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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你叫海棠?”他如物理学公式求证一般学究式的诘问她。见他傻呆呆的神情,她颇觉怪异,点点头,反问他:“该记起来了吧?” “村里人是不是叫你‘乔伢’?”他是记起来了,细凤的女儿名叫“乔伢”。她高兴得像小孩子,眼睛滴溜溜转,却不失成熟女人的矜持,回说:“那是我的小名。” “土改那年元旦晚会上你演过戏,演的(角色)是小英。” “你记得我演戏?”她惊异得睁大双眼,本能地流露出苦涩的妩媚。 “我还记得你一出场唱的是‘小英今天真高兴,接到哥哥的来信……’” 那是一场反映“抗美援朝”的戏,通过英雄战士寄给家乡妻子的信,由俏皮小姑和稳重嫂嫂间互相演唱,乡长送喜报,嫂子读来信,表现出志愿军战士抗美援朝,保家卫国,不怕牺牲英勇杀敌立功受奖的故事。她小小年纪演得惟妙惟肖,博得台下阵阵喝彩,给他印象特别深刻。但那个年代报幕人并不报告演员姓名,只晓得是细凤的女儿,二家一个村头一个村尾,又不是本族,少有来往,哪晓得她的‘大名’? “海棠”和那双大眼睛,勾起他想起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位高中同班同桌同学,高二时转校来的,据说其父是南下干部,从外地调任地区专员。她叫丘海棠,梳二条小辫,浓密蓬松的绺海遮不住宽阔凸出的前额,叫人一看就有那么一股子聪明劲,各门课成绩都名列前茅,唱歌跳舞演戏样样行,堪称文武全才,无不叫男生爱慕;尤其是她那一双大眼睛要是予你回眸一顾,定会叫你失魂落魄。他未失魂,却落魄过。那年月流行一首民歌“敖包相会”,校园广播喇叭里唱,有的同学也喜欢唱:“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情意缠绵,娓娓动听,音韵幽雅而辽阔,令他颤动心扉;正值青春年少,豆蔻年华,谁见了那朵美丽云彩伴随着月亮,又听了这叫人动心动情的旋律配置的歌曲,怎奈不青春萌动、情窦初开?二人同桌二载,一个是文娱委员,一个是学习委员,“云彩”就在“月亮”旁边,和睦相处,哪能不日久情生?高三上学期元旦学校文娱会演,俩人同台演唱越剧“十八相送”获奖,常常被同学们笑话得脸红耳赤……十八九岁的他自然懂得:“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呀,海棠花儿不会自己开”,自恨家庭成分不好,高攀不起高干子女,当然不会冒失地向她表白,内心却是汹涌澎湃,深深地暗恋着她。高中毕业,“东飞伯劳西飞燕”,为着珍藏那一份真挚纯洁的情感,他默守心间栽了一盆秋海棠,情与爱也就此埋在根的泥土里……大学四年,他白天放在自己的书桌上,夜晚端到窗台上,有阳光雨露滋润,长得蓬勃茂盛,寒暑假寄托校花房一位老花工。批判《早春二月》时期,有同学点名批他身上充满萧涧秋的浪漫主义,养花是“小资情调”。批归批,只要学校不明令禁止,他当作无事一般;有的同学认为他无视舆论,我行我素,典型的地主资产阶级大少爷思想作风,气愤地要砸花盆,他以身相护,宁愿自己受伤,及至辅导员出面,解围,劝阻,他只好恳请托付给那位老花工。毕业分配到研究所,他带到研究所,直到这次调赴“大三线”前,考虑出差多,人地生疏,难找到合适的人帮忙照料,当然不忍舍弃,趁春节回家过年送回老家去了。他思念那位“丘海棠”,心系那盆“秋海棠”,会不会遭风吹雨打……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眼前这位也叫“海棠”,同窗旧友的新婚妻子,外加上自己的同乡。此“海棠”亦非彼“海棠”,却令他觉奇:缘何又遇“海棠”?往后,越来越令他困恼。 他记得她,她心里头一阵温暖。万万想不到,陪同她们几天的这个人,只当是个传话的,囿于男女有别,没太作理会,原来是秀峰的中学同学,又跟自己同村。真个是天下无奇不有。他是村子里第一个大学生,流传不少佳话,聪明,会读书,从不跟人打架,不说脏话不骂娘,时至今日村里不少人家仍以他为典范教育子女,提起他来晓得的叫“林森”,不晓得的依然叫“大少爷”。在她意识里,他是崇山峻岭,浩瀚森林,茫茫无际,不可望亦不可及,更不可涉。好幸运啊,僻乡偏壤遇上同村的老乡,难得的,一接上话,听那乡音,好亲热好亲热,堆积心头的愁云,如遇春风化雨,悄然消解无声。她竟觉得好象他是专为她从天上掉下来的。 “村里人好像叫你林森?”她不想谈演戏的事,那曾教她失败过,痛苦过。话头转到对方。 他收回记忆,坦诚作答:“爷爷给我算命,说是八字缺木。”显得有些不自在,似乎不愿提及,又不得不答。 进私塾后,他聪明好学,记忆力特好,教一遍就有个七八成,读三遍便能背诵如流,先生感慨说将来必是国家栋梁之材,应取名“国梁”。爷爷称腐儒之见,无木何以为栋梁?父亲认为上学应该有学名,辩说不是有“木”嘛!爷爷否决:惟望森林里的参天大树,独木必遭风残!上高小后有位语文老师很赏识他的作文,篇篇别开生面,有叙有议,如书之“绪言”,逐更名“绪文”,爷爷已无暇顾及了。 “土改那年,你爷爷就死了……”她晓得他爷爷是在一次群众大会斗争之后,半夜三更偷偷跑到自家牛栏吊死的。 他清楚记得爷爷的死,面露愧色,说:“他害怕群众斗争。”倒不忌讳。 那时斗争地主恶霸,有仇报仇,有冤申冤,控诉到极处,就有人挥起拳头打。“他是怕挨斗。”后来她听大人背后说,是弟弟和弟媳妇斗争哥哥,霸占家产,欺压剥削弟弟。他爷爷当场分辩:分家时土地财产一人一半,自己好吃懒做,赌博逛鹞子,家财浪荡光了,卖田卖地……主持大会的工作队长立即站起来说是诬蔑贫雇农,负隅顽抗,罪大恶极,农民协会主席带头呼口号,弟媳妇趁机窜上台打了他爷爷一记耳光,教他爷爷伤心透顶。 “困难时期没饭吃,村里老人们怀念你爷爷开仓赈灾,减免租息,哪一个不说你爷爷是个好人?为人正派,主持公道,修桥,铺路,做了不少好事;讲得最多的是,就是荒年歉收,也从不克扣长工的工钱,农忙到你家帮工,大鱼大肉有的吃……”她是个说话有口无心的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并没有恶意,不过是儿时记忆,随便闲谈,意在拉近十几年时空久隔的距离。似觉对方不悦,款言转问道:“你爹还好吧?” “人都老了,身子骨还算硬朗。” “你爹会染布,村里人个个说你爹诚实厚道,讲信用,织的布都是送到你家印染;我在城关读书时盖的印花被子,就是你家染印的,蓝白图案,喜鹊弹梅,朴素大方,好好看,是我妈做闺女时盖的,我好喜欢,可惜到县剧团,上下都说我好土,下乡演出背出去不像样,硬是要我换了,真舍不得!”她一边说,一边察言观色,注意地看他的表情,深怕又说露了嘴,见他不太在意听,她审时度势的说,“你家染坊开得远近闻名,记得那些年村里人来往信都是写‘方顺成染坊转交’,从没误过一封信。” 父亲开的染坊,着实为他们家赢得好名声,也造就了当地纺织业的一时兴旺发达,龙山镇一带,差不多村村户户种棉花,纺纱织布,商贾云集……染布印花在当地原不过是一项手艺,到他父亲时办成一个行业,那是要有相当的眼光、才干和魄力的。 “你还记得不少哇!”方绪文一直敬佩父亲,吴海棠的话勾起许多美好的记忆,他很是感慨,很是稀奇眼前这位同村的老乡,要不是她是位女性,真想狠狠的揍她三拳,再找个地方对饮三杯。 “我还记得村里人叫你‘大少爷’呢!”她还像个小姑娘,一听到夸奖就眉飞色舞,忘乎所以,想起村里人常讲方家大少爷林森会读书,有志气,脱口就出。 吴桥村的那个家,秉承祖辈基业,在当地也算是名门大户,土地房产多少已查不到记录,现在无人说得清楚,只晓得村子周围一大半都是他方家的,长工好几个,仅放牛的就二、三个,农忙时节请短工更无以计数,做饭打杂听使唤的佣人、丫头也有五、六个。到爷爷手上,遇上军阀混战,攻来打去,民不聊生,八年抗战后又逢三年内战,未得休养生息,家道日衰;兄弟分家后,父亲在镇上顾不了那个家,爷爷年事已高,难得劳碌,早就劝爷爷变卖家产一家人搬到镇子上住,爷爷说是几辈子的祖业,不能卖,死也要死在那里。 提起“大少爷”,方绪文倍觉无颜,其实他跟许多同龄孩子一样,是在日本鬼子铁蹄下生长的一代,同度国难,并没有享受多少村里人传扬的那种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日子,更不像小说电影中描写的那种纨绔子弟。顿时一股酸溜溜的感觉涌上心头,低头取下眼镜,掏出手帕自顾擦拭。吴海棠自觉失言,忙赔不是道:“对不起……!” 他有些尴尬,窘迫,缓慢地重新戴上眼镜,扶扶好,瞧她一脸歉意,转而态度坦然的说:“没什么。万恶的旧社会,谁都痛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