文章和许多诗歌后,云山大学里沸腾了起来,许多同学都知道学校有了一位“了不起”的作家。从那以后,萧江鸿坚定了他诗歌创作的决心。他决心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如果说,从前他写诗,也许是为了渲泄自己年轻生命过剩的精力,为了自娱或者发表,那么,从此以后,他意识到,诗业乃是爱情。……随后,大学里的许多文学爱好者都慕名来找他改稿、求教写作经验、谈写作心得……瓯妮也是一个爱好文学者,也经常写诗。常常拿她的新作找萧江鸿改。瓯妮说,他很喜欢他的诗,他也是她写诗的第一个读者。萧江鸿也惊奇地发现,在瓯妮清逸的外表中,还潜藏着一个丰富激情澎湃的诗的世界。但萧江鸿看不惯瓯妮素日那种骄矜傲慢的态度。每每瓯妮拿新作来找他,他也跟她只谈诗。谈完,便果断地分手。那种果断,是做作的,至少,他知道自己是做作的。当看着瓯妮拎着书包,顺着垂柳掩映的小路走向女生宿舍大楼时,他也向男生宿舍大楼走去。

  有一次,大家在会议室讨论“本校大学生调查组在新婚姻法颁行后两年对云山市的调查数字:上半年提出离婚的人数比上一年增长约百分之三十九。正当大家为”为什么现在离婚总是妇女受损失呢“一问题争论不休时,阿Q突然插话说”我认为最有发言权的是“摩登女郎”。大家立刻停住话头,看着瓯妮。瓯妮傲慢地看着他们最后道“逼虎上梁山了”。随后便开始讲了:因为直到今天她们无论在经济上,观念上都没有摆脱对男子的人身依附关系。她们至今仍很难真正成为社会女性,虽然说“妇女解放”的高调从“五四”唱到今天。离婚对男人来说就象几千年都有的讷妾、收房的权利一样自然,而对女人来说也就象过去的停妻、休妻一样可怕。妇女怎么肯轻易离婚呢?

  瓯妮停了一下,又继续说:

  “从另一方面来说,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念本能地谴责婚姻离异本能地为谁系家庭而排斥感情。这种由几千年小农经济所滋生出来的观念,把家庭作为一个很沉重的包袱压在人们的心理上,叫人一事当前,先要考虑老婆孩子,这不仅导致了直到今天都难以根除的世袭风、裙带风、关系学等社会顽症,而且也使人的聪明才智缺乏某种内在的锐气和爆发力、缺乏西方文明那种不顾自身破损、毁灭也要抗争、奋斗的性格,因而也使社会进步缺乏推动力,所以有人就主张淡化家庭观念以释放人的潜能。总之,婚姻的质量决定于人的质量,婚姻的进化决定于观念的进化,今天所发生的悲剧说到底仍然是旧式的悲剧,任何一种新法的实施也免不了要流血死人。要经历苦难的阵痛,最要紧的是人们不要对社会进步丧失信心。

  没想到瓯妮的一番“高理论”解释使萧江鸿听得惊呆了,连法律系的同学也都愣住了。阿Q的嘴巴张得圆圆的,就像英文字母“O”。

  大家都热烈的鼓掌起来……

  会议散了,萧江鸿正走下楼梯,瓯妮也跑下了楼梯……

  “萧江鸿,这周星期六晚陪我去市里看晚会吗?到时晚会散时太晚了,校门前边那片小松林,我有点儿害怕。”她那双傲慢的秀目,竟然不寻常地流露出媚和友好。

  “星期六晚,有古汉语辅导吧?”萧江鸿对她说。

  瓯妮微微一笑,笑得有点儿冷,有点儿刺。

  “你好循规蹈距呀!”

  萧江鸿刚才的话有点儿过分,瓯妮听得出来了。

  “好吧,那晚你去听辅导课,有人可能愿意去。”瓯妮说完,递给他一张字条,便“咚咚咚”跑下楼梯。

  萧江鸿很疑惑,他弄不明白这个号称“摩登女郎”发出邀请的用意,看见瓯妮消失在视野中后,便打开那第字条,原来是一首诗,诗下还附有一行字“萧江鸿,请帮我看看这首诗再给它加个题目。”

  ……

  那是一个周末的中午,萧江鸿和《校园写真》的全体编辑在办公室开会。瓯妮走进来,端着一个淡青色小瓷碗,捏着曲柄的小银勺。在他身边站住,似笑不笑的“萧江鸿,求你一件事儿,行吗?”

  “请吩咐。”他半开玩笑地说。

  “下午,你把我的棉被驮回家去——我要换一床厚被。我在中山路的邮电局大楼外等你。”萧江鸿无法设想,竟是这样“光荣”的差事!他感到九、十双不同目光的煎熬。

  其实,这对一些处于热恋中的男同学为女同学提包逛街衣服、小日用品之类的事情多得很,大家都司空见惯。效力的男同学也引以为荣——不过是小事桩。萧江鸿却认为这是一种屈辱。但这毕竟是瓯妮在请求他、他一时说不出话。瓯妮大概也从他的沉默中知道自己冒犯了他,急忙解释“我抱着被子上不去公共汽车,你骑车很方便,我家就住在市邮电局大楼对面,挺近的。”

  “合情合理的……”

  办公室里的九、十个同学都若无其事地等着看萧江鸿的笑话——看萧江鸿怎样拜倒在瓯妮面前,任她驱使!

  “对不起!下午我有事!”

  这一切,萧江鸿没说慌。《云山晚报》特约他写的一篇稿他还没有写完,《校园写真》版稿还没有定下。他已把这一切都安排在下午了。

  “求求你了,还不行?”

  瓯妮的两颊浮起两朵红润,细长的眼睛里充满祈求和压抑住的气恼。这位傲慢的姑娘,一向在男同学面前趾高气扬,如今当着这样多的同学向他低声下气,已是十分不易。萧江鸿知道,瓯妮只能达到目的,才能挽回面子。可是萧江鸿呢?在从目瞪瞪之下,难道就应该充当送被子的“跟包”!倾慕他的女同学也有两个,她们谁敢当众向他提出这样的无理要求呢?萧江鸿忽然生起气来——不知对瓯妮,还是对自己。

  “对不起!我没有为女生效劳的习惯。”

  萧江鸿知道,这句话将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但他还是说。他避开瓯妮委屈失望的面孔,丝毫没有享受到自尊心得到满足的欢愉,只觉得瓯妮从此在他的生活中消失,那种惆怅和痛苦,竟是刻骨铭心的。

  瓯妮垂着头,静静地走出编辑部。

  萧江鸿的心,碎了,空了。

  那以后的几个月,直至今天,他们再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也没有互望一眼,瓯妮的冷漠,萧江鸿明显地感觉到了。好象筑起一道坚固的堤坝,要把他拒之于墙外。

  报复吗?为了他那时的轻率,还是出于瓯妮难以改变的傲慢的本性?萧江鸿心里充满了内疚和痛悔,他痛悔那时意气用事,给两个人的心灵铸起了近四年多的隐痛,这隐痛的岁月也许还要长,甚至到自己死去的那一天都还没有结束。现在想来后悔莫及,送一趟被子,微乎其微的小事,从同学间互相友爱帮助的角度说,也责无旁贷。何况瓯妮启齿请求!自尊心,人人皆有。可在自己的同学面前,低首下心,唯唯喏喏,又有何不可?又算什么耻辱?自尊心,应当用于心爱的事业上,应当用于与强者的角逐中。在一个姑娘面前呈能,算什么本事?遗憾的是,这个浅显的道理他是在咀嚼多年上痛苦之后,才渐渐明白的。

  ……

  夜多很深了。柏伟他们打着鼾声早已进入了梦乡,萧江鸿却失眠了。他知道他手中这封信瓯妮写的具体时间,他也知道她为什么要把“家庭秘事”做为感谢自己对她以前的微小的帮助以及为什么还为自己提供那次“讨论”的观点。忽然之间,萧江鸿觉得她很可怜起来……

  下午,古代汉语考试就要进行了。四年的大学的最后一场考试。是啊!“最后”这是多么迷人的字眼!这将意味学生时代的结束,也意味生活将书写新的一页。此生此世,从小学到大学,经历了多少考场,灵敏不清的鏖战,汗流成池。多少人盼啊盼,终于盼到了这“最后的一场考试。”

  考试开始了,徐荣成果真的没有发给他们四个人的试卷。

  人们之间渐渐地划出一条鸿沟,沟里渐渐地长满了衰败的荒草,也许就是端正的五官后面可以隐藏许多别的东西的缘故吧!

  “任什么没给我们的试卷!”阿Q竟在考场上站了起来历声问。不知底细的同学们都在低声细语议论。也许徐荣成老师怕他闹乱了考场不好收拾。于是,他转过身,丢给阿Q四份试卷,气色不对地说“你们的试卷你作废!”

  “你可以作废我们的卷子,但我们将显露出来的出色答案,你是抹不掉的!”析伟站了起来,对他这种作法表示不满。

  成绩公布了,萧江鸿没有去看,他独自一人在编辑室里修改那篇论文。

  忽然门“吱”的一声被推开,宫泽里惠匆匆跑进来。

  “古代汉语成绩你去看过没有?”

  萧江鸿没有回答也没有抬头,仍然埋头写……

  “你真是……你们四个试卷古代汉语老师具的作废,成绩零分。”宫泽里惠有些气急地说。

  萧江鸿没有被她的话震惊,他已料到了这个老师说到就能做到。

  她看见办公桌上乱七八糟堆着书、板蹬上不是搁着书,就是铺着纸,边收拾边说:

  “真不知道是什么理儿!老师竟可以随意拿学生的信拆开,师生之间难道就是这种关系吗?就是这样互相尊重的吗?!”

  萧江鸿用凝惑的目光望着她,他简直被她那尖锐的措辞吓住了。

  “难道那晚她去徐荣成办公室是为这件事?”萧江鸿很吃惊,他没有知道事情的原由,她也没有告诉他。

  “当然!他是老师,我应该尊敬他,正因为如此,我不对他隐瞒我自己。但是,老师也是人,他所这样做难道自有他的理由吗?我们每个同学心里,难道就不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的吗?”

  她顿了顿,又对他说“你知道老师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因为我太爱打扮自己!因为我有太多的关心我的朋友!因为我是个日本留学生!因为我拒绝了他的追求!因为我太爱跟你钻研问题、太爱和你在一起!”……

  他没有再说下去,脸上的红光渐渐褪去,眼神也散了光。她呆了一下,垂下头去,又缓缓地、十分吃力抬起头来,喃喃地“我不懂,我实在不懂,我不能理解,我不能接受。”

  萧江鸿被她的话震惊,他放下手中的笔,久久地凝视她。他不明白她说这些话的意思,但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气愤、苦恼,但又无可奈何……

  徐荣成老师作废四份试卷的事很快在系里传开了,同学们议论非凡。学生处、系、教务处三个主任亲自出面调查。结果系、教务处两个主任都时严厉批评了他,并责令徐荣成老师找一个下午的自习课尽快给他们进行补考。

  “我们胜利了!”阿Q把一本伏尼契写《中虻》小说狠狠地拥在床铺狂喊。柏伟抓起吉他“咚咚”地弹起来,只有徐宇红伏桌在默默地写着什么。

  萧江鸿实在不容忍他这样践踏自己的自尊心。断然拒绝补考,因此他大学本科不毕业……

  宫泽里惠为这件事几次跑到编辑室找他。可他一直坚毅地说“我的命运掌握在我的手中,不是六十分所能决定。”

  他对她说“我准备给乡里写申请,申请回乡下当一名小学老师。我要在我那个贫困的大山里写出我真实的故事来。

  “毕业分配前夕,校园里一片闹腾腾,同学们当中,有关系的,四处奔波,惶惶不可终日;没有关系的,听天由命、悲天悯人。可萧江鸿这时比别的同学都镇静,他对毕业找工作毫不在乎。云山市一家公司来信说愿意接收他到那里工作录江鸿知道他们是慕名他的才华而来信了。他谢绝了他们的好意。他决定回乡下当老师,虽然它是全国有名的一个贫困县贫困乡,但萧江鸿热爱她。他要为她献出一切,就象千千万万个为祖国而献身的勇士。中国农村的贫困落后,我们这一代的大学生有责任去改造它,更应该以炽热激情。

  一场令人悉肠翻滚,神经错乱的校内毕业生现场招聘会结束了。招聘会上时候的热闹,现在也平息了。萧江鸿如愿以偿,准备回到他那个至今还未通电通路的村小学当一名教师。阿Q、柏伟和“白朗宁”三人同时应聘到云山市的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徐宇红和几个同学继续复习准备教研究生……出乎意料的是,瓯妮也在云山市找到了工作……

  柔软的、亲热的、夜的寂静笼罩在云山大学校园上空,喧闹了一天已静了下来,银白色的月光洒在校园里,到处都有秋虫的凄切叫声。校园里的一草木,不像在白天里那样地现实了。它们都有模糊、空幻的色彩,每一样都隐藏了它的细致之点,都保守着它的秘密,使人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已经是夜十点多钟了,萧江鸿捏着一封家信发呆……

  那是他姐姐写来的,告诉他,风烛残年的林桦奶奶每天都在念他与林桦的婚事。希望在闭眼入土之前,能看到他们完婚,并且说岳母最近准备给他们选个吉日,萧江鸿毕业一回便成亲。姐姐和姐夫也都在催促他……

  阿Q他们早已进入了醋梦,萧江鸿失眠了。他只好从床上起来倚在窗边。继续着刚才若有若无、缥缈不定的思想,一边听舍外的小草碎语,看着树梢扑朔迷离的影,广漠的苍穹被星星穿了无数个透光的小孔。夜,是属于梦的,属于幻想的。远远处,两个少女在并排走来,忽然,一个少女惊呼向他奔跑过来……“宫泽——里——惠——!”他朝着越来越近的黑影大喊,人影不见了。梦幻?原来是梦幻!他晃然惊悟。

  萧江鸿想她来:宫泽里惠,确实很漂亮。那种少有的清新、秀丽,很容易使人想到污泥而不染的亭亭玉立的莲花。她热情、大方、活泼、聪明正直、内心世界丰富、善交易。浑身洋溢着勃勃的生机与活力,班里男女同学很喜欢她。一下课,宫泽里惠就成了大伙的包围的中心,叽叽喳喳的女生们,吵吵闹闹的男生们都挤上来争着与她讲话。好象有问不完的问题,好象她什么都知道,日本东京迪斯科游乐场、日本高空的商品介绍……她那漂亮的口音和绘声绘色像磁石一样紧紧吸引班里的同学。

  萧江鸿明白:宫泽里惠的才华、阅历、见识、家庭和生活环境都可以成为一种魅力令人倾慕。特别是她来自日本的东京更是吸引人。在男生的眼里,她就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往往这时候,萧江鸿常常一人默默无闻坐在本位上,啃着世界名著起来。

  跟他要好的一个男同学,曾几次向他介绍过追求女同学的经验,他对那种据说是行之有效的经验却鄙夷不屑——他不愿降低自己的人格。有的同学甚至说愿意借给他《少女心理初控探》、《走向恋爱成功之路》和《追求女性的方法》等这一类书。对于这种同学的“好意”萧江鸿不是谢绝而是厌恶地拒绝类似的介绍和交谈。

  系里系外的许多“白马王子”都在追求她,特别是大学的最后一年,追者甚多。掌管班上信箱钥匙的徐宇红,不止只一次把不贴邮票发自“本校”的信件送到她的书桌上。

  甚至是刚从云山大学毕业的“高材生”、教她古代汉语的徐荣成也参加他们角逐。

  宫泽里惠,始终没有向他们发射那支“丘比特”神箭。萧江鸿,这个外号“老憨”的没有参加进他们的行列,因老“老憨”在“白马王子”的眼里是多余的,他不是他们的对手。

  宫泽里惠确是一个才貌双全的人。萧江鸿有时候想去远了,他不禁哑然的一笑“蛤蟆想吃天鹅肉。”而却使“白马王子”他甚至是“金丝眼镜”愣住、惊呆、苦恼和不解其惑的是:宫泽里惠居然把她那支求之不得而又梦寐以求的“丘比特”神箭射向在整个云山大学里踽踽独行的他。

  这可让“王子们”和“金丝眼镜”百思不得其解“乱点鸳鸯谱!”然而在这种事,萧江鸿没有什么独特的方法,他也回答不出为什么?这好象是一个故事,又好象是一个现实,也许对她来说是现实,而对他来说是故事吧。

  萧江鸿惊喜、兴奋他简直不相信这是事实,这么美丽有才华的日本姑娘竟然看得起我?我能与她匹配么?我的心不是早就让她系住么?是呀!自从宫泽里惠闯入他生活以后,萧江鸿的思想也受到了一次不大不小的震动及改变,使它增加了一些新的内容。

  宫泽里惠在他的心目中是:高大而丰满、聪明而可爱、诚挚而热情,却不乏主见、不乏含蓄、不乏敏锐、不乏深度、不乏力度!萧江鸿佩服她、喜欢她,系里他唯一佩服和喜欢的就是她!她与他密切往来,自然无法长期地保住秘密,其实,在他们要好的同学中,他与她的特殊关系早已公开了。

  萧江鸿想到这里,心中又充满了无法调和的矛盾。满脑里一片混乱,无法理清自己的头绪……

  家乡的穹湾里林桦的等待着我。自己刚上小学的那一年就听说父母早已给他的穹湾里的林桦订了亲。

  父母早年已病世,萧江鸿有幸考上了大学,家里的一切农活,也是林桦过来和姐姐和姐夫三人不分白天黑夜、晴天雨天没命地干。自己上大学后,各种活很忙,加上自己有空闲时候写写些东西,也顾不及跟林桦通信,放假回家虽然偶尔有时候碰见,但不知怎的?她在他脑海里逐渐有些淡漠了。现在姐姐忽然来信提起这件事,这不能不勾起萧江鸿与她旧情的回忆。

  林桦虽然是在乡间的土地长大,只读初中,没有惠子那种女知识分子清逸的风度,但她纯朴、贤惠。而且,父母早年已订好了亲,自己和她有过海誓山盟之约。我能违背吗?我能因考上了大学而背弃她吗?……我不是那种人!我应该属于她,应该给她幸福,况且自己也喜欢她!

  那是自己考上大学以后,快开学了,姐姐催他去林桦家一趟,向她和岳母告别……也表示自己的心愿,好让岳母他们放下心。

  到了林桦家,他把大包小包合放在桌上时,岳母欢喜得咧着嘴笑。煮鸡蛋时她一次拿起两个用力一碰,溅得灶上、地上到处都是。姑娘们看见了,哪里肯放松打趣的机会:看你傻的,岳母糊涂了。人家来了,她把鸡蛋打在地上,要稀客去舔啵?“岳母抡起巴掌就打:鬼丫头们,说了嘴巴就上块肉?”姑娘们斗不过岳母,一齐寻他出气:哟,大学生哩,么样像个羞姑娘。嗨大学生,将来拿大钱,软糖大把地撒哟!“他应接不暇,她们更是叽叽喳喳。

  姑娘们终于收兵,岳母端上米酒熟鸡蛋,林桦奶奶和岳母就坐旁边,看着他吃,棼桦没有出来。

  岳母是个爱热闹人,她滔滔不绝地讲着“订亲时,你流鼻涕搭嘴的。看,现在成了体面的一个人。抽抽长长、白生白净,和我的女伢蛮配。”你考上了,有人说你会像咱村的那个姓李,骈了城丑读技校就“弯成驴娃儿白了肚皮。”你不是那号人,我骂着封了她们的嘴。可私下里也有些心虚。考出去的,十个八个都骗了亲,现在可好了……“

  萧江鸿吃完了鸡蛋,岳母又要去杀鸡,被他拉住,他推说当天有事,要赶回家去。她死死拉住他的胳膊,看着实在留不住了,只好往他的挎包里装煮了的茶叶蛋……她边装边说“你放心读书,一毕业,我就把她送过去……”

  林桦把他送到了溪边,深情地说“不管你读多少年,我都在等着你。”她说完,便打开随身带来的小包,取出一件编织精巧的灰色毛线衣“我手比脚笨,你别嫌弃,来,试试!”

  萧江鸿顺从地穿在身上,她扯前拉后,端说着,满意地笑了。

  林桦又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叠人民币“带上这个,别嫌少,只有二十。上学不比在家,该花的总得花,学习忙,就不要浪费时间给我写信,放心读书。”说着就往萧江鸿手里塞。

  “不,不不。”萧江鸿手忙乱嘴也不好使了。

  “嫌少吗?拿着,书念好了,为国家做出贡献,也有我一份呢!”

  萧江鸿再也按不住内心澎湃的感情,双手颤抖地接过钱,并就势握紧她的手,说“不论如何,我始终对你都不变心。”林桦羞红地笑了。

  ……萧江鸿极力回忆着这些事,好久才定决心,得把这件事告诉宫泽里惠,免得到时候让她痛苦。萧江鸿拿着姐姐的来信,匆匆走向广播室……

  宫泽里惠还没有睡,房门虚掩着。萧江鸿轻轻推门进支。她正在伏桌写什么。见他进来,先是一惊,随后却高兴地说:

  “是一般什么风在吹你,这么晚了来找我?”随即放下手中的笔,麻利地给他倒了一杯白糖开水,递给他。

  他苦笑了,看旁铺,白玫没在。

  “白玫呢?”

  “她到姨妈家去了。”

  萧江鸿走到她的床沿,坐下来。他想把事情告诉她,几次话到嘴边又叫回去。

  “你怎么啦!说话呀!”她还是那副嗔娇的语气。

  萧江鸿实在不忍心把事情告诉她。但是,最终他还是把姐姐的来信拿出来递给她。

  “是编辑部来的?”她惊喜地问。

  他没有回答她。她惊疑地接过信便急切地看了起来……

  “真的?……江鸿!?”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她咬着嘴唇,跑到白玫的床边,伏在枕上啜泣起来。

  他急得不知所措。

  “惠子,你别伤心,将来不论你到哪里,我都忘不了你……”萧江鸿走到她身旁轻轻地劝说。

  她抬起头头,按住他的手,满眼泪水望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不!……也许我们……本来就不该相识。”

  萧江鸿望着泪流满面的她,陷入了极端痛苦之中。

  “惠子,从今天起,请你把我忘掉吧!你忘掉我,我忘掉你,免得再痛苦下去……因为我们早晚都要分开的!”

  “不!不!江鸿。”她用手绢擦着泪水,直愣愣地望他,突然把床单蒙住头,放声痛哭起来……

  “惠子……”

  “你生我的气吧,骂我一顿吧!”是怪我不好……我伤了你的心,可是,我并不愿意这样……我真不该叫你伤心……“

  她掀开床单,咬着手指,腮边挂满泪水,低着头,默默无言。

  萧江鸿坐到她的床沿上,低垂着头,也默默无言。

  屋里静极了,多么难堪而长久地沉默呀!

  ……

  “惠子,夜很深了,如果没有什么事,那我就回去了。”

  “不。你回去也进不去宿舍楼门了,就在我这儿睡吧,也许以后我们不再……”

  “可你身体不太好,不能熬夜了,你得睡觉。”

  “那,你也睡。”她泪流的望着他。

  “好吧,你上床睡。我趴在桌子上就能睡着。”

  惠子穿着连衣裙躺到床上,盖上床单,萧江鸿坐到放播器的桌前。

  “萧江鸿,你到我这儿来!”她含着泪花轻声叫他。

  萧江鸿把椅子搬到床边,挨着床坐下来,将臂肘撑到床栏上,府身看着她,说:

  “你睡吧,我这样守在你的身边。”

  她把他的一只手搂到胸前……

  萧江鸿触到了她温软而富于弹性的胸脯,浑身触电似的一击,连忙把手往回撤了撤。她把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闭上了眼睛。

  她就这样睡着了,而他却没有睡着。

  “……你生在大海西边,我生在大海东边,被……被大海隔开,也……许我们本来不相识……”

  萧江鸿睁开了眼睛,以为是她醒了。

  原来她是在说梦话。床单已经从身上滑落。他轻轻地掰开妈紧握他的另一手,把床单重新给她盖上,她白皙的脸庞还布有两道泪痕……

  萧江鸿看见她床头放着一张写有一首诗的天蓝色格子的信纸,便轻轻地把它拾了起来……

  在一个透明的早晨

  一扇桔红色的玻璃窗

  被一阵阵孩子们的喧闹声

  敲响

  那个少女

  醒来

  窗外

  已是一片白茫茫

  她兴奋地跳起

  让睡裙旋成一朵莲花

  拉开房门

  怀着一个少女的全部喜悦

  奔走在晶莹闪亮的大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