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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有撼无悔
阳春三月。 风暖洋洋吹动着柏士成的衣角。 天象碧青色的纱巾,太阳柔柔的贴在苍穹上,整个天空就像切开的熟鹅蛋,蛋黄上浸着一层油渍。 渺茫的一带群山渐远渐淡,深深融入天里面。河对岸几个人影时隐时现,分不出男女,在淡绿色背景映衬下就像一幅自然雅致的剪贴画。 树新绿。 草萌芽。 天像山。 山像天。 离高考只不过两个多月时间了,他心中有股莫名的压力,莫名的冲动,这种冲动将他整个人影响得躁动不安。 他怀念和向往无拘无束的童年,但从未想到自己青春生活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能回忆起来的也只是一些片断,而这些片断也满是遗憾,满是落寞。 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和小伙伴一起去爬树,树没爬上倒摔破了膝盖,他疼得呲牙咧嘴,却没流泪,倒是大呼小叫奔跑过来的妈妈热泪直流。 妈妈也不管地上脏不脏,一屁股坐下,将他抱在怀里,搂着他的腿,用嘴吮吸伤处。就在那一刻,妈妈眼中痛惜的柔情,妈妈舌尖舔过的又热又痒的感觉,深深烙在他脑海里。直到许多年以后,他还会清晰地回忆起妈妈那温柔的眼神和自己幸福的感觉。 渐渐地,自己长大了,长高了,长得比妈妈还高,但也渐渐失去了被宠被娇的权利,失去了许多温馨和甜蜜的回忆。 谁都要长高。 谁都要长大。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爸爸和妈妈每天都要上班,他在努力学习的同时极力去做一个优秀的孩子。放学以后他哪儿也不乱跑,做完作业就扫地,就做饭,就尽力去做力所能及的家务,尽量减轻劳累了一天的爸爸妈妈的负担。 爸爸妈妈脸上多了一份笑容,同时也多了一份两代人之间明显的矜持和拘束。那种矜持是自自然然产生的,没有做作,没有原因,自然得就像春天的小草从土里慢慢长出。 有了矜持,就少了交流,有了拘束,就少了亲情。妈妈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流过泪,再也没有用舌尖舔过他身体。 柏士成就在这份矜持中考上高中。 从踏进高中校门那天起,他忽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也许从此成了一个孤立的整体,远离了家,远离父母,远离了自己以前拥有的天空。虽说放学后他仍要回家,仍能见到父母,但这种孤立的,孤独的感觉却在他心里深深扎了根。 一粒种子离开母体去寻找未来的土壤,一直小鸟飞离父母身边去开辟自己的领地,这种感觉虽然很伟大,很壮观,却也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孤独,无可奈何的酸楚。 他害怕孤独,他拒绝孤独,但他无可奈何。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子闯进他心里。 这个女孩子就是许晓月。 柏士成怀着一份矜持与自豪跨入二十一中校园的时候,心中免不了一份美好的憧憬。虽然从初中升上高中不值得炫耀,但毕竟是向高级学府迈进了一大步。高中虽然不是人生的最重要转折点,但那里也许不会再有孤独,不会再有寥落。 他深吸一口气,看到一(甲)的牌子,轻轻松松走进去。 教室里扫地的,擦玻璃的,抬桌子的,闹哄哄一片,荡起的灰尘有股次鼻的味道。沾了水的灰尘味虽然不太好受,但这个味道是每个学生早已熟悉了的,竟有种亲切的感觉。 柏士成舒舒服服吸了吸鼻子,将书包放在就近的凳子上,准备加入忙碌的队伍。 一个高高瘦瘦,白白净净的女生正一个人站在桌子边等同学过来一起抬,看到柏士成进来,扬手向他打招呼。 “嗨!”柏士成微笑着走过去,站在桌子另一头将桌子抬起。 这是一件小小的事情,但一切事情都从这里开始。 柏士成刚将桌子抬起,就“砰”一声放下,桌子下一枚锋利的铁钉深深刺入他手指。他跳开去的时候,血如泉水一样涌出。 那个女生赶忙放下桌子跑过来,抓起他手指吮吸一会儿,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替他紧紧扎起。 “没事啦,我已经替你消过毒。”女生抬头。 “消毒?”柏士成疼得倒吸气。 “唾液是一种应急消毒剂。” “哦?” “本来就是嘛。”女生笑。 她的笑并不很奇特,但有种内在的温馨的美丽,这种美丽一下子深刻在他心灵的另一片温馨上。 从此他就认识了许晓月,认识了刚好坐在他前排,一抬头就能看见她背脊的许晓月。 你也许研究过一个人的背影,也许没有,但柏士成却绝对有。他用眼睛,用心灵将许晓月的背影足足研究了整整一个学期。 许晓月的头发又柔又直,有种潇洒的飘逸感。 许晓月的脖子又嫩又白,泛着一种美玉的光泽。 许晓月的肩膀又圆又平,像一首轻轻缓缓的音乐。 许晓月的背影整天散发着像雾像雨又像风的淡淡的柔情与温馨。 柏士成就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将自己的学习成绩直线飙升上去,那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宝贵最难忘的时刻。 然而,令他想不到的事情就在那年寒假来临之前的一个晚自习突然而至。 第二天就要放假,那个晚自习其实是可有可无的,但这个可有可无的晚自习在柏士成心头造成的创伤却是一生也难以修复的。 学习暂告一个段落,马上就可以轻松一下,同学们脸上都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喜悦。柏士成双手支在桌上,双颊放在手心里,眼睛定定看着许晓月的背脊,微笑着果断地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这个决定现在看来也许很蠢,但那时他认为很美丽,很必要,很伟大。 他趴在桌上悄悄给许晓月写了一封不能算是信的信。 “许晓月同学,能不能邀请你在寒假里和我一起去野外欣赏雪花飘落脸上的感觉?” 他将信纸工工整整折起,一直折得不能再折,然后把这个小纸条紧紧攥在手心。他的心在跳,血往头顶涌,喉咙干得像要冒烟,一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会有那种感觉。 他向左右瞧瞧,将书本一股脑装入书包,两腿站起的时候竟有种软软地要跌倒样的感觉。 他将书包背起,扶着课桌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走出去。 许晓月正在认真看书,他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将那个折起的小纸条抛在她的书本上。 他没有停顿,紧走几步,拉开教室门跑出去,一直跑到操场边的小树林,心里还是象做了贼一样“咚咚”直跳。 那天晚上柏士成几乎是蹦着跳着回了家,甜甜蜜蜜睡了一个好觉,没有惊醒,没有做梦。 第二天上午,郑可倩来找他,说是替许晓月捎封信给他。 没信封。 信纸也没折。 他送走郑可倩,回手关上门,迫不及待去看那封信,然后他整个人象掉进冰窖里,从头顶凉到脚跟。 “我还要学习,我还要上大学,请你不要打扰我!如果你仍然纠缠不休,我会让三年级的哥哥约人狠狠揍你!” 没有称呼,没有署名的这张纸象一把带刺的剑将柏士成的心刺得四分五裂,象一个恶魔大张嘴将他的丑行昭示于天下。 打扰? 这算打扰? 纠缠? 你竟用这样一个词来形容我! 柏士成受到从未有过的羞辱。 许晓月,你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人!竟是这样一个不值得我将你深埋心底的一个人! 我的行为也许有点蠢,但你知不知道你将一颗纯洁的心当作一片破抹布撕掉?你知不知道你将一片挚情当作一堆垃圾毫不吝惜地倒掉?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柏士成万念俱灰,将纸条撕得粉碎,一扬手抛出去,纸屑四散飘落,每一片纸屑上都有他破碎的一片心。 春节过后,许晓月没来学校,她爸爸调动工作,她也跟着去了一个新地方。 从此,柏士成掉进一个混混顿顿无所依托渺茫而毫无意义的漩涡里。他的话明显减少,脸上几乎没有笑容,愁闷的表情时常徘徊在他的眉梢眼角。 这个情窦初开的男生经历了这一场似是而非的感情大战以后,彻彻底底换了个人。 爸爸开始注意他,妈妈开始关心他,他在这个家里又回到了很小很小需要爸爸妈妈照顾和呵护的时代。 然而,除了郑可倩,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郑可倩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儿,她没有用虚空的语言去安慰柏士成,也没有当着柏士成的面指责许晓月,她只是悄无声息地用一个女孩子细柔的目光去体会去抚平去鼓励他那脆弱的受伤的心,这也造就了他们两人之间一种超乎寻常的默契之极的友情。 时间是公平的。 友情是伟大的。 柏士成的落拓,颓废,冷漠与自暴自弃在郑可倩的目光中一点点土崩瓦解,代之而来的是一种心灵上空明而漠然出世的凝结和升华。 人,千奇百怪。 人的感情当然也千奇百怪。 柏士成在许晓月面前遭遇失败和羞辱以后,竟对大学产生了一种毫无来由的憎恶与恐惧,这种感情发自内心,时常在他脑海泛起,将他的人生观彻底打乱。他想阻止但阻止不了,这种憎恶在他心里扎了根,这种恐惧贯穿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 郑可倩想帮他,但无能为力。她甚至抱着他脖子哭着骂他,她甚至发狠将他头发都拽下一撮,但柏士成除了苦笑对她每一次发泄都无动于衷。 这种抵触的情感已变成一种病毒,侵袭着柏士成全身每一个细胞。 然而刘阿雪的到来却神奇地改变了这一切。 从刘阿雪踏进学校礼堂那一刻起,从刘阿雪柔美的笑容绽放的那一刻起,郑可倩在柏士成的眼睛里又发现了那久违的动人的光芒。那已不仅仅是自信与惊喜,而是一种被封闭太久忽如万马奔腾流泻而出的热切与渴望。 就像一把千年古剑破土而出,就像一块价值连城的宝玉忽现人间,那闪烁的逼人的光芒,那涌动的旋转的激流将紧挨着他的郑可倩震得差点跳起来。 就像没有人能逼着许晓月和他共同赏雪一样,也同样没有人能阻止他忽然之间就把刘阿雪当作了自己心目中的神灵。这有点神奇,有点不可思议,但这一切毕竟实实在在发生了。 太阳能升起,当然就会落下。 空气能流动,当然就会静止。 春三月的河边,柏士成在太阳已落下,空气已静止的时候慢慢低下头。 × × × 星期天。 刘阿雪将房门带上,双手插在裤兜里,哼着歌,含着笑,轻飘飘踱进阳光里。 张浩去广东出差还没回来,今天将是一个充满无尽思念与美丽孤独的悠闲的日子。 她将头发在晨风里甩直,然后顺着操场边的小路漫无目的走去。 小树林的树尖上泛出一色嫩黄,草坪上的小草清新得像十八岁姑娘的脸,篮球架,单杠,双杠都静静地立在淡雅的天光中,象一群害羞的小伙子第一次约会情人般地拘谨而美丽。 刘阿雪往教室瞟了一眼,忽然发现教室门开着,她挑挑眉,朝教室走过去。 刘阿雪一踏进教室,就看见了懒散而孤傲的柏士成。 “你怎么会在这里?” 刘阿雪话一出口就发觉了自己的语病,但收回已来不及,改口也来不及。 柏士成靠在椅背上动都没动:“我不可以在这里么?” “哦,不是。”刘阿雪迅速恢复自然:“今天没去河边?” “没有。” “你不是每个星期都去河边么?” “人一生都要吃饭,但少吃一两顿总是可以的。” 刘阿雪走近他:“这就是你的回答?” “你想让我怎样回答。” “你在这里干什么?” “等你。” “等我?” “也不能说是等,碰碰运气而已。” “你相信运气?” “信不信没关系,我已等到你。” 刘阿雪爽朗笑,走过去将柏士成前排的椅子拉开面对他坐下,顺手将额前刘海捋上去。 柏士成的目光随她走动的身影一点点移动,然后定定停在她的鼻尖,那片朦胧而有魄力的目光将刘阿雪完全包裹。 刘阿雪没有躲开,反而直接迎上去。 目光与目光的交战。 没有退缩。 没有火花。 “你想见我?” “想。” “那为什么不去我办公室?” “我不敢。” “你不敢?” “有所必为。有所不为。” 刘阿雪长舒一口气:“其实我有点怕你。” “哦?” “怕被你烧毁。” “是么?” “但我现在已不怕。” “你本就不用怕。”柏士成目光黯淡一下。 “我不怕你并不是你不让我怕,而是我已了解你。” “你了解?” “你虽然是一团烈火,但你的理智中有水。” 柏士成愣住。 刘阿雪脸上绽开灿烂而明媚的笑容。胜利的灿烂,舒心的明媚,还有一种饱含感情的甜甜蜜蜜的淡淡的依恋和骄傲。 柏士成将目光收回,呆呆出了一会神,一点点低下头。那不是屈服,也不是沮丧,那只是一种掺杂着伤感的深深的谅解与自豪。 “你,你毕竟又回到了以前。”柏士成半是赞美半是喟叹。 刘阿雪淡笑。 “有瑕疵的神比完美的神更可敬可爱。” “你在说什么?” “是神就不会变,是神就不会消失,是神就永远是心中的最亲最亲。” 刘阿雪瞪大眼睛看柏士成,惊愕的神色在睫毛上跃动不止,这种惊愕只是自然的流露,但在柏士成心中造成的震撼却无以伦比。 “快大考了。”刘阿雪顾左右言它。 “我知道。” “有把握么?” “你指考试?” “当然是考试。” 柏士成自嘲地:“考试么,百分之百有把握。” 刘阿雪听出他话外音:“只是考试么?” 柏士成的自嘲渐渐化为痛苦:“只是考试。” 刘阿雪“霍地”站起:“你想怎么样?你要我怎么样?” 柏士成背对她,声音里有明显的沙哑:“我并不想怎么样,我也不要你怎么样,我只是不想跨进大学校门。” 刘阿雪彻彻底底呆住。 “我不想服输,不想低头,所以我要把自己学习搞好,以我平常成绩来看,上大学绝对没问题,但在我心里这只是一种证明,只是一种自尊的信念。我也许会在考试时候尽最大努力去考好,然后将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我也许会在考试卷发下来以后一个字都不写,合上钢笔从考场里昂首挺胸走出去,这一切只是一个目的:我不想上大学。” “你。。。。。。” “人这一生也许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不能没有一些充满遗憾的经历,充满血色与悲壮的回忆,欢笑与掌声固然美丽,但眼泪和破碎同样使人生灿烂无比。” “你不后悔?” “不!绝不!路是人走出来的,如果没有志气,在坦途上照样会累得爬下,如果有信心,在坎坷里照样能无畏的前进。我愿意挑战遗憾,却绝对不后悔。也许是五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更长时间,我会在这一生中向你证明柏士成毕竟是柏士成!” 刘阿雪那一会竟有点莫名其妙的瑟缩。 柏士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落寞的忧郁的霸道的孤傲在教室里回旋激荡,就像一个求败的武林高手舞动手中长剑带出的啸声,将她的心震得跳动不止。 “你是在和我呕气么?” “是因为你,也不全是因为你,但绝不是呕气。” “那是为什么?” “为了自己的信仰。” “信仰?” 柏士成沉思,抬头:“我只是想让有限的生命更加辉煌,所以要让这些几近失败的遗憾化成血水,让它在自己的身体里流动不息,这是一种精神,一种动力,会使我永远不懈地向前进。” “你渴望遗憾胜过成功?” “我不想要遗憾,但我得到的只能是遗憾。” “听不懂。” “因为在我心中有送我进地狱的魔鬼,也有将我拯救的神!” “谁是魔鬼?” “我的感情。” “谁是神?” 柏士成回头盯着她,象一把充满落寞的宝剑:“你!你是我心中的神!” 刘阿雪被震得四分五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