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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她瞥他一眼,说:“不是你儿子还能是谁的?”接连发出哧哧笑声,笑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竟觉得是对一个不负责任男人的嘲笑和谴责,教他回想起来,恍如庄周梦蝶,离奇,荒诞,一如人们幻想的“做梦娶媳妇”那般美好,连孩子都有了。他很难相信是真的,世间真有这么美的事能轮到自己?心里头却有着刻骨铭心的爱与痛。 一路车箱拥挤,红卫兵挤上挤下,甚至从车窗口爬进爬出。他负责她们的行李,害怕稍有闪失,又要悉心照顾姑嫂二人,战战兢兢,没敢安稳睡过觉。更令他睡不着的是首长交代:一是护送姑嫂二人到家,路上要保证她们的绝对安全,有什么困难或要求,都要尽责尽力解决;既相认了“大哥”,就要尽做“大哥”的责任,绝不可疏忽大意,不能出任何纰漏。二是想办法说服大娘相信秀峰没死,哪怕是编一套善意的谎言,暂时欺骗一下也行;知道你们大学生能说会道,不须要我过多的言语,想怎么编就怎么编,越圆滑越好,以不伤害大娘为原则。一路上他一直在想:我可从不说谎,也不会说谎,更不晓得骗人,“善意的谎言”——谎言就是谎言,哪谈得上“善意”?什么谎言是“善意”的?他头一回听说谎言还有善意与恶意,那又该如何编?如何骗?虽说读了那么多书,多是数理知识,理论真言,逻辑严谨,即便是中学语文历史,先贤圣典,哲理名句,哪有教人骗人的?“我们有言在先,要是出了问题,报告你们工地领导,严肃处分你!”临行前,首长的话犹言在耳。他一贯谨慎,从未受过处分,心想,绝不能栽在这个“光荣任务”的头上!此时此刻他继续想,搜肠刮肚的想,想破了脑袋瓜子,良策想了一箩筐,也不晓得哪一个是“善意”的,哪一个是恶意的? 天明一早就要起来赶车,他本想早点入睡,又怕她们有事,歪在床上休憩,似睡非睡,“想不出招是吧?”他似乎听到有人跟他说话,“这有什么好愁的,当不了编剧,那就当一个忠实演员!”他睁眼四顾,发觉秀峰飘然而至,他起身迎过去,二人相对站立,他一脸愁绪,他也说出他的苦愁来:“小妹找来死活缠着要我回去,走不了,没办法。” “你说的是‘小尾巴’?” 他转忧为喜:“不是她还能是谁,整天哭鼻子的闹,求你帮个忙。” “老同学嘛,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别说帮忙,那就太见外了。” “冲你这句话,我就放心把她托付给你……”话犹未了,秀峰不见了,秀贞站在他面前,身着内衣,头发披撒,伤心地哭着说,大哥,你也太狠心,撇下我们不管,你跟我回去自己跟妈讲……说着过来拉他。 “你搞错了,我是你方大哥。” “没错,大哥叫我来找的就是你。”一头扑进他怀里,亲呀吻的,喃喃的说:“我爱你……我们俩有缘,千里相会……大哥说了,我嫁给你,今晚我们就结婚……” 他奋力推开她,迅速站起来说:“小尾巴,你胡说什么呀?” “哈哈……”她浪荡的讪笑,“哪个胡说?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吴海棠!他惊异了,明明是秀贞,怎么变成吴海棠?莫非是做梦,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说:“吴海棠,你怎么也到这儿来?”他不知身处异地。 “找你呀……”一副可怜兮兮的。 “找我?……”他还是瞢胧懵懂的。 “你是秀贞的大哥,我没搞错吧?”她盯着他问,他点点头,“那你就是我的丈夫哇,不找你找谁?”她一把搂抱着他,“今晚就跟你同床共枕……” 荒唐!他肯定地说不行,“朋友之妻不可欺”。她说人已托付给你了,就是你的人。他说那是二码子事,跟她左解释,右劝导,叫她清醒冷静。她全然不听,一心想的是那句“你就疯一回呗”。小时候见过母亲唱“红媚装疯”,讲的是一个员外老来无子,娶一小妾,名叫红媚,恩恩爱爱,生下一子,龙蛋般宝贵;大老婆心生嫉恨,趁员外外出做生意,百般刁难虐待红媚,又抢去她的儿子,扫地赶出家门。她便装疯卖傻,见了女人就拉,扯,打,骂,见小孩就喊儿子,要搂,要抱,给他喂奶,一时哭,一时笑,又说又唱……母亲演得惟妙惟肖。现在是小姑子要她唱“红媚装疯”了。如果说杨秀峰是她寻找的归宿,那么方绪文就是她儿时的梦。梦寻千里,有缘相聚,她哪里会放过他,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往后的日子悬于一夜,要牢牢抓住,不要犹豫,再不要吃后悔药。他挣脱她,她抱的更紧,蛇一样缠绕着他,发疯一般扯开自己的衣服…… “你疯了呀?”他阻止她。 “我是疯了!你不晓得呀?我想丈夫想疯了……”说着疯子般的傻笑起来,令他颤栗。那次她突发悲哭,首长说她新婚不久失去丈夫,可能是受到太大刺激,像是有点神经失常;临行前一再叮嘱,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顺着她点,千万不能再刺激她。现在她要的是丈夫,这怎么可能满足呢? 他尽最大努力说服她,给她解释说“我会犯错误的”。在那个年代,宁可犯政治性错误,也不能犯生活作风上的错误,政治问题或许有人同情,至少不臭,作风问题受人指责,唾骂,遗臭万年。 孩子姓杨,公文里写的,杨家感谢你,自己落得个快活,这样美的事都不愿干?吴海棠这样想,也这样说。可他呢,一副木讷傻样,简直是对牛弹琴,教她又气又恨又爱,对他吼叫:“你是不是读书读多了,一脑子浆糊,就记得‘犯错误’三个字,连快活都不晓得?”做闺女时在田头地边听老嫂子们逗新媳妇,故意讲跟男人做那个事,问新媳妇快活不快活,把个新媳妇臊的脸没处藏;在县剧团,也有人这样挑逗她。妇女们都说男人经不住诱惑,她自是没有已婚妇女的经验,又不甘就此罢休,浅薄一如东施效颦。 “什么快活……” “你是书呆子呀?” 他自知出身不好,一贯处处小心谨慎,一心埋头工作。在研究所,他做实验,查资料,写论文,到工地后,理论付诸实践,很快成为技术业务尖子,倍受领导赏识,受到重用。他已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埋藏在心底里的爱始终没有一个女人能唤起,一门心思放在秋海棠身上,想不到要找别的对象;事实上他既没有时间谈恋爱,也不晓得谈恋爱,更不晓得什么风流快活,是像个书呆子,也确有人背后叫他“书呆子”。 她真恨他是个书呆子,简直要把他一口吞了。看他那个傻相,蛮可爱的,更加性起,疯狂起来……他迁就她,尽量避免刺激她。他没有忘记首长交待的任务,她是英雄的妻子,怀有孩子,再三叮咛,不能出任何问题,要是真的疯了,他交代不了,更对不起秀峰。他再不敢言语,说重了怕她受刺激,说轻了又不顶用,无奈至极。猛然她把他推到床上……人生头一回面对一位痴情女子,她的温柔,她的美色,令他一时情迷心妄;她的疯狂,她的威逼,他不可以抗拒,又害怕遗臭万年,一任她所为。朦胧中头脑里蹦出一连串意识,又像是秀峰俯耳对他讲似的:你应该娶她,她是个好女人,值得你爱,就算是为我,千万不要嫌弃她;她很可怜,从小没有妈,后娘养的,读了书却没有跳出“农门”,长得也蛮漂亮,却没有找到心之所爱,心气高却命如桃花……她想往前走,需要爱的扶持,不然的话她就没有活路,死的念头已在她心头盘旋,只有你能救她,——你就是她心之所爱。 天亮醒来,并不见吴海棠,是梦?非梦?他头一次犯糊涂。秀贞敲门叫他赶紧起来收拾行李,时间不容他多想,吃罢早餐,迅速赶到火车站上车。 我一直很不理解:大舅尸骨未寒,妈就急着“认大哥,嫁大嫂”,是不是有点不近有情?对舅妈或者说是太残酷了?也是当时社会所不容的。妈讲到这里我才懂得,如果不叫舅妈“疯一回”,她就可能会死。这事一直撞击我心,就当时而言,妈也是爱“方大哥”的,既已认了“哥哥”,那么嫁给他不照样能骗过外婆?明明是自己心爱的人,却亲手奉送给舅妈;如果说舅妈当时真的怀了大舅骨肉尚有可原,明知是假怀孕,不是杨家骨肉,这又是何为?我真搞不懂妈怎么就没开窍……后来重提这事,妈说当时“认大哥,嫁大嫂”也是含悲忍泪,见她那样,没法子啊! 现在想来,这是一步出奇招绝招的好棋,步步“将军”,先将他的军,再将她的军,“将”得她“疯一回”,“将”得他没有退路……亏得我妈想得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