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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节
解放出世以后,大嫂特地写信给你,向你报告喜讯,一直没见回信,往后又接连去了几封,一如石深大海。我想不对呀,大嫂着急了,怕是出了事,到镇上找你爹,也摇头,说近一年来也不见信,不晓得怎么回事。第二年三线厂招工,算是托大哥的福,烈士家属照顾一个名额,论条件只有我合格,就进了工厂。那几年妈身体一直不好,病病槁槁的。解放三四岁时,妈死了,家里头就大嫂和解放,日子过得艰辛又孤苦无依,她更是时刻记挂着你,守孝一年,她是苦撑苦挨一年,实在没法子跟我说,要带解放去找你,我说路途太远,汽车,火车,上车下车,带着孩子不方便,再说还不晓得你怎么样,人在不在那里,叫她一个人先去再说,解放就放在我这里,厂里有托儿所。 她把解放连同那盆秋海棠一起托付给我。秋海棠好说,无非是精点心。解放就难了,四五岁的人正是懂事又不懂事的时候,哪离得开娘?大嫂说走就甩手走了,他哭哇闹的要妈妈,我搂在怀里也难叫他停止不哭,直到哭累了睡下才得安宁,谁看了不叫人伤心可怜。开头几天我只好请假,但也不能长时间请假,送到托儿所嘛他哭天喊地要回家,那就放在家里吧,他又一个劲的哭爹要娘,折腾我十几天。那时我跟他姑爹刚谈恋爱,好几天没理他,听说我的情况,他一下班就跟我回来,也帮着哄,怎么哄呀逗的都不行,买糖给他吃也不要,就是要娘。一天下午,天要下雨了,我把海棠从窗台上端进来,他姑爹笑话说,解放,这‘海棠’就是你妈,你自个儿搂着哭吧!也真奇,他好象突然睡觉被人叫醒了一样,见到海棠就像见到妈,当真搂着那盆秋海棠,不哭也不闹,瞪起一双大眼睛,那样子好像是怕他姑爹抢走似的。接下来的日子他再不哭闹了,整日守在海棠旁边,天晴了放在窗台上,他就爬在窗台边,我怕晒干了想浇点水,他摆起小手说:‘不渴,不渴!妈妈说海棠不渴。’硬是不要我浇水,我仔细一看,也确实浇不得水,你说这孩子多晓得事。有天中午,我们下班一起买饭回来,叫他吃饭,他说妈妈肚子饿,谁买饭她吃呀?我告诉他,妈妈找爸爸,爸爸会买饭给妈妈吃。他姑爹当时就说这孩子好懂事。 可那时还没有我,等我记事时,表哥已是初中生了,每天放学回来首先要到阳台上看看秋海棠,是不是长了新叶子,开花了吧,数数花瓣多开了几瓣,是不是干了要浇水,春天了,该不该换盆,施肥……他还时常提醒我妈;要是发现长了新芽,他会惊奇的叫我快去看,比他考100分还要高兴十倍,那神情像期末考试得到奖状一样扬在手中,口里不停的叫:“姑妈,姑妈!”把他获得的好成绩跟我们一起分享。表哥会读书,成绩好,总是班上头一、二名,爱好体育运动,中长跑是他的强项,年年运动会得冠军,客厅里挂满了他的各种奖状,邻居无人不晓,个个见了称赞,他就跟这盆秋海棠一样,成了我们家的宝贝,是我们家的骄傲,增添许多幸福和快乐!到我读书时,他差不多初中毕业,后考入地区高中,住在学校,一年也就寒暑假回来,一回家就要看我的成绩单,问我得没得奖状,教我如何用心读书,每学期总要写封信给我,鼓励我加油,却再也见不到他获得奖状时的欣喜,就是后来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和考取研究生,我和妈妈为他高兴,那也没见他露出半点喜悦之色。但是,每个学期回来,他一定会去看他妈。那时交通极不便,哪有什么“的士”?公共汽车一天只有三四趟,起个大清早紧赶上车还到不了,下车还要走二三里,沙子路又不好走,回来要是赶不上二班回头车,那就要等到下午了,妈妈来回拖着我们,一趟差不多要花一天时间。我一直觉得舅妈好可怜,跟我妈一样孤孤单单,人又长期患病,除了我们三个,她就没一个亲人。我问妈,表哥没有爸爸,就跟我一样也没个外婆舅舅?妈说他外公死了,外婆在台湾,是有个小舅舅,不是亲的,舅妈病了以后,一直没来往。那时我不懂,舅舅就是舅舅,分个什么亲的疏的? 妈妈跟舅舅诉说着,枝枝叶叶,根根底底的细细讲。舅舅好象是屏住呼吸静静听,胀得满脸通红,双手紧握着妈的手说:“你好不容易把解放拉扯大,我们父子俩一生感激不尽,真不知怎么好说谢谢你。”我在一旁看不过,暗暗的撇嘴,心想,就图你一个“感激不尽”?我妈也太好打发了。 妈好象没有我的感受,一个劲的只顾讲,仿佛往日憋在心头的话,今天遇到一个愿意听的人,打开了话路像拧开的水龙头,哗啦啦的流淌不止:大嫂一去几个月没个人影,起先我想大概是找到你住下来了,日子一长觉得不对歪,信总该有一封吧?我着急得简直睡不着觉,没办法,请厂办公室帮我写封信到你单位,来信说你是“反革命”,在接受“劳动改造”,施工部队完成任务早撤离了,大嫂来工地二天就自个儿走了。我想尽办法到处找,哪里找的到?关心的人见我苦苦寻找,劝我讲别找了,怕是死了。二三年后部队的李副连长(就是原来的李排长)护送她回来,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疯疯癫癫的。问是怎么回事,李排长说他们也不知情,地方派出所讲,是当地一位老人送来的,说大嫂有精神病,可能是外地走失的,问家在哪里,只说要找我们部队,恰巧我们就在当地施工,一见是杨连长家属,便送进精神病院,本想等她病好,因部队又要调防,只好派他护送回来,经与县民政部门联系,办好一切手续,依然住进神经病院。我常带解放到医院看她,遇到清楚时,跟好人一样,搂着儿子亲,要他叫妈,说起什么也记得清清楚楚,知道你被打成反革命,总是恨她自己害了你。提起路上的事,先说是没有钱,沿路讨饭,后又说坐错了车,跑到甘肃去了,问怎么发的病,就不愿意讲,要么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搞不清楚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这二十来年,时好时坏,最怕见男人,尤其怕见生人。我估摸可能是在外头受过很大伤害,精神受到非常强烈的刺激,一说要出院,立刻又犯病,好像医院是她的避难所,躲藏的保险箱。 以前我只晓得舅妈病了,受过刺激,怕见生人,住疯人院,可大家都回避她是“疯子”,这头一回从我妈口中说出舅妈疯了,想来我妈多不容易。她一手一脚把表哥拉扯大,虽说有抚恤金,那也仅够他吃饭,衣服鞋袜穿着,天冷天热,三病二痛,那样不要我妈操心?18岁后抚恤金没了就全靠我妈。这且不说,为舅妈就像养护那盆秋海棠一样,她不知担多少惊,受几多怕?也是操足了心!虽然她住在医院,住院费由民政部门负责报销,可生活费用开消哪一点不是靠我妈?每月都要抽一个星期天带我和表哥去探望,过时过节,厂里福利分些东西,一定在家弄好赶着送给舅妈嚐嚐。舅妈要是好些,医院通知我们接回家,可他长得太漂亮了,常有男人多看几眼,她就发呆,或躲到房间里不出门,特别是她一个人在家,有男人来稍微多跟她闲扯几句,她就犯病,疯疯癫癫的,大热天的穿几件衣服,把身子包裹得像粽子,严严实实,也不睡觉,终日圈缩在床上一角落里,头不梳脸不洗……只好送进医院,几次三番都这样,医院也只好作罢。表哥上大学那年寒假回来,我们一起去探望,舅妈恢复得相当好,跟常人没有二样,一家人高兴把舅妈接回家过年,母子情深自不必说,还常常帮我妈做家务事,春节里厂职工到家拜年,她逢人都笑眯眯的,就是寡言少语,节后表哥走了她也一往如故,我上学,妈上班,她在家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洗衣做饭,到食堂打开水,样样会做;劳动之余,高兴时还会唱几句戏文,邻居听了个个夸赞唱得好听,混熟了跟她打招呼,她以笑作答。不晓得出什么邪,厂里有个死了老婆的头头看上了她,托人来说合,她就开始犯病,那头头痴心不改,有病也愿意娶她,亲自上门,想以真情打动她,她一见那头头来疯得更厉害,不得不送进医院;可那头头仍不死心,几次赶到医院去探望,她见到他一次发一次病,愈发严重,自此医院强行隔离,不允许任何生人见她。 “你是说,海棠还在精神病院……没死?”他激动得连声音也颤抖了。 “谁说她死了?” “桃花坞和吴桥我都去问过,都说她早就死了。”他一“解放”便回家探亲,祭拜过父亲先灵,到桃花坞,没一个不说吴海棠死了;赶到吴桥,吴木匠也已过世,她后娘愤愤的说,她自家把自家嫁出去,陪个死人过,哪看得一个人影?是死是活谁管得了? “二三年没一点点音信,是都以为她死了。” “哪你也没告诉人家真情?” “是大嫂自己的意思,后娘本就待她不好,多次逼她改嫁;况且她爹不在了,也不愿见任何人,说是死了倒心清神静,免得落给人家捡话柄。” 瞬间,舅舅满脸涨红,激情潮涌,嘶声嚎啕哭叫道:“我真该死呀!……海棠……”话声未落便昏倒了,我正好在舅舅身边,赶紧扶住。 “大哥!大哥!”妈急得没了主意,只顾不停的呼唤。 “舅舅!舅舅!”我心里却在呼唤“爸爸”,我希望他不要死,做我的爸爸。 呼唤自是没用,我赶紧打120救护车送到医院,及时抢救,幸运,中风而未致残。医生说这种病早来一分钟都宝贵,要是中间耽误了,晚个十几二十分钟,或者处理不当,就是再高明的医生也无能无力;夸我个是孝顺懂事的女儿,晓得及时把“爸爸”抱住,要是瞬间倒地,不丢命也会致残。妈妈守着他三天三夜,我也请假没上学,奔忙于家和医院之间,可他醒来对妈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去神经病院,“她是为我疯的,她在等我,我要接她出院!”他好象以为自己是在家里似的,我们这样千方百计的救他,半句辛苦的话没说,第一个想到是还舅妈。我好奇怪,舅妈比他自己的命还重要? 妈妈安慰他,很认真的说恐怕不行,“你病刚好些,等出院再说。”他这才发觉自己躺在医院里,感谢妈的救命之恩,听说是我的“孝顺”,拉着我的手感激得张口没有言语。我哪图他个“感谢”,只想要他做我爸爸。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