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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二)

  第二天,王世忠来到鸿济堂药铺。

  武夏庄是个大村镇,村东紧靠着运河,全庄分大小五个自然村,人丁三千多口,南距山东武城县城35华里,北离河北故城县城20华里,是个水陆码头。南来北往的船只拉来了乌煤,运走了粮棉,行船的到了这儿,要靠岸装卸货物、喝水吃饭,于是,不大的街面上酒肆、茶馆、饭店、烧饼棚、杂货铺、脚行、车马店,规模虽然不大,却也一应俱全。尤其是到了晚上,小街上、店铺里喝五吆六、猜拳行令,生张熟魏、南腔北调,又加上逢五排十,五天一个集,客货川流,熙熙攘攘,使得小镇异常热闹,甚是繁华。

  鸿济堂药铺不靠街面,在前庄村东一处四合院内,不起眼的三间土房作了店堂,一间是帐房兼卧室,另两间没有隔断,靠墙放了一溜药橱,柜台外靠窗处摆了一张八仙桌,左右置放两把圈椅,是翁老爷子和二先生把脉瞧病的地方。旁边还放了一条板凳,供病号和等着抓药的临时休息。

  这所院子周围是块空场,院子东南角是龙王庙,据说以前有和尚,现在庙塌墙颓,香火日衰,和尚早已不知去向。龙王庙后面是口水井,谁也说不上水井的年岁,反正老辈子就有。这井水很甜,一样的棒子糁用这口井上的水熬粥喝,做出来的味道和别的井水就是不一样。尤其是用井水泡出来的茶叶,茶水清澈透明,特别有煞口。因此,前庄、后庄、张家行三个村的人都同吃这一个井上的水。

  井台边栽了一圈儿大柳树,夏天清风徐来,柔枝摇曳,倒影在井中,飕飕地往上冒凉气。柳树丛中那株空心老槐足能钻进一个人去,那光滑的树皮见证着这口井的古老。老槐虽经百年风雨,枝叶依然繁茂,槐花飘落在井里,氤氲了一井香气。秋后,采一把槐榄豆,剥去苦涩的外皮,用树底下的井水浸泡数天,拔去苦味,再用井水煮熟,又清凉,又劲叨,是上好的一道酒肴。

  农活不忙的时候,人们都喜欢拿了马扎、蒲团在井边乘凉,聊天。至于那些富家闲人,更是这里的常客。

  王世忠将柜台、药橱和桌椅里里外外、彻头彻尾擦洗一遍,然后又用鸡毛掸子拍打墙上的灰尘。墙皮是用麦秸泥抹的,又刷上一层白石灰,时间久了,一呼拉就掉渣。整个室内充盈着浓浓药香,好在八仙桌山墙上挂着一副中堂,增添了几多雅气。画上画得是李时珍采药图,两边对联,上联是“白头翁牵牛耕生地”,下联是“红娘子贝母上常山”,横批是“悬壶济世”。中堂对面墙上挂一立轴,上书“观澜”两个大字,从落款看是出自山东曲阜“小圣人”孔庆熔之手。

  二先生昆涛看上去30多岁年纪,白净面孔,双眼叠皮,说话慢条斯理,样子非常和善。他对世忠说:“咱们是小本买卖,养不起闲人,所以做事得连踢带打,放下筢子就是扫帚。你除了记账,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帮着抓抓药,这样也能学点知识。”世忠连连点头,说:“哪里不对,二叔您尽管说就是了。”

  “这看病么,最要紧的是‘细心’二字。”二先生摊开大褂坐在太师椅上,对世忠说,“俗话说:‘一根银针就是一把利剑’,‘药力大过牛力’。莫小看这一根针,一味药,闹不好就要了人的性命!所以,当司药的要格外小心。”说着,他随手用毛笔在一张红纸上写了两行字:“仔细看方,小心提戥。”递给世忠说:“你把他压在柜台上,当作座右铭,时时提醒自己。”世忠爽快地答应着,做他的事去了。

  其实,世忠心里自有他的打算。昨天,翁家一提让他来的事,父亲和他就愉快地应承了。父亲应承是想让儿子混个饭碗,而世忠想的却是这里来往人多,伺机可以打探这一带党组织的活动情况,早日与组织取得联系,还可以见机行事,发展一批党员,开展抗日工作。自离开北平后,他一路辗转回到故乡,给他的印象是家乡变化太大了,幼时的伙伴出走的出走,成家的成家,一个个都忙着自己的事,变得十分陌生。人们满足于“家有地,槽有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什么阶级剥削,什么抗日救国,都漠然处之,很少热情。

  想到与组织失去联系,他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不知飘向哪里。下一步的工作怎么开展?在里间屋,他坐在账桌前,苦闷地低着头。

  “世忠,你来了?俺给你送水来了。”世忠猛地打个激灵,抬头一看是姐姐芝兰。

  “姐,进了翁家你还好么?”

  “怎么说呢,还算好吧。”芝兰淡淡地说,“就是太抠门,吃饭两样饭食,老爷们吃净米白面,俺们妇道人家吃粗粮咸菜,活却比男人不少干。”

  “姐夫对你怎么样?”

  芝兰脸一红:“还提他呢,惯孩子一个。他是翁家的长子长孙,打小爷爷、奶奶和爹娘看着就娇,养成个驴脾气,十八九的人了,就像永远长不大,整天不务正业,打兔子逮狗的,让人提留着心。”

  正说着,只听堂屋里喊叫:“叔,听说俺大舅子来当帐房先生了,他在哪里?”二先生罚斥道:“干么这么大呼小叫的,让人家笑话!在里屋呢。”麟儿推门闯了进来,指着世忠说:“你就是俺大舅哥啊?长的蛮俊的啦,和你姐姐真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有这么说话的么?谁像你,不像你弟弟!”芝兰白了麟儿一眼,嗔怪地说。“你敢说,我揍你!”世忠假装挥舞着拳头,落在芝兰肩上时却变成了巴掌。芝兰扑哧笑了:“看你这料儿!”世忠看看麟儿,高高的个头却和自己差不多,胖呼呼的脸庞放着白光,一双狡黠的小眼不住地眨巴着,咧着嘴嘿嘿地笑。他知道姐夫比自己还小两、三岁,虽说已是有家口的人了,但还是一身孩儿气。

  “姐夫,你好!”世忠立起来,点了一下头。

  “自家人,不客套!”麟儿说,“我就这么个稀溜脾气,爱玩、爱闹。其实,我对你姐可好哩。是你的姐,也是我的姐,分什么你我呢?”

  “姐夫忙着什么呢?”

  “要说不忙也实在是忙。这不,刚打了两只兔子,还叫大肚子幺讹了一只去!”麟儿懊恼地说,“那小子真不是东西,拿着个保安队长抢人家的东西!”

  “你认识他?”

  “怎么不认识他呢?他大号叫张庆一,张家行的。这小子吃里扒外,和河东的土匪胖娃娃勾着,专门干男盗女娼的事。他县里有人,封了他个乡长,最近又借口维持地方治安成立了个什么保安队,尽是拉一些地痞流氓二流子入伙。保什么安?还不是敛钱捐粮,养活这帮王八蛋!”麟儿说。

  “他们有多少人?”世忠问。

  “三、四十人吧。当初还让我去来着,说我枪法好。我爷爷不让去,咱好人家的儿郎怎能去干那个?”麟儿回头对着芝兰说,“哎,对了,告诉你一个事儿:刚才爹把我和龙儿兄弟喊过去了,说爷爷决定让我们去上学了,报的运河中学,那可是冀南有名的学校呢!”

  “啊,有这等事?娶了媳妇的人人家要么?”芝兰说。

  “娶了媳妇怎么了?娶了媳妇就栓裤腰带上了?只要愿意学又有一定基础人家就收,听说学校里比咱大的还有的是呢!”

  “是呀,现在学生生源少,学校巴不得多招些人。姐夫去上学是好事,姐姐不要拦着。”

  “腿长在他身上,谁拦得住呢?”芝兰眼圈红红地问,“啥时候走呢?”

  “大概是这一两天吧。也不一定去成,还得考试呢。”麟儿语气也有点哽咽,劝慰着芝兰。

  忽听外边有人喊:“麟儿嫂子在么?”“哎,进来吧。”芝兰应道。“我到处找你半天了,刚才若不是看见二叔还不知道你在这儿呢!和谁说悄悄话呢?”世忠定睛一看,进来的是个俊俏女子,年纪约有十七、八左右,瓜子脸白的没有一点瑕疵,柳叶眉下汪汪着一双大眼睛,隆直的鼻子下一张小嘴噘噘着,后脑勺梳着一根乌黑的长辫子垂在屁股以下,走起路来一摆一摆的。

  “妹妹几时回来的?这是我娘家兄弟,正说话呢!”芝兰说。

  “哦,是亲家呀?还没见过面呢!”那女孩害羞地低了头,用眼梢悄悄觑了一眼世忠,说:“俺是刚到家的。老师说,鬼子就要打过来了,俺们女孩在一起不方便,让俺们暂时回家不要到学校去,以后看情况再说。嫂子,这回俺不走了,可以黑白和你在一块了。”

  “哦,看来鬼子真要来到了,连学校也办不下去了。”麟儿说,“可为什么爹还让我们去呢?”

  “学校和学校不一样,这运河中学是冀南的名校,占的教堂的地方,大概鬼子轻易不敢进去。”王世忠说,又问那女孩儿:“你们是什么学校?”

  “县立女子平民学校。”芝兰代答道,她对世忠说:“对了,忘了介绍了,这是俺三叔屋里的闺女——英哥妹妹。”

  “哦,你一个女孩儿能出去上学也实属不易了。”世忠说。

  “还不是俺娘挣来的结果?依着俺爷爷说啥也不让上的。”英哥学着爷爷的口气,说,“‘一个女孩儿家,纺线织布是本分,上什么学?’俺娘说,老大、老二屋里的孩子都有书念,凭啥俺三房里的孩子就不能念书?爷爷说,他们都是孙子!俺娘说,孙女怎么了?孙女就不是人?孙女不喊你‘爷爷’?这一下把爷爷问住了,没得说只好找个平衡,破例让我进了学校。哼,老顽固!”

  “顽固?其实是顽而不固,其中大有古风!”麟儿说。

  “哼,还瞒避哩!嫂子,以后我教你也认字,咱就拿《本草纲目》当课本,看图识字,好学的很呢!”英哥说着,瞪了麟儿一眼。

  “好了,我也得给你哥哥准备准备去了,被褥、衣裳都得拆洗干净。”

  “得了,你快和俺哥亲热亲热去吧,过一时少一时了!”英哥咯咯地笑着说。

  “看我拧不烂你的嘴!”芝兰笑着动手就去抓挠英哥,英哥吃吃地笑着躲。

  “是谁在这里混闹啊?”不知什么时候,翁老太爷进了门,看到他们叽叽嘎嘎的,便在太师椅上坐下,说:“我说孙子媳妇啊,今后没事你少领着人到这里蹿拢,这是药铺,需要清净!”

  “知道了,爷爷。”芝兰低着头说。

  “好了,你们去吧!要来客人了,世忠啊,沏上茶!”翁老太爷吩咐。

  “是。”世忠刚刚把桌面收拾停当,便闪进一个人来。此人长袍马褂,长圆脸上戴着一顶黑呢子礼帽,遮住大脑门,一双细眯着的小眼在金丝养目镜后边闪动着亮光,宽厚的上嘴唇上蓄着八字胡,手里拄着一根文明棍,一副绅士派头。

  “啊,张大人,请!”翁老太爷赶忙站起来,拱手相迎。

  “请!”张大人也拱拱手还礼。

  “闲在了?”翁老太爷问。

  “闲在?哪得闲在,麻烦了!难亦哉!”张大人皱了皱眉。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翁老太爷一惊。

  “说来惭愧啊,惭愧!我老张家怎么出了这么个孽种!”张大人将文明棍用力杵着地,气冲冲地说,“今天一大早,大肚子幺那个鳖种就来到我家,要钱要粮,说什么要抗日保家乡。我说我已经按人头给你拿过了。嘿!他说按人头拿的不算,得按地亩缴,你说这不明明是吃大户么?我不缴,他就把我儿子五花大绑捆到县里去了!”

  “哦,有这等事?你儿子不是在城里教书么,怎的落在他的手里?”翁老太爷吃惊地问。

  “就是呀,儿子昨天刚回到家里,取换洗的衣裳,不成想就这么巧,碰上了这件事!真真是难亦哉、难亦哉!”

  王世忠认得张大人是东边张家行的财主。他兄弟三个,他排行老大,自幼饱读诗书,识文达理,和他那两个兄弟就像两个娘养的,脾气、性格大相径庭。张老爷子本无眼疾,偏好戴了一副眼睛,出门拉了文明棍,见了凡人不说话,自称“张家行没人能听懂我的话,我不对牛敲鼓,不对驴弹琴。”他的儿子张虹在县城师范读书,毕业后在一家小学任教。张老爷子逢人便夸:“家有盛钱的匣子,外有搂钱的筢子,这小日子过得没走!”因此更加孤傲,目中无人,人称“张大人”。的确,张大人家楼瓦片房,骡马成群,常年顾着两个做活的伙计,自是一方首富。由于话语相投,“鸿济堂”离井台子又近,喝茶方便,他出门就爱到药铺来,与翁老先生成为至交。

  他的两个弟弟一个比一个坏,老大当老缺,是土匪胖娃娃的内线,恶贯满盈,后来不知道让谁半夜捆起来扔到河里,盖了紫花被子。老三吃喝嫖赌,将一个两顷地的家业糟蹋个精光,生了个不争气的儿子,比他爹更坏。这小子从小不务正业,吊儿郎当,生就一个啤酒肚,人称“大肚子幺”,专干一些鸡鸣狗盗的勾当。他和他二伯子撇下来的堂妹小俊儿不清不浑,明铺暗盖,长到二十七八还寻不着婆娘。到了30来岁从运河船上抢来一个姑娘作老婆,明着当招牌,暗里还是和小俊儿混。也不知怎么回事,他在国民党县党部那里混了个差使,把他堂妹献给了县长,不久回家来当了个乡长。

  大肚子幺小人得势,更加无法无天,欺男霸女,横行乡里,六亲不认。他眼瞅着他大伯日子过的红火,心里嫉妒的没法,早就想敲敲竹杠。这家伙在县里当差的时候,就隐隐约约听人议论其大伯的儿子是共产党,只是没有真凭实据,不敢贸然告发。这次,他以派捐为名,故意激起张大人的火,将他堂弟张虹拿下了,企图诈个钱花。

  翁老太爷心想,这大肚子幺既然今天敢讹他大伯,说不定明天就会讹到自己头上。就对张大人说:“我看得赶紧把虹儿保出来,再想法子对付大肚子幺。”

  “是啊!你快替我拿个主意吧!唉,难亦哉!”张大人焦急地说。

  “我和口上‘衡德堂’药铺掌柜的有八拜之交,就托托他的人情吧。”事不宜迟,翁老太爷赶忙写了一封书信,交给昆岗,嘱咐道:“你快到口上,将这封信交给你盟叔,让他想方子把虹儿务必保出来!”昆岗应声去了。

  衡德堂掌柜的利用看病的关系找到县政府,张大人又上下打点,过了几天,张虹被放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