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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一日方绪文回到镇上去看望老父亲,还想顺便拜访几位老同学,邀他们到秀峰家去一聚。可一到家,父亲诧异的瞧他,严厉斥责地问他为什么回来,态度可以用“狠狠”来形容。他不懂,忏悔般解释。空气冷静下来,父亲十分寒心的说被打成“牛鬼蛇神”,家也被抄,多事之秋,哪还谈得上什么人道主义,“善意的欺骗”,简直是胡说八道,乱弹琴!命令般的叫他立即回单位去。他是身在“桃花源”的人,刚进入热恋之中,几乎忘了外面的世界,知道“破四旧,立四新”,哪晓得跟打、砸、抢和抄家连在一起,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跟地富反坏右一起划入另册,统统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之列,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一贯听父亲的话,相信父亲是对的,二话不说立即返回。撒谎对姑嫂二人说,在镇上给单位打了个电话,全国到处开展“文化大革命”,要他火速赶回去参加运动,明天就得起程,对老娘则谎说部队战备任务紧急云云。老娘当即吩咐秀贞置办酒菜,要为大哥饯行。 秀贞觉得大功告成,一直想庆贺一下,尽家中所有做了几样菜,当晚一家人堂堂正正的坐在一起用餐,可谁也没动筷子,专等老娘发话。半晌,坐在上首的老娘用一双瞎眼瞧着他们说你们吃呀,对面的秀贞说不是说给大哥饯行吗,都在等你老人家发话,你总该端起酒杯说几句。 老人是想说几句,怕引起不快,打算先吃再讲,觉得女儿说得有理,便说:“要我先说几句呀,那我得先问问你大哥和你大嫂,我要抱的孙子是不是有了,要不我这酒杯就端不起来。” “才个把月,哪就晓得?” “你莫插嘴,我问你大哥大嫂。” 吴海棠脸红的连忙低下头,却暗自高兴,感激婆婆接纳了她。方绪文觉得奇怪:不是早就怀上了吗?他不晓得说什么好,亲热地叫了声“妈”,轻描淡写地说:“这你就别操心。” “你别尽拣好听的话哄我。我问你:你是不是我儿子?” 老人家晓得他不是秀峰?猜的?还是真的发现了?姑嫂二人各自心里打鼓,眼睛直瞧着方绪文,谁也不愿伸头帮忙打圆场,就连一惯玲牙利齿的秀贞也生怕说露了嘴。方绪文看架势不对,赶忙说:“是呀!”语气非常的肯定,也倍加亲热,“妈,我是你儿子还有假吗?” “那我就奇怪了:结婚证早就打了,为什么你跟你媳妇还不圆房?” 方绪文自个儿紧紧的裹着被子睡,像个大姑娘生怕别人抢他身上宝贝似的,直教吴海棠不可理喻,一个大活女人睡在他脚下,他还真睡得着,呼噜呼噜的不晓得他做的什么梦?……不可思议!瞎眼老娘怎么会晓得我们没圆房?连秀贞妹妹都不知,她老人家怎么会晓得?方绪文和吴海棠都莫明其妙,百思不得其解,十分尴尬地你看我,我看你,相视片刻,无以言对。 “你们能骗秀贞,骗不了我!”她睁大瞎了的双眼望着屋顶上的天,直逼着他,“你以为我瞎了眼看不见是不是?我耳朵没聋,心里头看得见。”她就睡在他们的后厢房,他们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都在她耳朵所及的势力范围之内;但凡男女做那个事,她老人家毋须眼睛看,仅凭耳朵和她的经验就能感觉得到,而他们恰恰都没有那种经验,自己把自己蒙在鼓里,还以为“善意的欺骗”做得天衣无缝。 难道她老人家心里头真的看得见?自觉头顶上高悬一把明镜,照彻五脏六腑,叫他尴尬,为难,慌乱……他一贯不会撒谎,一时没了言语。 沉默教人可怕。吴海棠敏锐地觉察到气氛对他不利,故意亲热地叫了一声“妈……”,旨在转移妈老娘的目标。 果然见效,老娘正气头上,立刻撒向她:“我正想问你,是不是你在作怪?现在正‘破四旧’,也不讲究那些老规矩,你人既来了也就算过门了,你还要我大操大办呀?” “妈,你就别为难海棠了。”方绪文说,“错全在儿子。” “你莫叫得亲热。”老娘说,“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怕就怕你不是我的儿子。” 吴海棠见状赶紧挺身而出,说:“妈……!你就放心吧!”那个“妈”叫得简直是惊天动地又意味深长。 老娘愣怔了半天,说:“你是说……已经有了?”她摇摇头,不信的追问,“真的,不骗我?” “我哪能骗你?”听声音十分自然,一点也不发抖。 “要是骗我,明天你就滚回你娘家去,再不要踏进我杨家大门!” 在一旁的秀贞先是一惊一愣,本不信妈妈说的没有圆房,此时暗暗叫好,急忙抢上来说:“妈,大嫂说有就有呗,肚子里有没有货她自己还不清楚?”说着又补上一句,“这哪是骗得了人的事,又不是变戏法能变得出一个来。” “是我老糊涂,……错怪你们了?”老娘依然疑疑惑惑。 “那还不是你盼着抱孙子心切,巴不得一个月就叫大嫂给你生下来,总要有个十月怀胎吧?” “你莫打岔,我问你大嫂呐。” “人家不是说了,还要怎样你才相信?又不红卫兵闹革命,肚子里有货还敲锣打鼓的到处宣传哪!”秀贞说得自个儿都乐了,引得吴海棠也咯咯的直笑;方绪文早知她怀有秀峰的骨肉,自然也跟着乐,并进言道:“妈,你信儿一回,耐心等着抱孙子就是,别委屈海棠了!” “峰儿,我信!我信!有你这句话,娘就放心了。你有任务要走,我就不拦你。”老人这才端起酒杯说,“来!秀贞,为你大哥远行,为你大嫂有喜,我们一起喝三杯!” 岭南人,不论男女老少,没有不会喝酒的,三杯算不上什么。 方绪文深怀歉疚,端起酒杯说:“妈,孩儿不孝,总要让你操心,今天我就不说赔不是的话,你老人家多多保重,明年我一定回家看你,这里先敬你一杯!”便先饮了。老娘说要的不是孝顺她,自古“百孝为先,无后为大。”是杨家要有后,要不是你媳妇有了,就是留下来在家种地,也不允许你走。方绪文看着身边的秀贞,一个大姑娘,教他想起十年前的“小尾巴”,天真,活泼,开朗,可爱,现在依然;他有哥哥姐姐和弟弟,还就是没个妹妹,一直很喜欢,举起满斟的一杯酒,万分感激地说:“妹妹,大哥要说的话都在这杯酒里……”秀贞嚯的站起来爽快的说自家人不说外人话,二杯相碰,互相对饮。他接着再斟满一杯,感激而又深情地跟对面的吴海棠说:“海棠,这个家就交给你了,多辛苦一点,照顾好妈妈和妹妹,有什么难处写信告诉我。明年探亲假我一定回来。要是想到我那里去,把家安顿好你就自己去,等我回去安排好就写信告诉你,有孕在身,自己照顾好自己。这里,我也敬你一杯!”她心知肚明,与她碰杯,二人一仰脖子尽饮了。 相识相交不到二个月,在吴海棠眼里,方绪文是一位真君子,尊重他,爱他,更敬慕他。这二十多天夜里,虽说二人同睡一床,她按当地老规矩,睡在他脚下,即便是新婚燕尔之夜,也是要等男人爬到女人这一头来相合。可他自个儿裹着一床被子,从没碰过她的身子,好象床上就根本没有她这个人。近几天来俩人好上了,也只是亲热些而已,像初次相恋,若即若离;她多么希望躺在他宽厚的怀抱里,可他仅给她那么一次,或许白天人多眼杂,夜晚在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愿意干什么不可以?他就是没有……她一直怀疑他已有对象,跟她在一起是迫不得已,那相恋的感觉似乎是种错觉,他根本就不爱她,即使是搂在他怀抱里那一刻,他的心也好象没有完全放在她的身上,最可能的是他全身心爱的是另一个女人,她不过是一时做了另一个女人的替身,填补他感情的空白。此时,她觉得他今晚有些异样,愣愣的瞧着他,是酒后吐真言,还是假戏真唱,佯装给老娘看?她感觉到喝酒的气氛似乎过分庄重严肃,便欵言道,别光喝酒,吃菜呀,忙着给老娘夹菜,给妹子夹菜,最后慢慢地给方绪文夹菜。他深情的瞧着她,她也瞧着他。在一旁的秀贞看在眼里,乐在心头,趁酒兴方浓,她灵机一动,说:“大哥大嫂,你们结婚也没办桌喜酒,今天你们俩人就喝杯交杯酒吧!”老娘也高兴地帮腔说:“是呀,是呀,真的是委屈了你大嫂,是该喝杯交杯酒。”这一说,吴海棠倒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眼睛却不时的瞟着对方。方绪文多年没有这么喝过酒,早有几分醉意,听说要喝交杯酒,口中连连说“喝!喝!”秀贞把他的酒杯塞到他手里,又拉过吴海棠,生生的让二人喝了交杯酒。 天亮醒来,他发觉自己睡在吴海棠身边,二人一丝不挂。尽管意识朦胧,但他依稀记得昨晚跟她喝了交杯酒,圆了房……他的心里头一直存放着那一位“海棠”,别的女人始终挤不掉,占有不了。对这位“海棠”和秀贞小妹,他只有同情与怜悯,从未想过与她或她缔结姻缘。或许是昨晚多喝了几杯,或许是对她的感激,应该给她补偿;要么是那一杯最具风俗特征的缔结姻缘的交杯酒,他骨子里本就过分看重;要么是他们俩人已经有了爱情,彼此都深爱着对方,要给对方幸福和快乐……也或许全都是,也或许全不是,而是他们的姻缘缘自“海棠”。——他回家见到他心系挂怀的那盆秋海棠横遭劫难,花盆打破了,也打破了他的梦。他发觉自己多年来一直活在梦里,追寻那个心爱的人,至此春梦方醒,原来他追寻的不过是个幻影,回到残酷的现实,幻影如泡影破灭了;意识告诉他,桃花坞是这秋海棠的最终躲避藏身之地,吴海棠是最佳养护的不二人选,于是他把秋海棠移栽到这儿,也把他自己的根移栽到这儿。月老就是这样捉弄人,至昨晚才注定。当他接受交杯酒时,他便接纳了她,晚上主动睡到她身边,给她解衣脱扣,她沉默不语,活像一头温驯的绵羊,连“哞哞”叫都没一声,任他剥皮,甘愿由他宰割,当他进入她的体内,彼“海棠”与此“海棠”合二为一了……命运本该如此。人或许就是这样,必须听凭命运安排,是福是祸毋须去想。人生不过一出戏。他是拉来的临时演员,演到现在,已完全进入角色。什么“犯错误”,“遗臭万年”,他全都抛到爪洼国去了。“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昨夜俩人初婚,“洞房花蜡夜”,她得意,他也得意!春宵一刻,此时不尽欢更待何时?“今天就要走了,酒醒何处?谁跟我同床共枕,惟有‘空对月’……”以前他不懂“空对月”蕴含什么深意,刚刚才懂。面对眼前的丽质佳人,袒露的胴体,体内快乐的细胞重新唤醒,教他兴奋,激情燃烧,禁不住搂着她狂热的吻。她醒了,感激的热烈回应。在她,嫁的是杨秀峰,睡在身边的是另一个,跟自己没有法律上婚姻关系,昨晚与之结合,已经发生了事实上的婚姻。她知道,这种婚姻是不合法的;但她是有名分的,那就是烈士杨秀峰的妻子。睡在身边的人,秀贞妹子早就认定的大哥,老母也认定了的儿子,要他俩人为杨家传宗接代。她清楚得很:名正言顺。自是心甘情愿与他结合,再不讲什么婚前婚后,守身如玉;也实想怀一个,为秀峰,也为自己,要不她在这个家就无法立足。对外,她是烈士的妻子,而且是怀有烈士遗骨的妻子。这是一个光环,任何妖魔鬼怪都不敢碰的电光金环;她聪明得很,要在这美丽光环笼罩下做自己想做的事,圆她儿时的一个梦,——就在他给她戴红领巾那一刻,月老把她与他系在一起,尽管相隔千万里,姻缘终归一线牵。此时此刻她无比幸福地躺在他如春的怀抱里,美满如意,俩人再度沉沉坠入爱河……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