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2
从明港车站下大火车,又登上去毛集铁矿的小火车,再换乘上桐柏县城的长途车。然后下公路步行二十几里路,就回到我魂牵梦绕的家乡了。 几年过去,家乡已经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山还是那样葱绿青翠的山,水还是那样淙淙潺潺的水,路还是那般崎岖盘绕的路,人还是那般勤谨忙碌的人。一路两旁村庄的墙壁上,“斗私批修”、“批林批孔”、“阶级斗争一抓就灵”等烙着强烈时代印记的标语口号,依然历历在目。但是人们的脸上,已经没有了那个时代形式的呆滞与茫然,而是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兴奋、生动和喜悦;人们身上的衣着,虽然仍是灰蓝黑三色居多,但已经出现了不少的红黄绿橙青等鲜丽的亮色;村上的房屋也在发生着悄悄的变化,不少陈旧的土墙草屋已经拆除,一幢幢红砖到顶的两层小楼正在勃然而起;这一切都清晰确切地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远远地看见野村村头那棵几搂粗的大嗓输了,我的心不可抑制的兴奋起来:就是在这棵大桑树下,我度过了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我和蓉姐还有儿时的小伙伴儿们,常常趁着朦胧的月色,在这棵大桑树下浪背猪、藏老母儿、叨鸡、摔跤、野鸡翎砍大刀、指星星过月月儿……指星星过月月是一种比较文雅的游戏:充当“月月儿”的人被蒙上眼睛,叫“星星们”做着各种不同的动作,从他的面前一一经过。主持人在一旁喊道:“盘线的过去了,叨鸡地过去了,担挑儿的过去了,推小车的过去了……”过完之后,去掉蒙巾,叫“月月儿”猜“星星们”谁是干啥的。只要猜准一个,被猜着的人就得去当“月月儿”。如果都没猜对,原来的“月月儿”就还得当下去…… 野鸡翎砍大刀则是一种勇敢者的游戏:玩游戏的小伙伴儿们分成两队,各自拉着手远远地站开,这边喊:“野鸡翎,砍大刀,你的人马任我挑!”那边问:“挑谁哩?”这边答:“×××!”于是那边的×××就加速拼力地冲过来。如果他能冲开这边的阵形,就可以带走这边一个人;如果没能冲开。他就留在这边的队伍里了。玩“野鸡翎砍大刀”游戏时,我经常和蓉姐排在一队,我冲阵的时候常常冲不开,老是落在人家那里。于是下一回蓉姐冲阵时,就一定更加用劲儿更加勇猛:她那两条纷乱的羊角儿小辫儿普愣愣扎杀着,两条细瘦的胳膊飞快地前后摆动,红底儿碎花儿小褂儿向后扯起飘飞的风帆,两只黑手的光脚腾起一道灰黄色的尘雾,嗷一声冲进对方的阵形中,对方的人链就被她冲开了。我就又被她“夺”了回来…… 大桑树后面是伟哥的卫生所,伟哥的卫生所曾经是我们那一茬儿青皮后生们最爱去的地方。伟哥是我们野村唯一的一个高中生,在县城上高中时读过很多的古书,后来只因为他家成份不好而没能上成大学,回村后就自学成才办起了卫生所。伟哥是个娃子头儿,闲暇无事或阴雨天气或晚黑儿时间,最喜欢跟我们讲古书上和民间流传的爱情故事。当年,我们就是在伟哥的绘声绘色讲述和循循善诱下,开始最初的性爱启蒙教育的…… 卫生所后面就是野村的村部和小学校了。我们小时候常在那里看县剧团和乡电影队的巡回演出,看野村文艺宣传队的节目排演……只是,一想到野村文艺宣传队的节目排练,我就变得心事悱恻耿耿于怀起来:我就是在看宣传队排练节目时,不经意间发现了蓉姐的“不良行为”;正是这一不经意的发现,使我与蓉姐之间产生了“芥蒂”……那是一个文艺事业特别繁荣的时期。当时,小靳庄赛诗会和毛泽东文艺宣传队正风行全国城乡。野村虽然地处偏僻,但在上边的催逼下,也办起了自己的文艺宣传队。山里的男娃儿女仔们,像摸像样的不多,具有初中文化的更少,像蓉姐这般身段儿容貌俱佳的人,自然就成了宣传队的主角儿。 宣传队排练节目多在夜晚,利用学生不上学时在教室里进行。他们排练节目时,我经常悄悄地坐在墙角处,静静地偷看蓉姐的表演。蓉姐本来自小聪颖,再加上县里文化馆来的老师的细心点拨,她慢慢地演起节目来,居然跟县剧团和电影里演的样板戏里的人物差不了多少。 蓉姐几乎把样板戏里的女主角儿都演遍了,她演的小常宝儿、铁梅、江水英、柯湘,常博得观众们的阵阵掌声。蓉姐的嗓子美极了,比桐柏山里黄莺白灵等善唱的鸟儿的叫声还要好听;蓉姐的身段美极了,那舞台之上的柔韧飘然袅娜韵致,比在我家学纺花织布的感觉更是美妙十分;蓉姐的扮相美极了,天生青春俊美加上油彩化妆的艺术效果,使得她比古装戏曲中的嫦娥、昭君等古代美女更为动人可爱;蓉姐的动作美极了,她演戏时那一顾一盼一颦一笑一招一式都做得恰到好处出神入化,撩拨得人们的心头一痒一颤,接续不断的喝采叫好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我坐在角落里看蓉姐演节目,常常忘情忘我地跟着观众叫好鼓掌,人家的掌声都停了,我的巴掌还在拍哩!于是常惹得周围的观众和演员,看着我吃吃发笑。尴尬之中,我的脸便又红了…… 那段时间,我真为有这样一个漂亮俊美出类拔萃的蓉姐感到骄傲和自豪。但是后来,我突然又不为她自豪了。我不为她自豪的原因,是因为我不经意间发现了她的“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是在一次节目排演之后,我突然不见了容姐的影子。别的演员和围观的人都走晚了,我还是没有见到她。后来我就四处寻找,小学校周围和卫生所都没有,最后找到达桑树边,才听到了容姐和另外一个人小声说话的叽叽咕咕的声音。于是,我站住了。我听见蓉姐极力地压低着声音愠脑地说:“……往后你别再来找我了,要是叫人瞅见了,对我不好,对你更不好。” 另一个声音无比急切地辩解道:“我、我不管,我管不了那么多。我真是忍不住,真是忍不住啊!我是真心喜欢你,一天看不见你就……” 蓉姐急恼地打断她的话说:“我也是,我也跟你一样的,可是眼下不中呀,等再过一两年……” 那个声音更加急切地说:“不不不,那样不沾,那样我宁可死。我绝对忍受不了,我……” 下边就没有声音了。不,不是没有声音了,而是没有说话的声音了。没有说话的声音了,却突然又有了另外一种声音,一种口唇相接肌肤相亲的咿咿唔唔窸窸窣窣的声音,一种叫人怦然心动浑身燥热的声音。我眼中的蓉姐变“坏”了,我心中的偶像到她了!我再也忍受不住了,便气呼呼扔下容姐,自己一个人回家了。 我听出那个声音是谁了,那是家住上庄的何新生。听母亲说,我们野村原来就一个大庄子,就是我家和蓉姐家现在住的大庄子,后来又添了上庄和下庄两个小庄儿。上庄和下庄都只有六、七户人家,离野村也都有十几里远。不同的是下庄离出山的大路近些,住的却都是些由野村搬出去的头脸人;上庄的位置更僻远,简直可以说就在山腰上,住的也都是些老实巴脚的“山老愚儿”何新生家就住在上庄。何新生家原来也住在野村,只是后来被撵到了上庄。何新生家之所以会从野村被撵到上庄,是因为他家是小地主成份儿。 说到何新生家的小地主成份儿,还有一段戏剧性的历史典故哩!我曾经听母亲叹着气说:“咱野村就你蓉姐跟何新生俩娃儿命害。你蓉姐就不用说了,新生硬是叫他爹给坑苦了哇!”我问:“那时为啥?”母亲告诉我:原来何新生的祖上,也跟野村大多数人家一样,穷得没有一垅地,光靠给人家扛长工度日。何新生他爹是条硬汉子,硬是凭着一条扁担两只筐,趟水翻山几十里,往返去镇上担柴卖,俭省得头发胡子长长了都舍不得花钱剃,只用剪子剪短就了事,好不容易攒钱开了一个小染房,后来又买了几亩地,总算混出了一点儿人样儿,却正好赶上量地划成份儿。全野村当时分了俩名额,扒过来算过去,就开药铺的伟哥家和何新生家田地多,工作队就把他俩家定成了小地主儿。何新生他爹当时就气得一病不起,几年之后和老伴一命呜呼。留下何新生一根独苗儿,替他挨斗受气十几年,不知道遭了多少罪。何新生的“新生”两个字,就是老师给他起的新名字,就是叫他忘掉过去重新做人的意思! 母亲的叙说,让我的心里沉甸甸的,像坠了一块生铁砣。但沉了一阵子就有轻松了,因为苍天有眼乾坤轮回,三十年河东转河西,社会发展到了不论阶级成份的年月。何新生竟然如鱼得水如虎归山,又学着他爹的样儿做起了小生意儿。他先是在庄上重开染房,一根扁担颤悠悠挑着布挑儿四处走。后来干脆扔了扁担,买了辆黑明透亮的飞鹰牌加重自行车满山飘荡挨庄飞。那时节在庄里,有件手表自行车这样的东西可是个稀罕事儿!何新生整日价手表明晃晃车子黑亮亮地挨庄走,一下子便在四乡八野出了名儿。虽然,当时何新生的重新发迹,还没有得到乡里村里的肯定,但野村小青年们的目光,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妇们的复杂的目光,已经被他吸引的滴溜溜的团团乱转了。 大概何新生就是在这个时候和蓉姐好上的。我那时还不是十分地懂事儿,只觉得蓉姐不该和他好。虽然我对何新生印象不错:一米七多的个儿,白白净净的脸儿,见人总是一面笑儿,当然见我的时候就笑得更甜更多了,可我就是觉得她不配跟蓉姐好。不管咋说,他当时还是地主娃儿呀!再说了,我还怎么跟她玩啊? 那天晚上,我气呼呼地独自回家,母亲诧异地问我:“咋啦,你蓉姐哩?” 我懊恼地说:“谁知道哩!我自己上床睡了。” 不一会儿,蓉姐回来了。我听见她问母亲说:“小奇回来不?” 母亲回到:“早回来啦1” 蓉姐说:“咋不吭一声哩?害得我好找。” 当时我真想爬起来揭穿她的老底儿,但又怕事情穿了帮儿她受不了,母亲也会因此而对她生气,就忍住了。 后来蓉姐来到我的床前,轻轻地拍了拍我。我偷偷地睁开眼,乜了她一眼,只见她脸色红扑扑的,像刚涂了一层胭脂;双眸里亮晶晶地流光溢彩,充满了晶莹透明的水质;胸脯微微地起伏,头发有些零乱,樱唇轻喘吐纳着岚气,一脸幸福地对着我笑。 我心里更有气了,故意又闭了眼晴,装睡着了不理她。蓉姐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走了。 我却在被窝里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