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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节
观察三天,病好无恙。出院休息一天,舅舅又要妈带他去见舅妈。妈也不理解,怔怔的说:“你就这么放心不下……连自己的命也不顾惜?” 他答应一定娶她,可他回去没几个月,文化革命风起云涌,造反派揪斗走资派,也把他揪上台陪斗。他糊里糊涂,不知何故,下来看大字报,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他是“修正主义黑苗子,地主资产阶级孝子贤孙”,“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卫道士”,还有一张漫画:左手搂着“陶岚”,右手抱着“寡妇”……他这才晓得自己惹了祸,成了革命对象,造反派的眼中钉肉中刺;更有人落井下石,揭发他写“反动日记”云云。翻箱倒柜的搜查,发现一双新布鞋,挂在他脖子上游街示众,要他坦白交代。萧涧秋不畏惧种种非议,顶着流言蜚语,自我“振奋”,公开表露自己与陶岚和寡妇文嫂的关系,张扬人道主义,结果害死文嫂,自己也陷进难以自拔的旋涡。批判《早春二月》,他倒是十分赞同人道主义,也许就是发之于批判,唤起了他那沉睡的记忆,父辈的仁慈、厚道,像是遗传在他的基因里。所以当他面对昔日学友杨秀峰的英勇牺牲和他家属吴海棠和杨秀贞,同情油然而生,亲临目睹烈士家庭的凄苦现状,他不像萧涧秋用言语鼓励她们“好好活着”,而是默默地以实际行动首先接受哭瞎了眼的可怜的老娘;不仅仅接纳了烈士遗孀吴海棠,更是全身心的接受了整个家庭,主动担当一份责任,做支撑她们的精神支柱!他也不是萧涧秋,已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那般热情洋溢与潇洒浪漫,变得生性胆怯,处事谨慎,像受惊的兔子那样惴惴不安,时刻提防着长了眼睛的子弹,深怕掉进别人制造的壕沟或陷坑里,更害怕因自己的不慎或过失伤害海棠和秀贞,以致连累整个家庭。因此,他守口如瓶,负隅顽抗,百般体罚,就是要打断他的手脚,也难从他嘴里挖出可供制造绯闻和大批判靶子的有利用价值的半句话;那双布鞋是烈士的遗物,留给老同学的纪念,如铁板钉钉,笔下生花的秀才们再也做不出花样翻新的文章;外查内调,除了有个小舅子随国民党逃到台湾,再查不出致他于死地的铁打“证据”。造反派们恼火了,自不饶他,关进“牛棚”,白天扫厕所,晚上批判,“触及灵魂”,来往信件受检查,往后干脆没收,掐断了他与外界联系。幸好他早有所料,烧掉几本日记,搜查出的差不多都是札记之类,大部分属于摘抄性的,但仍有人从字里行间找出只言片语,无限上纲,几经批斗,戴上“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帽子,最后遣送到湖北的一个“五七干校”监督劳动改造。他是专政对象,耕田耙地,插秧割稻,掏大粪施肥,养猪喂牛,抗洪抢险,累活脏活苦活抢着干,晚上接受大会小会批判斗争……他跟他爷爷大不一样,不害怕群众批斗,相信党,相信群众。在一次抗洪抢险中,他本不会游泳,为表现自己忠于党,忠于人民,奋不顾身跳进汹涌的河水里,跟几个专政对象一起打桩,拿沙袋填塞危在旦夕的大堤……突然一阵强烈的大浪袭来,把几个人卷进河中,顺湍急的河水往下淌,会水的识水性顺水流到下游自己爬上岸;不会水的在急流中翻滚几次,渐渐往下沉,手在河水里乱抓……该他不死,有几根木桩也卷进河里,随水浮流,他无意中抓住一根木桩,人浮上水面,几个会游泳的带着绳索抢着游过去把他救上岸来。他说,当时啥也没想,只想活命,垂死挣扎……活过来了,他更珍惜生命,再怎么批斗也都能忍受。打倒“四人帮”以后不久就“解放”了,回到科研所不到二年调到大学教书。他无一刻不挂记这个家,对吴海棠更是一往情深,至诚至爱,感念她的纯洁质朴,坚守自己的承诺,也完全相信她一定会等他,哪怕是介绍再好的女人也不愿续弦,50多岁,孑然一身。 舅舅也根儿叶的讲述自己的经历,叫妈陪着掉了好几回眼泪。之后他说:“好妹子,你还不晓得我?盼呀等的不就是为一家人团聚这一天嘛?!” 原来他为舅妈受苦受罪,时刻没忘一家人团聚,差点冤枉了舅舅。 “她一直没好呐,哪经得住这么大的刺激?” “她见到我就会好的,她见到我一定就会好的!”舅舅说得相当肯定,喜形于色,像个爱赶路的小孩子要跟随妈妈上街去玩,央求着,“求求你,你就带我去吧!” “二十多年没见面,还不晓得认不认得,要是说出院她又犯病怎么办?” “她会认得我的,她一定会认得我的!”舅舅不知为什么那样自信,语意肯定,主意已决的说,“就是犯病也要接她出院,带回北京,我照顾她,上最好最好的医院,找最好最好的医生给她治疗;还有解放,她见了,病也会好一大半的。” “那就先去看看,真要像你说的,我们就把她接回来。” 恰好星期天,舅舅叫来一辆出租车,我们一行三人直奔神经病院,舅舅心里盼的急,见路二旁荒草丛生,很少见到树木和房屋,路面窄,不好走,问有多远,怎么还没到?妈说不远,也就二三十里,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神经病院建在市郊,比我大不了十岁,是地区唯一的一家神经病医院。整个医院由院墙围着,大门出进有门卫把守,进去是一栋四层的医院门诊大楼和旁边的几栋宿舍,后面是住院部,南北各一栋,分别是男女病房,由走廊与门诊大楼相连,二栋病房之间是足球场那么大的空地,专为病人出来散心的场所,修得像花园一样,栽种花草树木,中间有花坛,花坛间有小径,清静宜人,很适合精神病人休息调养。 接待我们的是位副院长,我认识,姓林,当初转院送舅妈进来就是他一手接待的病房医生,说起来跟我爸是同姓老乡,两家相隔大概不过几里,我妈很会跟他扯关系,对舅妈尤为关照。他医术高明,治好不少病人,对病人也极关心,不但从生理学上对症治疗,而且探寻病人的心理,从源头上根治;没有知识分子的架子,对待病人家属也非常热情。他早就说舅妈有个心结,可能源于痛苦难言的相思,自我封闭,就像她疯癫时穿一身衣服紧紧包裹自己,排斥一切男人,尤其是生人;当初他接手时,一见他进入病房就吓得嗷嗷叫,拒绝他给她看病,不准接近她,更不允许碰她,竟至疯而狂……生理上医治了,心理上谁也无能为力,所以时好时坏,极难稳定,每个月总有十多天很糟糕,连起码的日常生活自理都达不到。他主动向我们介绍舅妈的病情,我有差不多半年没来,听说舅妈病情近来还比较严重,一直把自己关在病房里,不吃不喝,只好采取强行镇定,让她睡眠……舅舅直接说明来意,他说作为医院,巴不得家属早日接病人出院,但作为医生,首先必须对病人负责,病没治好,原则上是不能同意出院的。舅舅说舅妈的病,责任在他,也许他能解开她的心结。林副院长把病房医生叫来商量,叫我们先去探视,假若如舅舅所言,那就是个解铃人,期盼有奇迹发生! 那位医生陪同我们一起到舅妈病房。果然,一见到舅舅,舅妈的病全好了。起初,她见来人,显得非常紧张,慑缩在床角落里,两眼呆滞,我们也故意不说话;他们俩人愣愣的相视良久,双方似乎惊愕得说不出话来。转瞬之间,她一反往日呆傻疯癫模样,两眼放光,妈见状欢喜得不禁开口,不等妈说完“大哥……来了”,她立即翻身下床,迫不急待地迎上来,一头扑到舅舅怀里,头埋在臂弯里,嘴咬着舅舅的肩膀,哀嚎不已……医生赶快过去,舅舅示意不要紧,最后泪流满面,瘫软如泥……连医生也倍觉奇怪,戏说是“华子良”遇见了党。舅舅百感交集,可怜她苦苦思念成疾,百般磨难,总算保全了性命,可喜,可叹,可嘉,顿觉释然宽怀。舅妈恍如一梦,——梦醒时分,守贞如一的爱人依旧在身边,她不晓得哭,也不晓得笑,惟有泪千行……妈妈看到她“疯一回”二十多年,终有今日,陪着掉眼泪,破涕感叹一声:再怎么受苦受罪都值得!我背地里跟妈说,舅舅跟舅妈没打结婚证,未婚先孕,超前20多年,挺新潮的呀!妈妈训斥我不懂事,叫我莫乱说。叹口气道:“你哪晓得,那是个什么年月,为外婆,不得不“假戏真做”,哪像你们现在年青人,赶时髦,思想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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