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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四)
清晨,一抹朝霞把天际染得一片金黄,倏而又变成了一片火红,那彩霞慢慢扩散,渐渐的成了一抹灰云,同村中烟囱上冒出来的炊烟揉合在一起,灰暗的云逢中透出猩红的日头。 王世忠和刘蓓刚起床,只见通讯员翁小军匆匆走来,说军区召开紧急会议,让他马上去。 王世忠赶到军区驻地时,不大的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军区政治部刘主任说:“今天召开的是党政军和部分地方干部联席会议。刚刚接到情报,德州、衡水、邢台方面的鬼子正向这边靠拢,看来是有目的而来,情况十分危急。地委、行署和军区决定,全部人员立即转移,为避免不必要的牺牲,地方干部也随部队行动!”他又叮嘱一句:“武北县委还在河东活动,他们还不知道情况,要立即通知他们,火速转移!”区党委、行署领导也做了临战动员,要求大家一切行动听指挥,时刻做好牺牲的准备,誓死不当俘虏,不当汉奸,不当亡国奴。简短的会议开了十几分钟就散会了。 王世忠没想到情况变化这么突然,三步并做两步赶回区里,马上召集区干部传达了会议精神,大家立即行动。 命令传下去,大家一方面动员逃难的群众疏散,一方面做适当化装,女同志把脸上涂脏,年轻的梳起网子,装扮的像老太太,小伙子们也尽量换上便装。所有干部都轻装上阵,随身携带着手榴弹、短枪、大刀、攮子等作战武器,以保持体力不落队。于是一支男女相间、老少同列、各种方言混杂的特殊队伍开始了有序的行动。 其时,李大勇已调任县游击大队长,由于军区部队都在武夏庄一带集结,所以张栓桩带的连队也跟了县大队去河东活动,区里只剩下了几个干部。 刘蓓在白天党校学习,晚上回家睡。因为学习还没结束,所以一听说有情况,便要马上归队。她把头发在脑后梳了一个抓髻,脸上抹了些烟灰,穿了一件斜襟蓝粗布褂,配着一条黑裤子,看上去像个农家少妇。她一边整理着文件、书本,一边向挎包里塞牙刷、木梳和肥皂之类的日常用品。 王世忠没好气地说:“都到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破玩意儿!” 刘蓓不满地瞪了她一眼,说:“干么?吃枪药啦?那么凶!”其实,她这些日子一直感到很委屈,自从结了婚,没了往日的浪漫,王世忠总是黑天白夜的忙,很少时间和她在一起温存。 “好啦!好啦!别抬杠了。我是说万一仗打起来,你那些东西成了累赘。”王世忠觉得自己说话也有点呛,脸上改变了颜色,“这次行动规模很大,我可能照顾不了你,你跟着地委、行署机关行动,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这还像句男人说的话。”刘蓓婉尔一笑,脸上现出两个酒窝儿。王世忠看着她虽然脸上弄得非常丑陋,但是那丰盈的身段,胸脯鼓鼓的,臀部圆圆的,衣袖露出两只圆润白皙的小手腕,怎么看怎么不像干活的,未免有些替她担心。的确,结婚以后,她既少了少女的娇羞,又没有结婚女人的臃赘,特别是在党校学习这一期间,心情愉快,环境舒适,更加光彩照人。 王世忠试探着说:“能不能给组织上请个假,让你跟我一块行动?” “怎么,你这个区委书记打算让我当逃兵啊?关键时候离不开老婆了?”刘蓓嘴里说着,其实心里也真不忍离开他。 “我怎么会呢?就是替你担心。” “人多着呢,又有地委、行署领导直接在身边,不怕。” “还是要多加小心为好。”王世忠看着她那清秀雅致的眉眼和泛着透明色泽的双唇,忍不住上前吻了一口。她搂住他那宽厚的腰肢,情不自禁地在他的舌头的引领下发出一声声嘤咛。 “都到么时候了,还想着这些破玩意儿!”她猛地推开他,还了他一句。俩人都笑了。 这时,集合号响了。 部队撤离武夏庄时,一些群众还觉得纳闷:才刚还出操喊号列队的干部战士们,怎么说走就要走了?他们站在当街,倚在门口稀罕地看着。 一会儿,翁老凤发出了通知:“鬼子要来了,大家要赶快做好准备,能出村的立即出村,不能走的要抓紧隐蔽!”人们一听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即忙乱起来,牵牲口的,背包袱的、抱孩子的、推车子的,一齐涌出村子跟着部队跑。他们认为,只要跟上自己的子弟兵,就是安全。这样一来,本来没有多少战斗力的庞杂的队伍,就更加臃肿起来。道沟中,野地里,到处是杂乱的人群,分不清哪是机关干部,哪是老百姓。这些人一旦落到敌人手里,后果可想而知。 王世忠裹在人群里,大声招呼:“乡亲们不要怕!大家都疏散开,不要拥挤!日本人不是说了么,他们只打八路,不打老百姓?大家不要再跟着部队了,就近隐蔽!”这一说还真管用,人们折回头来,有的回了村躲藏,有的钻进了道沟、树林、坟地和河圈隐蔽。 翁老太爷一家还是没有动弹。小麟、小龙和英哥来不及告别,随着队伍出发了。他让老娘们家藏到夹皮墙里,怕孩子哭惹事,熬了一锅大黄、陈皮等汤药,将药汤涂在芝兰的脸上、胳膊上装病。芝兰一“化妆”,娇滴滴的模样变成了一个久病不愈的黄脸婆,加上她那本来妙曼的身材,看上去病蔫蔫的刮风就倒。 党校、文工队、报社和行署后勤机关的同志们行进在撤退的队伍里,大家互相安慰着、鼓励着。大哥哥、大姐姐们关照着年岁小的队员,鼓励他们沉住气。 英哥蹦蹦跳跳,她第一次见我们这么多人在一起行动,感到非常兴奋。田间小路上,麦苗青青,油菜花黄,一群蜜蜂嗡嗡地围着花蕊转,一位戴着眼镜,模样秀气的文工团员诗兴大发,边走边操着浓重的山西口音吟诗: “呵,春风掠过麦田, 麦苗儿睡得正酣。 蜜蜂儿轻轻地呼唤, 油菜花绽开她的笑脸。 啊,这就是我可爱的家乡, 美丽的华北平原!” 大家一阵掌声,说“我们的小丫真是出口成章啊!”英哥认识她是文工队的队员,叫刘金莲,因为都是文艺爱好者,经常在一块演节目,所以很熟识。 被称为“小丫”的刘金莲今年才15岁,但是已经有3年军龄了。她出生在运河东岸与武北县邻县的一个十分贫困的农家。那天正是腊八,天气格外的寒冷,当地民谚:“腊七腊八,冻死叫娃。”父母给她取名“叫娃”。 “叫娃”没有冻死,渐渐长大了,懂事了。她清瘦黝黑的面孔上闪烁着一双极有光彩的眼睛,高条的身材显得分外利落、洒脱。她记事起就没有见过父亲。夏天,她同小伙伴们去村外运河里摸鱼,为争夺一条小鲇鱼她和那个不讲理的小地主羔子争吵起来。那地主羔子骂她,打死你个没爹的!她呜呜地哭着跑回家,委屈地问母亲:“娘,人家都有爹,我爹哪里去了?母亲长叹一声,眼里流出两行浑浊的泪水,说:“娃儿,你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们等着他吧。”直到她参加革命以后,娘才告诉她,父亲在她不满一岁的时候因为抗租抗捐被地主恶霸打死了。 母亲倔强地拉扯着她和她的两个哥哥过日子,决心把孩子养活成人,为他爹报仇。母亲很有文学天赋,虽然目不识丁,但是记忆力极好,别人说过的故事、唱过的歌谣她听一遍就能记住。春冬两闲,每逢到了夜晚,母亲便一边纺线,一边给女儿唱歌谣,讲故事。 叫娃钻进被窝,边听母亲说唱,边展开了无边的思绪和幻想。他们家乡离梁山一百单八将起义的地方不远,晚清时又是义和团“长毛”作乱经过的地方,所以流传的这方面的故事很多。她母亲白天听别人讲过,晚上就为妮儿叙述,哄女儿睡觉。幼小的心灵里,她为母亲讲述的义和团的故事和梁山好汉的传说所感动,为那些好听的歌谣而陶醉。 她也常常问母亲:“哥哥们都干什么去了。”母亲告诉她,“七 “什么叫革命?”叫娃困惑地问。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是和财主们对着干,向着咱穷人,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母亲不愿意告诉她太多,支吾着。 果然,一年以后,在游击队当连长的哥哥回来了。他带领群众支援抗战,为了照顾贫苦农民,把缴纳公粮的任务摊派到地主、富农身上。这些老财对叫娃家的爱国行动恨之入骨,暗地勾结日寇、皇协军放火烧了她家的房屋,逼得叫娃全家老小四处流浪。 八岁那年,天下着大雪,叫娃领着她的侄女去讨饭。走到一个村子,看见一伙皇协军正在吃饭。他们抓来老百姓的鸡在火上烤,一阵阵香味扑鼻而来。幼小的侄女禁不住肚子的诱惑,谗得直唆手指头。一个皇协军扔过一条啃过的鸡肋,不懂事的侄女马上去拿,那个皇协军用脚踩住鸡肋,狞笑着说:“爬过来!”侄女趴在地上便要爬,叫娃上去打了侄女一巴掌,拽起她来,恨恨地说:“我们谗死也不能给人家当狗!” 那个皇协军一听,骂道:“你这个小臭要饭的还嘴硬,话里有话,你骂谁呢?” “谁叫你欺负人?”叫娃不服气地说。 “我就欺负你,怎么着?”那个皇协军抓住叫娃的头发,摁在雪地上,恶狠狠地说:“趴下,给我学狗叫!” 叫娃昂着头,死死地用眼盯着那个皇协军。皇协军挥起皮鞭,朝叫娃抽去,侄女吓得“哇哇”大叫。 叫娃一声不吭。鞭子“啪啪”地响着,打落了叫娃的一缕头发。鲜血顺着叫娃的脸颊一直流到脖子里,她泪往心里流,仇恨的火焰在胸中燃烧,她心里记着账:一下、两下……一共二十下。 敌人打累了,才气喘吁吁地住了手,骂骂咧咧地说:“天生的贼骨头,她小小孩儿家,怎么就连一句讨饶的话也不会说!”折腾了一天,皇协军们听到有枪响,便匆匆逃窜了。 从此,爱和恨的种子便深深地埋在叫娃的心里。 后来,她母亲被冻饿死了,哥哥把叫娃和嫂子接到根据地,大人进了被服厂,给八路军做鞋做衣服,叫娃上了小学。1939年,叫娃刚好九岁,她和两个比她大一点的侄女一起参加了冀南军区六分区宣传队。从此叫娃穿上军装,正式成为革命大家庭中的一员。同志们给她取了个正式的名字刘金莲,像兄长一样体贴她们。 夜晚行军,小金莲困不住,学会了一面走路一面睡觉。常常闹出这样的笑话:队伍行军拐了弯,她还一直向前走,直到碰在大树上或被庄稼棵子绊倒才醒来。以后走夜路大同志们怕她掉进水井或道沟里,就想了个办法,用绳子的一头拴住她的腰,另一头捆在大人们的腰上。 后来部队精兵简政,她被送到地方上当了小交通员。为了工作方便,她剃去头发,经常女扮男装。这时,十三岁的小金莲已成为光荣的共产党员了。 这两年,华北平原极其艰难,大旱灾加上大“扫荡”,天灾人祸,一片恐怖。敌人到处设炮楼挖封锁沟,大人跑联络很不方便,任务就由小交通员承担了。金莲夜间带路,把各处来的同志送往延安、太行山,完成了任务,常常是不管白天黑夜,卧地而睡。碰上敌人,她能编造许多故事,蒙骗过关。南来北往的行人哪里知道,这个衣衫褴楼的娃娃竟是个女孩,而且还是个身负重任的交通员呢。 这次,她随军区机关来到武夏庄集训,又回到了文工队,仿佛回到了娘家,甭提多么高兴啦!几天来,她蹦蹦跳跳,像报春的燕子一样学文化,排节目,为老乡和战士们演出。一时间,“假小子”的绰号传遍了机关。 英哥每当见到刘金莲,就想起了那个和她在一起搞宣传牺牲了的学生,她对金莲格外亲切,拿出一副小大姐的样子,呵护着金莲。她把金莲背得洋鼓接过来,替她拿上,说:“等部队完成了转移任务,咱们俩再给大家演个‘二流子转变’的节目。” “好啊,英哥姐。到时我就扮演那个二流子。”刘金莲说。俩人嘻嘻哈哈地边说边笑,队伍的气氛又活跃起来,仿佛不是在行军,而是去参加一次盛会。 队伍继续行进着。 不大工夫,鬼子的飞机像一只饿鹰,擦着树梢凄厉地尖叫着飞临上空。刚刚泛绿的柳树、杨树,在强大的气流地冲击下,柔嫩的枝条左右摇摆“哗啦啦”得响,“嗡嗡”的马达声震得大地似乎都在抖动,窗户纸唏哩哗啦,屋梁上直往下掉土。 人们一阵惊呼,捂着耳朵四散躲避躲。队伍开始混乱起来。 接着,鬼子的汽车、坦克、装甲车轰隆隆地从公路上开过来,鱼贯而行。敌军由坦克、装甲车开路,摩托车、骑兵迂回,汽车殿后,步兵清剿,有序推进。 人们四散开来向麦子地里奔跑。鬼子的车辆掉转头来,开进田地里追杀着,麦子地、茬子地碾起一道道车痕,漫天遍野尘土飞扬,硝烟弥漫。 几乎手无寸铁的区党委、行署机关干部和逃难的群众在敌人的追击下,被冲得七零八落,呼喊声连成一片,人嘶马叫,像开了锅。 鬼子见眼前的八路并没有多少战斗力,便大了胆子,近乎有些耍戏似的追赶着恐慌的人群。人们向前跑,鬼子的汽车在后面紧追,人们跑不动了,敌人追上却又不开枪,始终保持50米左右的距离,慢慢撵。等人们鼓足劲再跑一阵子,汽车又紧紧追上,就这样跑跑停停,总逃脱不了鬼子的魔掌。看着人们疲惫不堪、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鬼子们在汽车上得意地狂笑。看到人们实在跑不动了,突然汽车一加油门,鬼子临近了人群,用刺刀一挑,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便倒在血泊中。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中华民族的大好河山在东洋倭寇的铁蹄下呻吟着。不知什么时候,一层灰云遮住了日光,天地间灰蒙蒙的,显得那么暗淡。鲜血浸染着大地,麦苗吐着血,黝绿的地毯变成了红色的海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