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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节
“妈……!”秀贞同方绪文一踏进屋门槛就喊。 “是峰儿回来了吧?”瞎眼老娘摸索着走出房门,兴奋地问。 “是我,秀贞哪!”秀贞急忙放下行装,赶紧过去扶妈在桌子边坐下。 “跟你进屋的不是二个人吗,是峰儿回来了吧?”老娘睁大那瞎了的双眼朝门口望着说,“前几天接连做梦,峰儿回来看我,不会错的,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怎么不叫妈呀?”人们常说瞎子耳朵灵,一点不假。 自从听说秀峰在部队重病,做娘的整日总是提心悬胆,又担心她们姑嫂路上不安全,这半个多月的,她没一日安神睡个好觉,夜夜做梦,梦见这个,梦见那个。 “大哥,快叫妈呀!”秀贞命令似的。她心头暗喜,自己认了一个大哥,大嫂已不愁她会再嫁人,现在送给妈妈一个儿子,她苦苦想要的一个属于杨家的侄子也已大有希望了。 失去一个儿子,老娘眼睛哭瞎了,要是再告诉她秀峰牺牲,那真的是太残酷无情了。看英雄母亲那种盼儿归的喜悦,方绪文深感海棠和秀贞想的周全,暗暗佩服,突然间他似乎觉得这姑嫂二人特别的可敬可爱。他自幼母亲死了,父亲娶了后娘,有了小弟妹,必竟隔一层肚皮,待他总不如弟妹,况且家庭成分不好,上中学后便很少回家。眼前他被这一景象深深打动了,一直愣愣的站在门旁边,听到秀贞叫他,对他使眼色,又过来拖他。他一路上想的编的“善意的谎言”,此时此刻明显派不上用场,或者说不知丢到哪个爪洼国去了,心存的唯一就是不想教这位英雄母亲失望,便慌忙走到老娘身前,哽咽着“妈……”的一声扑倒,跪下了。 这一声长长的叫“妈”声似乎把他自己从朦胧中唤醒,觉得自身跟杨家早有渊源,或许十多年前那次到桃花坞来访学友时就注定了;秀峰的光荣牺牲,更把他同这个家牵系在一起。这一跪,如同深植在桃花坞的莲荷,根根交结,丝丝相连,斩不尽,割不断。顿时,做儿子的责任和义务油然而生,心甘情愿为这个家付出一切。 “峰儿,你是怎么了?伤成什么样了,连声音都变了,你过来,我摸摸。” 方绪文赶快摘下眼镜俯过身去,蹲在老母膝前让她摸,她手摸的感觉异样,心疼的说:“你是怎么受伤的?说给妈听听。”秀贞怕他言不及义,在一旁赶紧插上话:是工伤,头被汽车撞了,当时好严重,昏迷不醒,即时送到医院抢救,诊好了,医生说还有点轻微脑震荡,不碍事。老娘叫她莫多嘴,要听听儿子亲口讲。她又解释说:大哥伤病刚好,好多事他暂时还记不起来,你也莫问许多,他也答不上来;多谢部队首长关心照顾回来休假,路上转二、三次车,车上尽是红卫兵串联,连坐位都没有,累的喉咙都沙哑了。老娘摸着,听着,不知是喜是悲,流着老泪,连连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转而突然又问:“你大嫂呢,不是跟你一起去,她没回?” “哦,我忘了告诉你,她回娘家去了。” “你哥回来她还要回娘家?” “不是还没过门嘛。” “她还挺讲规矩的。是不是要我们杨家抬花轿接来拜堂成亲哪?我听广播里天天讲‘破四旧’,她怕也该破破。”老娘的脸色着实不悦。 “不怪大嫂,是我叫她回娘家的。” “你也是个不懂事的。”老娘埋怨的说,“你大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还回什么娘家?赶明日你去叫她过来,陪陪你大哥,不要讲那么多规矩,就说是我说的,我想早点抱孙子。” 方绪文初来乍到,自觉诸多不适应,一姑一嫂,热情周到,教他这个大男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更为难的是,本来是假儿子,“善意欺骗”,现在必须儿尊母命,假戏真做,要他跟媳妇圆房;可他必竟是党多年培养教育的干部,有组织纪律约束,没有单位领导批准同意,又没打结婚证,那是要犯错误的,但又不得不每天夜晚跟媳妇同房共寝……走吧,刚回家几天就走,且不说姑嫂作何感想,老娘面前如何说得出口?“戏”还刚开始演,不到大幕落下,哪能由你随便退场!一腔愁绪,几天来一直没想出一个良策。有话不敢跟老娘说,生怕一语不慎露出马脚;老娘嘛知他诸事记不清,除了虚寒问温,也不多话。他也不敢跟吴海棠讲,必竟相识尚浅,陌生得找不到共同语言,也怕不经意的错说一句,老娘耳朵尖,起疑生非。他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什么都插不上手,也不让他插手,“受伤养病”,不允许乱跑,以其昏昏,严然真的脑震荡。他想找本书消磨时光,翻翻都是小学初中课本之类,只得搬个靠背椅子坐在屋后院子里,整日里修身养性,观赏四围风光,欣赏野花野草,常常触动他思念放在家中的那盆秋海棠,也是他此时的唯一的精神寄托。媳妇吴海棠过来自第二天起,不是做饭,挑水,洗衣,洗菜,就是上山砍柴,或是到自留地里种菜,地道的一个家庭主妇;秀贞每天上工参加生产队劳动,家务事自然全都落到她身上,好在娘家做惯了,轻重倒也无所谓。教她最“有所谓”的自然是方绪文,整天难得见他一笑,好象别人欠了他八辈子债似的,二人同睡一房,同房不同床,他在地上打地铺,整夜自个儿呼呼大睡;她哪里晓得,他不过是为做戏给婆婆看,尽管她眼睛看不见,也要让她感觉到是真的。所以,难免有她的想法:二个大活男女同睡一房,他就不为她所动,是嫌弃自己还是另有所爱?不得不叫她猜:他意在小姑?她亲眼所见,每当小姑劳动回来,人未进门,他就亲手去接她扛的锄头,二人很亲热;晚上常常跟小姑谈天说地,有说有笑,夜深才回房睡……她倒是看得开,寻思道:该叫小姑请几天假,陪他到桃花坞这一带山山水水玩玩,散散心,或钓钓鱼,赶赶集,或到龙山镇……秀贞已十五六了,过二年就可以出嫁,这个屋子里不能没有她和他,招赘进来,两全其美。她从小就喜欢她的方哥哥,也该多给他们俩在一起的机会,继续培养培养感情。 秀贞确实喜欢方哥哥,要是能找上他这样的人,终身完全可以依托。她不是没想过,至少在山沟沟里意外见面那一刻,竟觉得是天降奇缘。然而,她很快发现,缘分的天空像一道彩虹光临到大嫂头上。况且大哥英勇牺牲,这个未过门的嫂嫂太可怜了,为着留住她和他,更为着给杨家续下一脉香火,纵有割下心头肉般之痛……她佯装不知,无事一样,依然天天上工,嫂子催促急了,反而嘻嘻哈哈,叫嫂嫂陪陪大哥,“该培养培养感情是你们俩个。电影上不是说了——先结婚后谈恋爱嘛!”下工后,故意把锄头往门边一甩,便钻进自己的房间;要是方绪文迎面过来,她也叫声“大哥”,但却少了往日的温柔与甜蜜;吃罢饭,或给母亲做点事,或找点茬子出去,要么干脆找村子里的同伴们玩儿去了,除了吃饭睡觉,根本不归屋。她让她一人照顾他,直接面碰面,相信一定会碰出火花!还故意在老娘面前说他们俩人的“不是”,叫老娘教训教训他们。做娘的也发觉他们俩人有些不对劲,起初以为是儿子身体有恙,再一留心,他们同房不同床,女儿一提醒,她当然要教训教训。 吴海棠是一肚子酸甜苦辣的不是滋味,方绪文则一头雾水不知所以。但老娘的教训,他们不得不听,也确见其效。她整日里埋头做事,更加孝敬婆母,侍奉“受伤养病的丈夫”。他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端茶倒水也全由她,以她为这个家的女主人,常伴随她的左右,逐渐营造起二个人的世界……不知不觉中,每每她不在身边,他一个人心里头空空荡荡,离开她好象自己没有着落似的。她做饭,他烧火;她挑水,他接过担子放在自己肩膀上;她到桃花荡洗衣洗菜,下地摘菜种菜,他给她做伴,帮她扛锄头,提篮子,凡是重点体力活儿他都抢着干,她教他如何挖地如何栽菜……她也产生了初来当媳妇的感觉,视他为一家之主,自己的主心骨,与他相依相随,往后竟觉得这是俩人难得相知相识的时日。他常去赶集,为着改善一家人的生活,要走好几里路,她像影子一样跟随,在一旁讨价还价;他喜欢钓鱼,游泳,她借故捎带几件衣物蹲在桃花荡边洗,连他游泳上来换洗的衣服也不忘带上,眼睛不时的瞧着,心全在他身上,要是钓上大鲫鱼,她高兴地跑过去,孩子似的捉在手里……极致后来,要是发觉他不在身边,竟像丢了魂似的。一日早饭后,她在厨房收拾停当出来,没见到他,屋内屋外到处找,咦?打个转身不见人,到哪里去了呢?她看钓鱼杆在,想必赶集去了,埋怨一声“连个招呼也不打一个”,便拿出针线在门口做,眼睛盯着屋面前不远的那条进出的村庄大路,心哪在针线上……直到日上三杆,赶集的都已回来,还不见他的人影,她开始着急了,跟老娘说声有事就到外头去找,从村东到村西,见人就问,个个摇头,那样子活像当地人传说中的“追魂”,魂在她前头走,看不见,总要追,又追不上。村西头路口几个锄草的说见他从这儿经过,往上花溪走。她同秀峰曾相偕来到上花溪,听他讲过这花溪源头上有个山洞,里面钟乳石千奇百怪,形态各异,还有一条暗河,沿着小河岸溯源而上,出了洞口,站在山岗上俯瞰,那一派景象真叫是“别有洞天”……前二天他跟小妹相互谈起十多年前去山洞游玩的快乐,他准是上那个山洞去了。可那一带荒山野岭的,鬼打的人死,那个担惊受怕呀,简直要把她急疯了。她边走边跑,心急如焚,巴不得马上找到他,挨在他身边才踏实。她生在平原,本不习惯爬山,自知不胜其力,未尽偕同秀峰去山洞游玩之愿。今日她不知是哪来的勇气和毅力,奋不顾身的往前走。这是一条没有路的地方,到处是成片成片的荆棘茅草和灌木丛林。仿佛是她的灵魂引路。她拣一条山泉往上走,穿过茅草和丛林,登上高处,周围多是山石乔木或低矮的草丛;走着走着,在泉流转弯处,她看到有人脚踏的痕迹,她肯定是他在上头,满怀信心。然而她必竟是平原上长大的女儿家,气力有限,终是累了,走一段歇会儿,歇会儿又再走;——不是走,那简直是爬,终于爬不动了,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半山腰的一块大石头上,抱着头歇息,她真想哭,却哭不出来……忽听背后有人呼唤“海棠”,扭头一看,是他!他梦游一般从心底深处翻腾浮现出“海棠”,像埋在地下的火山突然喷发,隔了一个世纪,从喉咙深处沉沉的爆裂而出。她呆呆的,站起来没挪一步,仰面迎着他下山。她好惊喜,头一回听到他叫“海棠”,是那么的热烈,倍感亲切。“绪文,慢点,慢一点!”她也热烈回应,希望能听到他再叫一声“海棠”,坡徒路滑,更怕他跌倒摔坏哪儿,心里头则恨不得他立刻飞身而至。 “你怎么也到这儿来?”是他不解,亦或是明知故问。 “找你呀……”一直紧绷的心弦松了,一腔情绪顿然消化出眼泪,破溢而出,潸然直下,在那娇俏的脸上串挂二条珠链……她这么在意他,令他感动不已,情不自禁一把抱住她。她简直一点力气都没有,瘫软的倒在他怀里,痴痴迷迷的说:“见不到你,像丢了魂,六神无主……不要撇下我……”他从没有这样热烈地拥抱一个女人,这是头一次,感觉着怀里是一盆盛开的秋海棠,红艳艳的花团锦簇……化作一团激情燃烧的火焰,正在把她燃尽,把自己熔化……他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或许头顶上有个神灵,旨意他上山,安排这一切,他只是像个演员,按照编导意图顺从地去做。此时此刻,他真真切切感觉到海棠确实是个好女人,勤劳勇敢又心地善良,既像丘海棠一样柔嫩娇贵,又像一株凌风傲雪玉洁冰清的腊梅,值得他爱,自觉对不起她,有负于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