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三节
后事处理完毕,姑嫂惦记起家中的老娘,眼睛瞎了,靠自己摸着,虽说临走时曾托付邻居照应,可也不能长时间拖累人家。她们二人打算尽快回家,可又犯愁着:怎么跟可怜的老娘讲呢?去年已经失去一个儿子,叫她老人家如何接受得了啊……正愁离之际,方同志急急跑到她们住所,辟口就问:“你们是桃花坞的?”一口纯正的岭南话,流溢出一股乡音乡情,只觉得好亲热。 刚才部队首长考虑她们回家路途太远,又十分偏僻,正是学生大串联,火车汽车都挤满了人,怕她们路上不安全,准备派人护送回家;他才知道她们是岭南同乡,家在龙山镇西三四十里外的桃花坞,他曾经去过的美丽山村,时隔十多年,久已淡忘。怪不得猛一听到烈士杨秀峰的名字,似觉有些耳熟,但姑嫂二人除了熟悉的乡音,却没有表露出那怕是一丁点儿印迹,他怎么也不会把眼前发生的跟桃花坞的杨秀峰扯到一起。 她们不知所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惊喜与惊诧兼有的点点头。 “我到过你们家。”他有些兴奋,“你大哥辍学那年,不记得啦?” 杨秀峰在班上学习特别的刻苦用功,数理化成绩比较突出,喜欢体育活动,打篮球,踢足球,中长跑是他的强项,班上最活跃分子之一。他辍学,班主任和同学们都感到非常惋惜,要是开运动会或者有体育项目比赛,大家都会不约而同的想到杨秀峰。那年刚放暑假不久,几个相处要好的同学邀集一起在他家集中,一同前往桃花坞看望秀峰。杨秀峰经常夸说他们家那里四围山峦叠嶂,山清水秀,杜鹃啼血,夹岸桃花溪水连着桃花荡,非常非常的美,更有甜如冰糖的蟠桃,早就令他们向往不已。此时勾起了他许多美好的记忆。 “你是——”小姑立刻打开记忆,似乎想起来了,是有好几个大哥的同学,帮家里扫院子,担水,上山砍柴,到桃花荡钓鱼,游泳,击水嬉戏,一起爬山,钻林,攀岩入洞……她常跟在后面。十多年了,面目全非,此一时也说不准他是谁。 “我叫方绪文,家住龙山镇。”眼睛盯着小姑说,“你叫秀贞,大概就是当年的‘小尾巴’?” 秀贞好高兴,简直就像遇见大哥,急不可耐的连声说“是呀!是呀!”也盯着他,极力在他脸上搜寻记忆,“你就是那个爱说笑话常常逗得大家直乐的方哥哥?”她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但兴奋已在眉目间漾开。 “不像吗?” “好像你原来没带眼镜。” “呵呵,是没带,你记性真好。” “我大哥常念叨你,说你爱帮助同学,他脚上穿的那双球鞋是你送的,连我妈都说难得你年纪轻轻的心肠这么好。” “你大哥好厉害哦,踢足球时,他连鞋和足球一起踢进球门……”他忆及同学少年,本想再说点什么,觉得不合时宜,便转问道,“你娘身体好吗?”他没有忘记那位慈祥的老人,此时更令他关切,“眼睛瞎了?” “还不是为我二哥,哭瞎的。” …… “你是方绪文?”在一旁的大嫂没等他二人说完就迫不急待的插上来,诧异地追问。乍一听说他是方绪文,她简直有些发呆,怔怔的看他与小姑子二人说话。“他是方绪文,你们同村的。”似觉秀峰在一旁催促般这么告诉她,大脑翻开记忆的那一页,令她悲喜交集。刚读一年级那年,正是抗美援朝和土地改革,“六一”儿童节学校吸收一批少先队员,有位高年级男同学给她戴红领巾;稍后举办演讲比赛,头一位叫方绪文的同学不慌不忙的走上讲台,她一看,就是刚才给她带红领巾的。他慢条斯理,讲的有声有色,头头是道,获得第一名,校长亲自给他发奖品,戴上大红花。她为他好高兴好高兴,好羡慕好羡慕,脑子里一直刻下他的印记。但她只晓得他小名,方绪文的大名久违得跟他本人挂不上号。他家划成份是工商业地主,没收全部家产,扫地出门,举家迁居龙山镇,再也没见过面。此时她那颗孤苦无依飘泊异乡的心,有如沦落茫茫大海中偶然发见一座岛屿,找到可以休憩安神的地方,刹那间闪过一丝惊喜,如黑夜间的一根火柴,在心底一闪就熄灭了,并没有流露出来。 他稍稍点点头,玻璃眼镜后透出询问的目光。 她进一步确证,追问道:“龙山镇有个方顺成染妨是不是你家开的?” “是呀。”他肯定的回答,好像回答学生提出的疑问。 “老家是吴桥的?”那神情恰如一位学生向老师求证一个答案。 “不错。”他随即紧张起来,“你怎么晓得?” “你给我戴过红领巾,在镇西小学,记不记得?” 他摇摇头,疑惑的瞧她:“你是——” “我叫吴海棠,”大嫂又惊又喜,怕他不知,自我介绍,“吴桥的,住村后头,你还记得不?” 部队首长一开始就作了介绍,知道她们是姑嫂二人,一个叫杨秀贞,一个叫吴海棠。他是部队从施工工地的单位上借来的;领导派他来明确交待,其任务不过像接待外宾那样作个翻译,上传下达,其余的就不必他过问了,更何况是二位女同胞。那个年代依然相当封建,最忌“男女授受不亲”,即便谈恋爱俩人也不敢轻易牵手,哪怕是本单位的女同志,谁要是私下多说一二句,就有“品行不端”之嫌。除了工作迫不得已,他自是离她姑嫂越远越好,岂敢相信他乡遇老乡?或许根本就没朝那方面想。今听她一说吴桥,村后头的,还给她戴过红领巾。透过眼镜玻璃框,他认真的瞧了一眼,脑子里没有任何印象。 海棠的父亲吴老六是个木匠,手艺之巧远近闻名,经常手拿一把锯,背个篓子,走村串户的四处寻生意。张塘村老胡家修木盆水桶,胡老爹见他手艺精巧,家里有个架子床,四只脚烂了三条,祖辈传下来,一直舍不得丢,用几块砖头垫着凑合用。吴木匠一看是红木做的,有年头的值钱东西,跟胡老爹说是件难得的宝贝,特意从别的地方找来红木,修旧如新,深得胡老爹的赏识,也就此一眼相中了他,“荒年饿不死手艺人”,人又厚道,就把膝下小女吴细凤许配给他。那细凤原是个喜欢唱戏的,过时过节常常跟一班戏子走东村转西村,父母怕她野惯了将来收不住心,趁早把她嫁了,生了海棠。可她唱戏的习性不改,生性忠厚的吴木匠也管束不了她。有年正月十五在镇东头王埠唱戏,被回乡探亲的国民党宪兵团长王耀祖相中,趁吴木匠傍晚回家,在离村不远的地方拦截,用手枪顶着他的太阳穴,强逼木匠离婚,带胡细凤走了。土改之初工作队“访贫问苦,扎根串联”,他父亲苦大仇深的诉苦,土改工作队认为是棵好苗子,启发他的阶级觉悟,培养提拔他做农会主席。可他大字不识,新时代新名词记不住,胆子又小,过头的话不敢说,连叫他带头呼口号也要憋好大一股子劲,严肃而又充满激情的斗争恶霸地主大会常常因此冷场,他撑不了这个大场面,干了不到二个月只好换人。分地主房产时,分给他二间瓦房不要,依恋自己那二间茅草屋。辜念他忠厚老实,父女相依可怜,有位副队长留意当介绍,给她娶了个后妈,生一小弟。她刚读完小,尚未毕业,后妈要她在家带小弟,她心性颇高,不肯掇学,一直坚持到初中毕业。原本禀承母亲基因会唱戏,是全校有名的女主角,招进县剧团,可是没二年,上头不准演帝王将相和才子佳人,改唱现代戏,时逢干部下放,她被下放回乡务农几年,时常受后妈冷言冷语的气,那年再次遇到杨秀峰,算是有缘,相怜相知,一口气同意嫁给秀峰。 “那你总听说过会唱戏的吴木匠媳妇细凤吧?” 他想起来了。村里人常说吴木匠娶了个会唱戏的媳妇,不守妇道,解放前一年跟一个宪兵团长跑到南京去了,后来又说跑到台湾。 “细凤是你妈?” “我只有几岁,她就跟人跑了,连模样我都记不清。”谈起妈,她并不回避,却有着一肚子的痛楚与哀怨。 他连忙话头一转:“你爹还做木匠不?” “还不是在生产队劳动,哪还能做木匠,有时候修修破烂或犁耙水车。” “可惜了一门好手艺。”方绪文是搞技术的,有共通的道理,为之惋惜。 “我弟弟喜欢做木匠活,常在家劈呀刨的。” “你有弟弟?” “后娘生的。”她在说“后娘”时,语义里透出“后娘养的”悲哀。 他觉察出从小失去母爱的吴海棠有着无限悲苦,勾起他的伤感和无限同情;刚嫁了人就死了丈夫,可以想象出往后这个后娘养的日子不会怎么样好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