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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八)
胡和道进驻郑家口以后,接管了县衙,整天花天酒地,诚可谓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小小县城跺跺脚四角乱动弹。他以靖化地方秩序为名,秘密逮捕了几名共产党员和抗日积极分子。借破路运动发了一笔横财以后,他搜刮民财更加肆无忌惮。今天扒道,明天修工事,搞所谓“冀鲁联防”,乡里三天派一丁,五天抽一夫,出不了人就拿钱顶,老百姓怨声载道,都说这地皮刮得比国民党政府还厉害。 这两天村头又张贴了布告:
一,严禁集会结社,聚众滋事; 二,酒肆、茶馆严禁议论国事,不得有损害国民政府之言论; 三,增加治安人员薪饷,每丁每月缴治安费壹角;
云云。 “妈的,又是变着法的要钱!”“啥世道啊,真叫人没法活了!”人们悄声议论着,诅咒着。 王世忠晚上睡在药铺里没有回家。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悄悄点上灯,书写传单,揭露胡和道假抗战的真面目。他从胡和道的兵痞出身写起,一直写到胡和道占据郑家口以来的所作所为,有理有据,句句说到点子上。自己看了两遍,又改了一番,冬天夜长,困意全消,匆匆抄写了十几张,只觉得臂酸腕麻,揉揉眼,看看窗外天已大亮了。 他正打扫卫生的时候,见姐姐拿了盆碗朝饭棚里走,就喊住了姐姐:“姐,晚上我去你那里有点事。”芝兰说:“来吧,我等你。” 到了晚上掌灯时分,王世忠踅到东园子里,轻轻拍了下窗户,说:“开门。”屋里听出是他的声音,门开了,英哥迎了出来,吃吃地笑着,说:“大先生怎么也学会了偷鸡摸狗了,什么话不能白天说?” 王世忠“嘘”了一声,说:“别闹,俺有正经事。” 进了屋,把屋门插上,王世忠说:“你们干吗呢?又看图识字?” “恩,你别说,嫂子脑瓜儿就是灵,一边做针线,一边认字,生产学习两不误,已经认识八九百字了,真不简单呢!”英哥穿了一件烙花的大红小棉袄,领子上没系扣,露出白玉般的脖颈,愈发显得俊俏。 “还不是老师教的好啊!”王世忠笑着说。 “就是,状元老师肯教,我就肯学。”芝兰也说。 “那么,你就是女驸马了?”英哥一笑一边一个酒窝儿。 “又没正经的了!”芝兰打了一下英哥,问世忠:“爹娘好么?” “还好。”王世忠看看姐姐这些天明显地消瘦了,原本白白的面颊微微泛黄,眼睛也不象以前那样有光彩,便说,“你好长时间也没回家了,有空回去看看,爹娘想你。” “我准假!”英哥笑着说,“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先出去。” 王世忠说:“不用,我正是来找你的。” “找俺有么事?”英哥脸颊微微一红。 王世忠从衣兜里掏出那把传单,递给英哥,说:“你给改改稿子,看写得行么?” 英哥接过来,瞥了王世忠一眼:“写的么呀,大秀才想考我这小书童啊?”芝兰虽然认不全字,也好奇地凑过来看。 英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拍着手说:“哎呀,写得太好了,一针见血!想不到忠哥整天闷在帐房里,还知道这么多事啊?咱们应该尽快散发到老百姓手里去,让人们都知道胡和道的原形!” “我来就是为了这个。明天正是大集,你们能不能帮个忙,把这些传单散发出去?” “行啊!我和嫂子借口去买头绳儿,把传单带上。” “千万小心!” “没有问题,这事在学校里是熟活了!” “世忠,这事能干么?让爷爷知道了可不得了!咱们还是不要冒这个险吧?”芝兰犹豫了。 “怕什么?宣传抗日到啥时候也无罪,爷爷知道了又会怎么着?”英哥一百个不在乎地说,“这些日子可把我在家憋屈坏了,我正要上街走走呢!” “姐,英哥说得对!宣传抗日救国、进行抗日救国是每个有良心的中国人的责任。日本鬼子跑来欺负咱,财主恶霸剥削咱,胡和道也来糟蹋咱,咱老百姓还有好么?宣传抗日是为了救国,不把日本侵略者驱出中国,不把这个国家彻底改造一番,没人民就甭想过上好日子!”王世忠觉得姐姐虽然没受过教育,但是,她和千百万劳动妇女一样,受封建礼教的影响太深了。多少年来,自打在家为闺女时起,她就谨尊爹娘的教导,恪守“三从四德”的戒律,不敢越雷池一步。正是姐姐的温、良、恭、俭、让的才分,才讨得了翁老太爷的欢心,聘了过来做他的长孙媳妇。他希望的就是将来这个家业能够有她这样的贤妻良母型的当家人执掌。王世忠越说越激动,接着说:“姐,难道你就想一辈子大门不出、二门不到老死在这个院子里么?难道你还想让下一代再和你一样吃两样饭食么?难道你还想让天下的女孩都和你一样当睁眼瞎么?现在的社会阶级不平等、官民不平等、男女不平等,我们就是要推翻这个旧社会、旧制度,创建我们的新生活,人人平等、幸福、自由!” “别说了!忠,我是想这外边的事不是我们女人干的,你最好别给我们家惹麻烦!”芝兰打断弟弟的话,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道弟弟说的句句在理呢!只是守着英哥她怕弟弟惹祸,不得不这么担心。 “嫂子,你要是怕,你就不去,明天我一个人去!” “我怕什么呢?还不是为了你们,为了咱们这个家!” “姐,我知道你是为了大家好。可是,你要想到我们这么做是为了我们全中国这个大家更好!” “好吧,那明天我给婆婆请假,和妹妹一块去赶集。” “嫂子,明天你就给我壮个胆,传单我拿着,我发,我有经验。”芝兰歪着头,蹙了一下眉说,“就是份数太少了些,你一个人写不出来,今晚我再帮你多抄点儿。” “那太好了!”王世忠高兴地说。
第二天一大早,芝兰和英哥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出了家门。集上人群熙熙攘攘,人声嘈杂。她俩无心买东西,只是东瞅瞅,西望望,注意着过往的人群。每逢大集,治安队的人都三三两两混在人群里,有的仗势拿点小商小贩的东西,有的没话搭拉话地盘查行迹“可疑”的人,有的借机到酒馆里蹭吃喝。这些人看谁不顺眼立刻翻脸不认人,将你“办”了,少不得又得破费银子。所以,人们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们走。 芝兰第一次做这种偷偷摸摸的事,心里“嗵嗵”的直打小鼓儿,生怕别人看出什么。英哥则大摇大摆地满不在乎。她让嫂子跟在她的后边,保持一定距离。走到一位穿长袍的中年人面前,她说:“大叔,您帮俺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说着递过一张传单,迅速消失在人群里。一会儿,她又出现在一个杂货摊前,见一戴眼睛的青年正在挑选毛笔,就上前向摊主搭讪着:“中楷狼毫多少钱一支?”趁那青年不注意,悄悄将传单塞在他衣兜里一张。青年和摊主讨价还价时,她迅速又将一张传单压在毛笔架下,还说一句:“看好了,别让风刮了!”转身离去。那摊主莫名其妙,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还连连点头:“好的、好的,您慢走啊!” 一会儿工夫,传单散的差不多了,她们来到街中心,恰好一辆牛车撞翻了一个菜摊儿,撞人的和被撞的在那里争吵,人们聚拢着看热闹。英哥把剩下的传单从怀里掏出来一撒,大风刮的满街跑,趁人们争拣的挡儿,姑嫂俩早走的无影无踪了。 只听街上乱哄哄的,治安队的吼叫着:“有共匪了,抓乱党啊!”姑嫂俩急匆匆回到家里,一进屋,芝兰就敞开怀,让雪白的胸脯肆无忌惮地露出来,喘着粗气说:“可吓死我了!”英哥也脱了棉袄,里面的衬衣都溻透了,脸蛋绯红,两个鼓鼓的奶子一起一伏。 芝兰随用脱下的衣服煽着脸,随问:“我以为到街上把传单一扔就得了,怎么还那么费事?” 英哥说:“嫂子,你想啊,咱们的传单本来就少,你随便一撒,满街都是。但是街上的人也有识字的,也有不识字的,倘若被那不识字的拣走,他顺手一扔,说不定还会做了卷烟纸。倘被那些治安队拣走,他们上缴了,起不到宣传的作用,我们的工夫岂不白费了么?” 芝兰点头称是,又问:“你给的那些人都认识?” 英哥“咯咯”地笑了,说:“我的傻嫂子,我哪认识那么多人!塞给那穿长衫的,我看他像个读书人,识字;塞给那学生自不必说了,年轻的嘴不严,他会到处宣传;卖笔的一般也都识俩字,所以我就挤到杂货摊上。” “真不知道你丫头片子还真有两下子!”芝兰也笑了。 “三下子呢,那一下子早婆家留着哪!” “又贫嘴,没正经相儿!” 王世忠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后,打心眼里也很佩服英哥。他想药铺里眼杂,东园子里晚上只有姐姐、英哥两人,其他人尤其是男人很少过来,经过考验,英哥也是个进步青年,不会发生问题,所以这里是个做秘密工作的好地方。一天晚上上了门,他又悄悄地来到东园子,发现英哥一个人在,就问姐姐哪里去了?英哥告诉他:“你姐夫刚才回来了,嫂子搬回去住了。”王世钟“哦”了一声,说:“那我也回去了。” “忙么呢?坐一会儿吧,反正我一个人也没事。” 王世忠坐下来,说:“我们上次做的工作很成功。今天张大人来了,也给爷爷说这件事呢!看来,我们的宣传有一定效果,一传十,十传百,群众很快就会觉悟的。” 英哥光是嘿嘿地笑。 “你笑么呢?” “我笑你是个共产党!” “不要胡说!隔墙有耳。” “那你说你是不是共产党呢?” “你看呢?” “我看是!” “那你就跟着我学吧。” “你真是党员?” “我正在争取。”王世忠不愿过早地暴露身份,“希望你也争取。” “啊,我早就看出你言谈与众不同呢,果然没看打眼。”芝兰说,“今后我们还要做点什么?” “我正想告诉你,趁今天晚上姐姐不在我们正好写些标语贴出去,进一步扩大我们的宣传!” “对,标语既通俗易懂,又节省工夫,是个好办法!”芝兰说着准备好文房四宝。她挽起袖子,露出藕白般的手腕,一双白净的小手,微微浮着一层少女特有的青春亮光。她说:“我的毛笔字拿不出手,还是你写,我研磨裁纸。”王世忠说:“行。”挥毫泼墨,唰唰地在一条白纸上写了“坚持抗战,一致对外!”八个大字。“哎呀,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哪!没想到忠哥你的字这么漂亮!都说字如其人,忠哥的字真的像人一样五官端正着呢!”英哥一边研磨,一边不住声地赞叹着。 王世忠抬头看了看英哥,她那条乌黑的发辫在肩上垂到胸前,一件水红的大襟贴身小棉袄衬着白皙的脸庞在灯影下更加好看,一张俏皮的小嘴抿抿着,旁边的酒窝更加明显。灯光下,那张俊美的脸庞越来越模糊,突然变做了刘蓓的模样,也是那么站着,也是那么笑,像雪中的红梅摇摇曳曳,又像空中的繁星闪闪烁烁。那红梅,那繁星,忽然飘至眼前,又化做了英哥的面庞、英哥的眼睛。时光荏苒,光阴似箭,眨眼工夫快半年了,一直没有刘蓓的音信,王世忠心里一阵酸楚,差点掉下泪来。 “忠哥,怎么了?你写呀!”英哥见王世忠怔怔地望着自己,脸忽地红了,不好意思地扭过了头儿。王世忠却一把手抓住了英哥的手,呆呆地望着英哥说:“英哥,让我看看你!”英哥虽然对王世忠有好感,可她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和男人如此亲近过,一时不知所措,慌乱地抽出手来,躲在一边。王世忠醒过神来,自觉失态,忙说:“啊,对不起,走神了!”赶忙埋头书写起来。 英哥在一旁却不好意思起来,俩人不再言声。 写了一会儿,听听外边没有声音,夜完全静下来了。王世忠说:“有糨糊么?”“麟儿嫂子刚好打袼褙还剩了点儿,我们正好用。”王世忠他们就把糨糊倒进一块白菜帮子里,用废纸包好,世忠说:“你歇着吧,我趁黑儿贴出去。”英哥说:“我也去!”“不行,危险!”“你不怕危险我怕什么?你不是让我跟着你学么?”英哥执拗地说。“好,我们走吧,小心!” 俩人吹灭了灯,蹑手蹑脚出了园子,轻轻开了大门,又轻轻地押上,来到大街上。 已是夜深人静了,夜空黑黝黝的,寒星鬼似的眨巴着眼睛。街上特别的空荡,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有远处的狗不时狂吠几声。寒风呜呜的地刮过,老槐树上残留的叶子无声地飘落在路边,井旁,也飘落在他们身上。 “怕不?”王世忠拉着英哥的手问。 “不怕!”许是刚从屋里出来的过儿,英哥浑身不禁打了个寒颤。 他们匆匆来到治安队队部附近,发现不远处有个哨警在抽烟。那烟头一明一灭像个鬼火。王世忠掏出糨糊沾在纸上,英哥用力一按,把标语贴在墙上。一连贴了十来张,忽然英哥脚下踢了一块砖头,糨发出一声响动,那哨兵大喝一声:“谁?”王世忠拉着英哥赶紧蹲在墙根下,学了一声猫叫。哨兵嘟嘟囔囔骂了一声,没动静了。王世忠和英哥赶忙离开,又来到大肚子幺门前刷了几张。 返回的路上,忽然半空中“嘎嘎”地一阵尖厉的“笑”声,英哥头皮发炸,毛骨悚然,“呀”的一声一骨碌掉进路边的一条壕沟里。王世忠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慌忙跳下去拉英哥,正好压在英哥身上。英哥紧紧抱住他的两肩,浑身瑟瑟地发抖。“不要怕,是猫头鹰。”世忠也紧紧搂住英哥,两个冰凉的鼻尖几乎碰在一起。觉得英哥把他搂得更紧了,颤声说:“忠哥,我怕 “扑棱棱”,那只猫头鹰又飞过一棵大树,“忠哥!”英哥把头深深地埋在世忠怀里,世忠闻到了少女发辫散发出来的一丝香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