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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节
下午就要起程返回,行李已经整装,上午团首长特地前来姑嫂下塌的招待所看望,赠送驻工地部队所有官兵捐款,把杨连长生前遗物郑重交给吴海棠,并请她向家中老母亲转致深切问候和敬意,然后把一位干部推到她面前:“这是杨连长生前战友,李排长,你们认识一下,他也是南方人,下午陪同你们一起走,由他全程负责护送你们回家。”李排长迅速来个立正,敬礼,正待说“报告连长嫂嫂”,吴海棠连瞧都没瞧一眼,“哇……”的大声哭起来,口里接二连三的说:“我不回去!我不回去!我就死在这里……我哪有脸回去哇……我只有死呀……”她一直为丈夫牺牲精神所感动,虽是悲痛哭泣,精神亢奋不倒。送葬那天,全团军人开追悼大会,首长含着眼泪追忆杨秀峰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从普通战士成长为党的优秀基层干部;高度评价他的功绩,执行任务中处处以身作则,训练中冲锋在前,退却在后,“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是学习雷锋、王杰的活榜样,危险当头,他总是毫不犹豫,挺身而出,不怕牺牲,不愧是毛主席的好战士!号召全体官兵向杨秀峰同志学习,继承遗志,化悲痛为力量,不折不扣保质保量按时完成战备任务。一番慷慨陈辞,广大官兵群情激奋,口号连连不断,纷纷上台表态。那情形,她倍觉光荣,为有这样的丈夫而自豪!到送上山埋葬时,眼看着棺材入土,她不是哭,而是嚎,拼命要往墓穴里奔,几个人上来拖住,她挣呀,往地上扒呀,哀嚎着,极致喉干气断……几天来茶饭不思,水米少进,经这一番挣扎,气血耗尽,人虚脱而昏厥了。随行医生赶快抢救,醒来她哭喊着说,让我死吧!为什么要救我哇……昨天离开工地到招待所这一夜晚,她思前想后,觉得只有死——为夫殉情而死!可她神情时恍时惚,控制不了自己,好象脑子里钻进另一个意识故意搅乱,教她终究下不了决断,竟不知该如何死,用什么法子死。此时,她头脑混乱,哭得没天没地,一哭一嚎,人一仰一合,同时双手朝天一扬往下一拜,边哭边诉,自悲自怜,东一句,西一句,天上一句,地下一句;小姑秀贞见嫂子哭得伤心,一癫一狂,她也情不自禁,陪着一起哭……一悲一嗟,一咽一泣,一个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口痰,一个掩面咽咽嗟泣,泪人儿一般。首长和在坐的官兵不知所措,也听不懂她哭诉的是什么,问她们怎么回事,是不是还有什么困难,俩人只是一个劲的哭。“我不回去,我就死在这里……我的夫哇……你就带我一起走吧……”头发散乱,疯疯癫癫的,要寻死觅活……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他们看到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光荣军嫂”。太出意外了,首长直摆头,不是说家有瞎眼老母,要急着赶回去嘛,怎么会那样?按说她们不是那种耍泼赖皮的人,事出必有其因。首长是抗美援朝战场上锻炼出来的干部,考虑问题总要比常人深一层,不乏还要掌握了解和分析情况,像当年指挥作战那样果断的说,今天就暂时不走,吩咐叫招待所服务员多留心照顾,嘱意多方面了解清楚,想想是不是我们还有什么考虑不周? 果然不出所料。她们反映上来的问题是:李排长一到家,就等于报告杨连长的死讯,老母亲就可能会当场昏倒,丈夫走了,已失去了一个儿子,厄运接二连三,怎么能承受这巨大打击?全家人又会要忙着救人,说不定还要接着办丧事。几天来,吴海棠连自己的事都没想好,一听说就要走,回去如何向婆婆交代?她一时没了主意,惟有哭。哭声倾诉她的无限悲痛,宣泄她内心的苦与愁,也是告诉首长,她这个还未过门的媳妇既然承受了“丧夫”之痛,为何还要教她承受“丧婆母”之责,背负“克夫”又加“克婆母”之名?本想就没有什么活头,还不如死在这里与秀峰做伴;再想自己本没有怀孕,哪有脸回去见婆婆和家人?将来又如何向首长交代?首长也觉得考虑问题是太简单,又亲自前来听取意见。吴海棠经过深思熟虑,她的想法是:秀峰牺牲暂时隐瞒不告诉老娘,能瞒多长时间就瞒多长时间,不挂“烈属”牌子,连村里人也要隐瞒;她自己也暂时回娘家住一时,就说是秀峰病重留在医院照顾。但她觉得自己是未过门的媳妇不好讲,把秀贞推上前去跟首长说,自己在一旁依然悲怆如故。首长觉得是个良策,但怀疑这个谎言老人家未必肯信。秀贞似乎觉得有人在背后捅她,抢上来说:“首长,叫方绪文大哥陪我们一起回去。他是我大哥初中的要好同学,到过家里,我妈晓得他,他的话妈准相信。”在她心里,昔日的方哥哥已经铁定是她的亲哥哥了,如手足一般,自工地与他分别后,心好象是浮的,无可相依。方绪文已经交还工地,首长一时为难。她见首长不表态,急了,几乎是哭着再三央求,说:“首长,求你就派方大哥送我们回去吧!” 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也只能这样,那是一个破碎的家,应当有个男人来支撑,方绪文是杨连长的同窗好友,应该是最佳人选。首长或许看出点究竟,称赞吴海棠想的周到,就秀贞话的意思,来个顺水推舟,当场拍板,派哥哥送妹妹回家,就这么定了。同时指示下面跟工地商量,再借用方绪文一个月,工地领导也来个顺水人情,说不用借,破例给他一个月探亲假。 方绪文结束任务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临别那一幕,他看出姑嫂二人不舍之情。吴海棠塞给他一双鞋,那是她千针万线做给秀峰的,她留意过他的脚,量他能穿,他弥足珍贵,舍不得,放进箱子里。想来他乡遇故人,人生际遇,也是一种缘。秀峰不畏险情和忘我牺牲精神,依然在他心头激荡,总觉得应该为她们做点什么。她们离开工地,他心里却好象有块石头没有落地,担心她们不会转车,担心杨伯母承受不了这巨大打击,会不会有什么不测,姑嫂二人将会如何,往后一家人的生活如何过……他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牵肠挂肚一个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一家人。萌于心,发于情,动于爱?亦或与生俱来就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他打算好了,明年探亲假回去,一定邀集一些老同学专程去探望慰问秀峰一家。工地领导突然叫他亲自去送姑嫂二人回去,他并不感到突然,意识里好象是自己本该为她们担待的一份责任,却又为难:“怕不方便吧?” “有什么不方便的?”领导也没多想。他表示不愿去,领导随口道:“我们也是重任在身,几十号人,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情愿抽调人?可部队首长说你是连长的老同学,他妹子一口一声叫你方大哥,非要哥哥送妹子回家,你说我们有什么办法?”旁边的秘书听了抿嘴直笑。他说这样就更不愿意去。领导是解放战争时期的老干部,有多年地方工作经验,善于做思想工作,也非常爱惜人才,对他尤为器重;部队为单位施工,当之要积极配合,出了工伤事故,也应义不容辞的尽全力协助,既已答应派他去就决不能反口,否则影响军地关系,后果谁也交代不了……两难之间,一时急了,不跟他讨价还价,态度严肃的说:“这是组织上派你执行一次‘光荣任务’,不愿去也得去!一切听从部队首长指示,不能讲任何条件,必须保证不折不扣的圆满完成。” 妈妈讲到这儿,缓缓嘘吸口气说:“那个叫方绪文的就是要来的舅舅。” 哪能这么简单?舅舅又不是你说想要就要得到的,人家愿不愿意?既然是认来的舅舅,那就一定是妈妈的“特殊哥哥”,或许有那么一点暧昧关系也未可知!妈的嘴巴真严,隐藏几十年……我听得兴趣正浓,刨根问底,不依不饶,还要妈妈接着讲。 “舅舅过二天就来,总该准备一下,有好多事要做,”我对这个舅舅来了兴趣,似乎来历不凡,很愿意为迎接他做点什么,可我不晓得该做什么,妈说:“屋子总该打扫一下,也别光想听故事,帮妈一把,有空再跟你讲。” 我们就先动手打扫房屋。单位上做房子,面积卡得死死的,叫明二室一厅,总共也就50来个平方,客厅稍大一点,房间一大一小,大的不过15平方,小的就只有10来个平方。特别是厨房、卫生间,小得可怜,仅容纳一人,要是二个人进去,屁股碰屁股;而且二相隔壁,烧起煤球炉子来,烟熏火燎的,把个厨房卫生间熏得乌精八黑;要是遇上阴雨天,黑烟弥漫转不出去,到处窜,首当其冲是客厅,天长日久房子天花板上像涂上一层黑炭。平时不觉得,这次一动手打扫才发现,厨房卫生间是个死角,那油烟灰怎么扫哇抹的都不行,甚至越抹越黑,像油漆渗透进墙壁里了,除非用石灰或涂料重新粉刷。打扫完毕,我指着妈笑,妈也指着我笑,一照镜子,原来我跟妈一样,也像个刚从煤窑里走出来的。 妈真的找来石灰,我们就把客厅和厨房、卫生间粉刷一遍,显得亮堂多了。家里打扫一新,玻璃擦得窗明几净,连电灯泡和电线、开关也抹得干干净净。就等着明天去接舅舅。大功告成,我伸展四肢躺在沙发上享受劳动成果,刚躺下不久,妈叫我去把她的房间整理一下,在清扫整理表哥的旧书时,看到一本旧皇历,心想表哥留这个有什么用,老掉牙了,随手一扔,不想扔出一张照片,我捡起来一看,从未见过,嘴里喊妈,人赶过去问:“谁的照片呀?”妈到手一看,毋须端详,哈哈笑说:“这就是你舅舅!”我惊奇叫道:“你是说明天要来的那个舅舅?”妈连连点头,问我从哪里找到的?舅妈曾问她要,她到处找,问表哥说从未见过,这么巧,教我无意中翻出来,差点丢进垃圾桶了。照片也老掉牙,已经发黄了,仅一吋大,人影模糊得只看到个大致轮廓,不过还是显得英姿焕发。妈捡起那本老皇历,拍拍灰,在身上抹抹,说:“这还是你舅妈那年中原转车时在车站地摊上买的,上面有好些日子她都划了圈儿,谁看了也不明白;她总是带在身边,在家那些时日,我见她经常自己左翻右看,也只有她自己看得懂,常常自言自语,又像跟皇历说话,见到我便急忙揣进怀里,好象有天大的秘密。那年接她回家过春节,节后发病,看着皇历哭哭笑笑,我把它收藏起来,随手也不知放在哪里了,找了多次也找不到。”妈从我手中收起照片,依然夹在那本旧皇历中,放进她衣怀里,说:“快收拾吧,明天当面有你的看。”她从衣柜里取出彻新的床单铺上,换新枕套和新被面,折叠好,说是专给舅舅的,晚上跟我睡。我是巴不得,好赖皮要妈继续讲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