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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九)
第二天上午,张大人慢悠悠地跺到药铺来了。 这几天,翁老太爷连续赶上不顺心的事,心里一烦躁,肺火攻心,咳嗽痰喘,病倒了。昆涛煎汤熬药,精心调理,身体方慢慢好将起来,在客厅里坐着闭目养神。 张大人问了安,又安慰了几句,然后说:“昨天夜里咱村里又出大事了!”翁老太爷问是什么事,张大人从马褂里掏出一团纸来,递给翁老太爷,说:“你瞧瞧,这是什么?”翁老太爷展开一看,是一条标语,上面写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张大人又拿过一条,说:“你再看看这张。”翁老太爷低声念着:“反对投降派!驱逐胡和道!”便问张大人哪里来的?张大人说:“难矣哉!天一亮,长工们去挑水,就见这街上贴了许多条子,揭下两张拿给我看。听说治安队门前、大肚子幺家门口贴了好多呢!” “哼,老胡的兵也确实不象话,抢劫民财,祸害民女,把老百姓糟蹋的够戗呢!”翁老太爷愤愤地说。 “就是。城里的人说,最近胡和道公开提出‘打八抗日灭中央’,这小子要当草头王哩!听说他在枣强的时候一下子就毙了20多个共产党。”张大人说,“莫非咱这里也出了共产党?” 翁老太爷没有吱声,又瞅了一眼那两张标语,字迹娟秀,非常面熟,似在哪里见过。莫非是他?翁老太爷眼前闪过世忠的身影。他慢慢地合上眼睛,摆了摆手说:“我老了,什么党啊派的,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以后我们多长个心眼儿,他们再派捐派税我们都顶着点儿,不要轻易信他们的鬼话了。”又唤昆岗过来吩咐道:“晚上把门看紧点儿,没事别让孩子们出去。”昆岗称是。 张大人见翁老太爷没有兴致,便寒暄几句,告辞出来。 天空阴沉沉的,一阵北风倏然刮过,院子里飞舞着金黄的柳树、槐树和榆树叶子,张大人自言自语地说:“要变天了。” 旧历每月的四、八日是郑家口的集日。 这一天是十一月二十八,玉田老汉邀了栓桩搭伴去赶集。地里活忙完了,他泡上了两缸皮子,准备好拧绳的料。老伴儿和世孝帮着,打了几套绳犋打算到集上卖掉。栓桩闲着没事,娘俩开起了馍馍房。原来,武夏庄有三大奇,叫做:“王家的皮绳‘鸿济堂’的针,张家的馒头不用问。”从栓桩他爷爷那一辈起,他家就蒸馍馍。人们都说他家会练武,有手劲,揉出的馍馍香甜劲叨好吃,都抢着买。 王玉田背着绳,栓桩挑着馍馍挑子,一路上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来到了郑家口,进了西门。 这郑家口紧靠运河,原本是姓郑的设的一个渡口。自从隋炀帝开凿大运河以来,这里连接山东、河北两地,水中鱼跃虾戏,帆影桨声,衔首接尾,舟舻如鲫;陆上车马辚辚,客商云集,川流不息,逐渐形成一小城镇。镇内三条街道按河堤的走势,蜿蜒南北排列,虽没有危楼广厦,但沿街清一色的灰砖房、板大门,店铺鳞次栉比,车水马龙,倒也热闹非凡,自古人称“小天津卫”。老百姓习惯顺口,就叫做“口上”。由于街道就在运河堤下,所以城墙修得也特别,遂圆就方,象个鹅蛋。东、南两面靠河堤,是天然的屏障,北、西城墙壅土筑就,全城只有一个西门,晚上城门一闭,严严实实。 玉田和栓桩找了一块繁华地段,摆开了摊儿。眼看快到腊月门了,赶集的人特别多,有的在家闲在着没事,到集上来解解闷糊儿;有的想提前测探一下买卖行情,为置办年货做好准备;更多的是变卖变卖值钱的东西,应付债主年关讨债。三道不算宽广的小街,卖吃的,卖穿的、卖喝的,卖猪羊骡马的,卖绳耙犁套的,琳琅满目。 一群客人围在栓桩的馍馍挑子前,争相购买。赶一天集回到家里能拿出二斤馍馍来,就是一家人的福分了。这时,忽然有人喊了一声:“老胡的队伍来了!”人们“唰”地让开一道胡同,纷纷躲到两边。 一个当官的带着一队人,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停在栓桩馍馍摊前,用手中的皮鞭指指挑子,说:“这是谁的馍馍?”“啊,长官,是我的!”栓桩赶忙答应。“挑起来,送到司令部去。要打仗了,队伍还没吃的,奉胡司令命令,今天集上凡能吃的玩意,统统地上缴司令部,犒赏抗日将士!”“长官,不行啊,俺是小本买卖,家里还等着这点钱过年呢!”栓桩苦苦哀求着。“仗打起来,命都没了,还过个球年!马上走!”那军官说着,上去就是一皮鞭。几个士兵不容分说,推搡着栓桩挑起挑子,栓桩只好忍着疼痛咬着牙跟着他们去了。那军官又领着人朝前去了。 “不知道又该谁倒霉!”“这是什么世道啊!”人们纷纷议论着,四散开了。 栓桩跟着一个当兵的来到一道街,进了挺进队司令部。这里原来是县衙,民国以后改做了县政府。胡和道到来之前,政府大员早已人去楼空,胡和道便把司令部安在了这里。 栓桩看到院子里人来人往,屋子里的电话铃声和院子里嘈杂的吆喝声、叫骂声训斥声不绝于耳,乱哄哄的像茅厕里的蛆。一些卖肉的、卖烧鸡的、卖烧饼的、卖馒头的 那个当兵的把栓桩领到伙房里,呵斥道:“将馍馍卸到笸箩里,赶紧滚蛋吧!” “长官,你还没给钱哪!”栓桩说。 “给胡司令去要吧,我看你是腚眼子拔罐子——嘬(作)死了!”那兵扬长而去。 一个伙夫看看周围没人,递过两个馒头,悄悄说:“年轻人,快走吧,要打仗了,再晚了就出不去了!” 栓桩顾不得什么了,拔腿就往街上跑,这时,就听凄厉的哨子到处吱吱的响,就像伏天的知了。一队骑兵呱哒哒地跑过,踢翻了沿街的摊点,一溜烟地由北向南跑去。一个军官在马上大声呼喊:“闲人闪开,全城戒严了!” 栓桩跟着人群急匆匆地向南跑,他惦记着玉田大叔,想赶快找到他。刚跑到二道街,见玉田老汉也惶惶张张地朝北跑。玉田老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赶紧 俩人跑到西门,见人群似潮,挤也挤不动。后面的向前拥,前面的惨叫:“挤死人啦!”“挤死人啦!”狂呼乱喊,人嘶马叫,一片混乱。 这时,就听城门外“叭——勾儿”几声枪响,“咣当!”一声一颗炸弹落在城墙上。刚刚跑出城外的人群又潮水般地涌了回来,有人大声喊着:“鬼子来了!鬼子来了!”谁也没见过日本鬼子的模样,一听招呼就如同见了真“鬼”一般,人们疯狂地叫着、喊着,四下奔跑。 城上的士兵不管城外边人们的死活,急忙关闭了城门。 “哒哒哒哒” 枪声、炮声越来越密集,战斗正式打响了。 胡和道接到日军攻打郑家口的情报是在上午10点,彼时他正在“馨如春”烟馆里“养”精神,当副官报告的时候他还不大相信:“我日他娘的日本人!今天大集人多,他敢来么?”其实心里也虚,又吩咐道:“马上通知各部,做好战斗准备!另外派骑兵团一个排去石槽路口,加强对德州方面鬼子的警戒!”“是!”副官去了。 胡和道打了个哈欠,骂骂咧咧地说:“日他娘的小鬼子,连老子这袋烟也不让抽安稳,可恶!”他刚出“馨如春”大门,副官又匆匆忙忙地跑来:“报告司令!据可靠消息,日军已经过了石槽,据我们只有10里路了!”“唔,来得这么快?”胡和道此时才有点慌乱。 “日军用的是汽车、摩托、坦克机械化部队,这次进攻具有偷袭性质。”副官说,“司令,我们战前准备做得不够,此乃兵家之大忌。今天又是郑家口大集,如果真的打起来,要死伤很多百姓。您看,是不是我们先避其锋芒,退避一下?” “娘那个球!退避?俺老胡吃郑口,喝郑口,关键时候不给郑口卖一膀子,日后怎么站脚?”胡和道说,“不是有人说我是假抗日么?今天大集人多,我要当着众人的面,跟小日本较量一下,看看我的厉害,也给共产党一个颜色看!” “是!”副官答应着。 “传我的命令,所有各部,各就各位,见了日本人给我往死里打,临阵脱逃者格杀勿论!”胡和道骑马挎刀,带着随从向西门奔去。日军先头部队已经来到城下,一个指挥官用望远镜看了半天,狞笑一声:“胡的,土城的有,统统消灭消灭的!”他命令架起迫击炮,“咣当”一声将城墙炸了个豁口。胡和道挥舞着军刀,一声令下,轻重机枪一齐向鬼子群中射去,几个鬼子应声倒下。鬼子恼羞成怒,调集了更加猛烈的炮火向城内倾泻。 郑家口上空子弹横飞,枪声向炒料豆一样,三条街道霎时成了一片火海,眨眼间百年老字号“衡德堂”药铺、“玉蚨祥”绸布店、“碧螺春”茶庄成为一片废墟,飞檐斗拱、雕梁画栋、古色古香的“山西会馆”烈焰冲天,关老爷的红脸烧成了黑碳,成了张飞。街上、胡同里尸体横陈,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呛人的烟味和血肉烤烀的腥味弥漫在大街小巷,喘不过气来。一发炮弹呼啸而来,二道街北头一座明代牌坊被炸得稀烂,玉田老汉和栓桩赶忙趴在一段炸坍的墙头下,碎石块迸得玉田老汉满脸鲜血。他们抖了抖身上的土,爬了起来,赶紧钻进一条小胡同,躲进一个破房叉子,一看这家五、六个人全死光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栓桩抬头一看,一条胳膊还在烧焦的梁上晃悠,吓得“啊呀”一声,连忙退了出来,“瑟瑟”地不知哪里躲藏是好。 下午三点,枪炮声渐渐稀落下来。满街上都是胡和道的兵,他们一个个焦头烂额,满脸灰尘,军装窟窿眼睛,成了麻花花。一队一队的伤兵开始向二道街南头集结,有的用绑腿带吊着胳膊,有的拄着枪托一瘸一拐的边走边骂。那些胳膊腿齐全的则从炸毁的店铺中、烧焦的民房里,搜寻着值钱的东西,有的扛着布匹,有的提着洋钱袋子,有的背着鸡鸭鱼肉,还有的用枪挑着包袱,见东西就拿,有的还为争夺钱财互相开枪。 战斗将近进行了一天,胡和道见军士死伤大半,再不撤退别说当司令,连自己的小命也难保,趁着日军喘息的时候,他急令部队后退,从城南渡河向山东逃跑。 胡和道浑身像在土里扒出来,人不人,鬼不鬼,骑在一匹马上,带着亲信一阵风似的从街上跑过。副官急急唤来一支渡船,扶胡和道上船狼狈地逃窜了。 其余的兵丁来不及坐船,纷纷跳到河中逃命。玉田老汉和栓桩也乘着混乱,游过运河。上了岸,衣服、裤子即刻冻成了冰砣。他们看见对岸,黄乎乎地站着一派鬼子兵,疯狂地向河里、岸上的士兵扫射,河水变成了猩红。 “哈哈哈哈!”鬼子的笑声像旷野的恶狼,在打着旋涡的河面上回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