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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节
我家客厅外的阳台上终年摆放一盆秋海棠,那是妈经年如一日精心养护的,不晓得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也不晓得妈为何如此这般珍爱。秋海棠四季长青,哪怕不开花那翠绿鲜嫩的叶子也非常惹人喜爱;可就是太娇贵磨人,年年要换盆新土,施底肥,浇水是家常便饭,可多了烂根,少了又不耐旱,炎日久晒死叶,霜雪冰冻伤根,最经不起雨打风残。我妈不知操多少心,摸几多黑,遭遇几多风雨?打我记事时起,我家就养了这盆秋海棠,从乡下搬到城里,别的东西可以丢掉不要,这盆海棠必定舍不得,心肝宝贝般护着,要是不小心碰破了花盆甩坏了花,妈是心痛一截,比我不小心磕头碰脚怕是要难过十二分。好在本身生命力旺盛,只要有根有一抔土就能成活,即便是没有根,要是你手气好,春天里也可以插活。女孩子都爱花,不说多年耳濡目染,单恁妈那股子心疼劲儿,简直可以说像一位心爱的人一样与之朝夕相伴,我如何不被打动?我妈的珍爱,就是再讨厌也会跟着喜欢,再不喜爱也不得不喜爱! 时令正逢海棠盛开,早晨一起来我到阳台上,一眼就发现花盆像新的一样,想必妈是又洗又擦,方显出它的光洁本色。那是一个漂亮的陶瓷花盆,搬到城里后买的,上下圈青釉色,中间一圈釉色浅黄,嵌有“花开富贵”四个篆体字和绽放的梅花交相辉映。我捧起花盆左瞧右看,那淡红绸缎般的花瓣一层层由内舒展翻开,小心翼翼地露出淡黄的花蕊,吐出瑞香,似乎是正在等待和召唤远方来的蜜蜂……簇簇翠嫩的绿叶护着,沾满晶莹的珠露,压弯了嫩绿的枝头,犹似美人笑弯了腰,习习秋风,馨香沁心,胜过菊黄无数。 “大舅来了!” 翘首以待的这一天,妈妈和我站在车站出口处接舅舅,大老远的她就看见了,指给我看那个鬓发花白,身穿白衬衣,肩挎黄书包,手上提一个绿色帆布行李袋的半老年人。妈轻声的告诉我说,她认识那个黄书包和行李袋,错不了,就是大舅。他个儿不算高,走在人群里,不时抬头张望,看到我们招手,他大概认出了妈妈,也向我们挥挥手。一出站,我们便迎上去,妈特别亲热地叫声“大哥”,我也跟着叫“舅舅”。 他跟亲舅舅一样关心照顾我们一家,常写信来,有时还寄钱,跟我们一样称外婆是“娘”;我跟外婆说是大哥寄来的,把信念给她老人家听,回信时我就直接称他“大哥”,真的成了一家人。妈妈这样跟我说。我却觉得不那么简单,听妈妈跟舅舅的谈话,感觉到有我听不明白又猜不透的秘密。 “怕是你喜欢上舅舅吧?”我猜想一定跟我妈有关,故意这么刺激她一下。 “鬼丫头,哪像你这么早就长心事啦!”妈妈点着我的鼻子,“那是为你大舅妈,她很可怜。” “大舅妈?”我不自然的诘问,“你是说解放的妈妈?”解放就是我表兄,比我大上十岁,从小就跟我们在一起,一直是我妈带大的。“不是解放的爸爸光荣牺牲了吗?”我哪会想到跟那个疯疯癫癫的大舅妈有关!这个舅舅是我妈认来的,应该说只跟我妈有着“特殊的关系”呀!从我记事起就没叫过爸爸,每当邻居的孩子甜滋滋的叫爸爸,放学时同学们有爸爸来接,老远就喊着,小跑着直扑到爸爸那温暖如春的怀抱里,搂着舔着,撒娇……那股子亲热劲,真叫我羡慕一辈子!要是妈妈说这个舅舅就是我的爸爸,我绝不会错过,我会一头扑进他的怀里! 妈告诉舅舅,原先在“三线”,厂子是生产炮弹底壳的,十多年前发生一场事故,有位工人装底壳,不小心,底壳爆炸,连锁反应,当场几死几伤,接着引发大火,我爸奋不顾身抢救国家财产牺牲了……提起我爸,妈妈伤心得直流泪,抽抽泣泣,舅舅劝慰了好一阵子,拿手帕给她抹眼泪。 改革开放后“三线厂”纷纷转产,迁移返城,车间里搞起电镀,妈妈文化浅,但钻劲十足,很快成为技术骨干。一次跟车间主任骑自行车外出联系业务,返回时天色已晚,十多里路,半途中天就黑了,没有月光,十多米外看不见人……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然从乡间岔路上斜冲过来,车间主任人高腿长,急转停车站定;妈妈躲闪不及,惊惶失措,车翻人仰,拖拉机后轮从妈胸腹滚过去,送到医院时人事不知,检查发现断了二根肋骨,立即手术。那时没有CT,也不晓得颅内是否出血,昏迷二三天才醒……算是妈妈命大,那辆手扶车箱里没装载任何东西,除了断了二根肋骨,有轻微脑震荡,内藏全部完好无损。当年表哥正上中学,我还在上幼儿园学前班,厂里派人全天24小时照顾。“醒来一个人躺在床上,身边没个亲人,我的眼泪自个儿往外流,真叫人伤心透了……要是就这么死了,女儿有厂里好说,解放我能托付给谁?”妈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讲,显然是专门说给舅舅听的,害得舅舅陪她一起难过,赔一百个不是。 舅舅来了,家里自然要格外招待。一大早,妈就起床烧煤球炉子,然后去菜场买菜,忙得不亦乐乎。舅舅喜欢锻炼身体,也起得早,看此情景,问明情况,当天上午便同妈妈一起上街,买了煤气炉灶和一罐煤气,一回来他就动手装接好,一点燃,蓝蓝的火焰,像一家人的日子过得青纯,火旺!还买了电饭锅,插上电源,不到半个小时,饭就煮好了。晚上他看家里还是25W的小灯泡,光线太暗,第二天又去买来日光灯,亲自动手装上,并给我买了一个台灯。一入夜,家里亮堂堂的,似乎焕然一新,从此告别烟熏灰暗,开始迈向“四化”新时代。趁我们高兴劲儿,他说还要把房子装修一下,顺手甩给妈五千块钱,嘱意国庆节后找人装修,一再叮嘱一定要过国庆节后,不冷不热,人不受累,钱不够回去后再寄些来。妈说哪能总用你的钱,他说一家人不说二家人的话,我听了心里热呼呼的。人说爸爸是精神支柱,一家人的主心骨。一点不错,有了舅舅就跟有爸爸一样,我们家也有了主心骨。 搬到城里后,分到二居室的房子,我跟妈住一间大的,表哥住小的一间,表哥上大学后就是我住。舅舅来了,妈让出自己的房间,跟我同睡。晚上,他们也不看电视,二人在房间里说话,几次偷偷地看到他俩人非常的亲密,我猜想一定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故事。果然,我发现妈妈脚上新穿一双北京鞋,肯定是舅舅带来的,我也有一双,只是舍不得穿。舅舅还送给我一条红裙子,我好喜欢。前二年街上流行红裙子,妈妈就那么点工资,爸死的抚恤金不过20来块钱,又过日子又是我上学,另加解放和舅妈;妈说没有钱,我伤心了好几天,心想,要是有爸爸在就好,他一定会有钱给我买。舅舅看上去并不时髦,还真懂得女孩子的心愿。我有意跟妈说,舅舅真好,像我爸爸一样贴心。 过二天,我发现新大陆一般看到妈妈无名指上戴了一玫金戒指,凤凰图案,故意大惊小怪的叫喊:“好漂亮哦!是跟我爸结婚时送你的吧?挺时髦的嘛!怎么从来没看见你戴哦?”其实,我暗地里偷眼所见,是舅舅亲手给妈戴在手上的。 “别瞎说!”妈嗔怪一声,不经意的说,“是你舅舅送的。” 这么贵重的礼物,妈说本不想收,舅舅执意要给,算是他的一份心意。 “哇!”我故作惊诧,二眼盯着妈,“好浪漫啊……”我见妈那圆圆的脸上漾起红云,从未有过的一副幸福安详的笑腼,像舅舅带来摆在桌子上的那个红红的大苹果。大概是我把她盯久了不好意思,轻声斥道:“看什么?——不认识啦?!” “你好漂亮啊!”真的,我头一次发现妈妈长得好漂亮。 早晨起来,打开窗门伸个懒腰,只觉空气清新如洗,外面一片湿漉漉的;我仿佛记起昨夜狂风大作,大雨哗哗,一阵紧似一阵敲打窗棂,妈跟往常一样,毫不犹豫地掀开被子爬起床,不避风雨摸黑到阳台,照常把花盆搬到房檐下。我头没梳脸没洗直奔阳台,一眼就见到那盆秋海棠稳稳妥妥的端放在原来的那个最显眼的位置上,妈妈站在旁边陪舅舅一起观赏,似乎已久,他躬着背低头正在那儿细细瞧,摸摸,爱不释手,感慨万分,口口声声“海棠依旧”,赞不绝口,跟妈说:“这么多年,真亏得你养。” 昨夜风啸雨骤, 谁怜绿肥红瘦? 不是个中人, 岂解情苦闲愁? 有数!有数! 心许完璧归舅。 天放晴了,我也凑过去,道声“舅舅早上好”,欣喜地自个儿瞧着盛开的海棠,眼睛瞥过去偷看舅舅:一头苍白浓发,精神烁烁,一双睿智的眼睛充满活力,饱满天庭下高高的鼻子如平地耸立一派山脉,像一道分水岭把眼睛、嘴巴和整个脸庞流布得错落有致,皮肤稍黑,满面红润……哇!我暗暗地赞叹:舅舅好漂亮哦!难怪我爸死了十多年,妈妈谁也不嫁。在我记忆里,有位姓刘的叔叔追求我妈好几年,他们同一个车间的,工作在一起,都说很要好,厂里或车间里分点什么东西,他都提到我家里来,还亲自下厨做给我们吃;经常到我家帮我妈做事,买煤球,做煤饼子,搬个重点东西,凡是脏的重的累人的事他都抢着做;搂着我亲,带我上街玩,买糖和饼干给我吃;晚上我睡了,他陪妈看电视,一坐坐到电视里“再见”……领导有意撮合,也有人来劝说过,妈就是不答应,一直苦撑苦熬,原来是等舅舅。要是舅舅真的做我的爸爸,妈妈总算没有白等,那我和妈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啦! 一日放学回家,未进门就闻到一股饭菜香,桌子上摆满了菜,红烧的,小炒的,又是鱼又是肉,中间一大盆清燉鸡……我想该是欢迎舅舅。桌子一角还摆放二瓶啤酒,各人位子前杯子里都已倒满。妈端起酒杯站起来,叫我也端起来一起敬舅舅,像过年一样喜庆!我从不喝酒,为表敬意,硬着头皮尝了半口,哇!什么怪味,又苦又涩,我不好开口说,赶紧吃菜……呀!鱼和肉的味道跟平时大不一样,又香又嫩又脆,不咸也不淡,我称奇,赞扬妈的厨艺“真人不露相”,今天露了一手!妈说全是舅舅买的,又亲自下厨房做……哦……哇!看不出,“真人”原来是舅舅!我睁大眼睛的瞧,讨好地说:“舅舅菜烧得真好吃,好厉害哦……就别走,在我家住着,天天给我们做饭菜,晚上陪我妈——”“别瞎说!”妈急忙打断我的话,我吓得直伸舌头,舅舅笑眯眯的伸手过来摸摸我的头,拍拍我的背,好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