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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二十几里山路回到家里,已是傍晚掌灯时分了。 两鬓落满银霜的母亲正在张罗晚饭。昏昏苍苍的灯光下,简陋的灶房里柴烟弥漫噎气呛人,母亲那赢弱瘦细的身子像只影子一样在弥漫的烟气里漂晃挪动。我的喉头一阵发紧,哽咽着叫了一声妈。母亲转过身来,看见是我,并无太大的惊喜,只是慈爱地指了指外边:“灶屋里呛死人,你去堂屋里呆着吧!立马咱就喝汤(吃晚饭)。” 晚饭做好了,一菜一馍一汤。已经在大学里吃了两年半精米细面的我,又尝到了家乡的粗菜淡饭,竟然觉得无比地香甜。吃饭中间,母亲只简单问了我的生活与功课,便心事沉沉地缄默不语了。空气显得凝重而沉闷。我率先提起电报和蓉姐的话题。母亲的眼晴立时红了,他用衣襟儿怗着眼泪说:“蓉蓉也真是……人家都说她杀了陈瘸子,又杀了何新生,就……任谁也想不到哇!” 蓉姐她能杀了陈瘸子,又杀了何新生,这可能吗?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将两个与她命运息息相关的大男人杀掉啊!我用疑惑的目光询问着母亲。母亲用她那凝重悲悯的神情告诉我:这是无容置疑的真的事实! 我不由又陷入了深深的回忆。陈瘸子和何新生像两个皮影戏的小人儿,在我的脑际交替出现。这两个人中,一个是蓉姐的合法丈夫,一个是她的旧日相好儿;一个长的短矮粗壮,一个长得相貌堂堂。两个人中,若论感情和相貌,蓉姐是完全应该跟何新生结婚成家的;可是该死的命运的安排,又让她嫁给了惨不忍睹的陈瘸子。蓉姐之所以会违心地嫁给陈瘸子,完全是姑父的一意孤行。姑父之所以会坚决叫蓉姐嫁给才陈瘸子,完全是为了给表哥换亲,为了不叫他家祖传的香火烟绝根断的缘故。 这实在是一场荒唐可笑而又可悲的婚姻。婚姻不是来自爱情。人变成了可以随意交换的牲畜!可在当时,野村人对这桩荒唐透顶的婚姻却是首肯的。为啥?就因为野村地处深山,山僻地偏,只见村上的姑娘一个一个往山下跑,却很少见有山下的姑娘嫁到山上来。此外,由于姑姑早亡,缺少料理的姑父家就更显得比别人家零乱破败贫困寒苦,天生赢弱单薄的表哥快到三十岁了,还没有说上媳妇儿!瞅着年龄就要过岗的可怜巴巴的表哥和零乱破败的穷家,姑父焦急的头发胡子都早早地白了。 万般愁苦绝望之中,姑父就把赌注押在了蓉姐身上,决意用闺女为儿子换一房传宗接代的儿媳妇儿!于是,他四处打听合适的人家,最终定在了下庄的陈瘸子家。陈瘸子家的情况和姑父家有些相似,上有一个多病的老母,下有一个跟蓉姐年龄差不多的妹妹。陈瘸子也是三十多了还没有娶上媳妇儿!主要原因也是年龄和相貌的问题。让蓉姐嫁给瘸子,真是委屈啦!可是陈瘸子的妹妹虽没有蓉姐长得漂亮,但也是青瓜嫩水容光照人,人家能同意做自家的儿媳妇儿,咱还有啥话说哩?姑父千思万想拿定了主意,谁也别想劝他回头。 我的脑际又浮现出了蓉姐出嫁前后以及我所知道的她和陈瘸子一起生活的朝朝暮暮。我的心端突然涌满了欲哭无泪欲泣无声的悲苦情愫:蓉姐嫁给陈瘸子真是太苦太屈啦!尽管陈瘸子并不是真瘸子,只是小时候爬树时腰窝受过伤,走路有点儿一肩低一肩高的颠簸耸动;尽管他生的短矮粗壮,但相貌还不算太丑;但这人最大的毛病是当惯了“干部”养成了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恶癖。 陈瘸子的出身正好与何新生形成鲜明的对比。听母亲说,陈瘸子的祖上才真是有田有地有钱有势的地主,正因为有钱有势,才从先前住的野村搬了出去,在靠近大路的地方另辟宅基起房盖屋,慢慢就发展成现在的下庄。也是世事循环,物极必反,到了陈瘸子父亲辈儿上,不知怎么染上了大烟瘾,一来二去就将原本兴旺发达的家业吸败了,到解放时,只剩下两间破草房,其余的田地房产全都卖给了别人。因此定成份时,陈瘸子家就无比侥幸地划成了贫农。在以后的十几年里,陈瘸子不仅免受了许多皮肉之苦和精神之苦,相反,还尝到了不少“贫农”的甜头儿!由于他泼皮胆大能说会道,就在民兵排长、治保委员之类的村干部职务上一直干了下来。 虽然陈瘸子歪打正着,尝到了不少的甜头儿,但却没有从他父亲那里学到什么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只学到了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惰性。所以到了八十年代农村联产承包,干部实行村民选举,陈瘸子无可奈何地下台之后,他的日子便一下子变得拮据窘困起来。当然,蓉姐和他换亲的时候,他还在“干部”的位儿上,她的家境还算勉强。尽管如此,他的年龄,他的相貌,他的人品,他的一切咋能跟青春漂亮俊俏能干的蓉姐相配哟!我记得蓉姐一听说让她给表哥换亲,要她嫁给陈瘸子时,一下子像从天堂掉进了地狱,立马就病倒了,一连几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姑父急得上窜下跳,就来请母亲去权。母亲领着我去了,好不容易才叫开蓉姐的房门。一到床前,蓉姐就扑到母亲怀里哭晕了过去。母亲掐了半天人中,她才从昏迷中醒来,醒来后只说了一句话:“妗子呀,我的命咋恁苦啊!”母亲只能紧紧地搂住她,像抱着半岁婴儿般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悄无声息地陪着她泪流满面,末了也只说了一句话:“娃儿啊!你都认了吧!这都是咱做女人的命啊……” 我记得那天在送亲的路上,我作为蓉姐娘家的送亲人,一直半步不离地陪伴在她的左右。蓉姐自始至终一句话不说,只是紧紧地拉着我的手,一脸茫然地远望着重重叠叠的大山,任眼中的泪水滂沱如雨顺脸浇流。我走在蓉姐的身边,望着她那悲苦之极欲哭无声的绝望情状,真想对她问一句:“蓉姐,你为啥不嫁给何新生,而偏要同意陈瘸子啊?”然而我只能这样想不能这样说,因为陈瘸子就跟在我的身后;再者,我也不想让蓉姐正在流血的伤口再受创伤…… 我记得蓉姐新婚之夜的那天晚上,蓉姐早早地就叫担任“压床”任务的我跟她睡下了。婚宴散完,送走客人,陈瘸子醉醺醺地歪进新房,一见我睡在婚床上“压床”立时就恼了,一把拤起我就往外走。蓉姐却哭泣着死死搂住我不放手。我成了蓉姐和陈瘸子豁命争夺的对象。最后,还是陈瘸子力气大,将我抢走抱进了他娘的偏房。我哭叫着跳下陈瘸子老娘的床,疯了似地冲过去捶打蓉姐新房的门,可是里面却被死死地插上了。我只能无可奈何地听着从里面传出的激烈的推拉撕扯的声音,听着蓉姐咬紧牙关拼命压抑着的细若游丝的低泣声,听着陈瘸子野牛一般的低哑哞叫和老风箱一般的粗重喘气声,听着那架椿木打制的婚床发出的打摆似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咯吱声,怀着对陈瘸子的大如天深入海的无比仇恨,绝望而又痛苦地陪着可怜的蓉姐哭泣…… 我记得半年后学校放麦假,母亲叫我去看蓉姐。我去看蓉姐的时候,那里的麦子已经熟了,家家户户都在收割。蓉姐看见我喜出望外,吃饭时特意为我煮了俩鸡蛋。陈瘸子见我却如同路人,只是哼哈两声了事儿。吃过晚饭,蓉姐还要跟我说话儿,陈瘸子却催着蓉姐早点儿睡觉。蓉姐红着脸瞪了他两眼,他就像发情的公狗一样,从这屋窜到那屋,又从那屋窜到这屋,竖拧着眉毛黑丧着脸,呯呯啪啪地踢凳子摔碗,弄得满屋子都是响声。蓉姐忍无可忍,就先安排我睡了。那时陈瘸子的老娘以暴病而亡。我就睡在她睡过的床上。我听见蓉姐和陈瘸子进了他们的房间,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但激烈的争吵很快就变成了撕扯扭打的声音,撕扯扭打的声音又变成了陈瘸子老牛一般粗重的喘气声和蓉姐那拼命压抑着的哭泣声,还有那架椿木床发出的打摆子一样的一阵紧似一阵的咯吱声……天快亮时,我被蓉姐说话的声音惊醒:“天快亮了,赶紧起来割麦去!”陈瘸子哼哼两声,有了穿衣下地的声响,然后是他出门走了。随后蓉姐也拿着镰刀下地走了。等到日上三竿儿,蓉姐却一个人黑丧着脸回来了。我问蓉姐:“陈瘸子人呢?”蓉姐登时眼圈儿红了,又气又急得骂道:“日他妈,也不晓得钻到哪儿睡觉去啦!”看着蓉姐伤心落泪的样子,我实在无心再玩下去,吃过早饭就回家了。回家后,我把看到的一切给母亲说了。母亲又去给姑父说了。姑父却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地说道:“管好自家事体就重了,操人家恁多心弄啥哩?”母亲讨了个没趣儿,一言不发地拉着我走了…… 我记得又一年的一天下午,像害过一场大病似的蓉姐突然一个人跑了回来,跪在母亲的面前,让母亲看她颈上、脸上、胸上、大腿上的伤痕,然后哭着对母亲说:“陈瘸子他不是人,简直是条牲口哇!我两年生了俩妮儿,他就是不说他自己,硬是说我不中用,恼上来就往死里掐我、打我,打过之后还要天天夜里干那事儿!就连我例假也不放过。说是非要日出来个带把儿的不中。妗子呀,我实在是受不了啦!你不管咋着得救救我,替我跟我爹说一声,叫他退了这门亲吧!” 母亲始终一言不发,只默默地摸着蓉姐身上的伤痕流泪。我看着蓉姐真是可怜,也在一旁帮她说话:“你就帮帮蓉姐,跟姑父说一说吧!”谁想一向慈爱温和的母亲却突然的恼了,她黑丧着脸对我嚷道:“大人说实情,你小小年纪接啥茬儿哩?快给我滚一边儿去!”我吃了一惊,惊惧地乖乖去了外间。蓉姐也吃了一惊,跪在那里呆愣了半晌,才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不声不响地擦了擦眼角的泪,耷拉着脑袋出门走了。 母亲瞅着蓉姐的背影,又搂着我无声地哭了:“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这都是你蓉姐的命啊!”后来听说,蓉姐回到家里,又被姑父狠狠地打了一顿。当天下午,姑父将蓉姐两手反绑,向押送犯人和牲口一样,一路吆喝斥骂着,又将蓉姐送到了陈瘸子家里…… 从那以后,蓉姐就很少回来了,就连逢年也是一样。母亲也不敢再叫我去瞧看蓉姐。我和蓉姐之间,几乎完全断了消息,只能从表嫂子的口里,偶尔听到关于蓉姐的只言片语。 只有一回例外,那是一九七七年国家恢复高考制度,我高中毕业回乡当了五年农民之后,又幸运地参加考试并被郑州大学录取。蓉姐不知怎么听到了消息,她后面跟着一个、手里拉着一个、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妮子,亲自跑到我家,将五十元皱巴巴的票子塞到我手里,然后流着眼泪说:“小奇上了大学,一定要好好出息,千万不要像你姐我……”话没说完就又哭了起来。 我不由地愣住了:要知道在那个年月里,尤其在野村这地方,五十元钱需要多少时日和汗水积攥呐! 我无比感激地凝望着蓉姐,猛然惊异地发觉才二十七、八岁的她,脸上却像一夜间突然失去鲜润的红色,变得眼霜打过似的枯黄消瘦,上面已经出现了蚯蚓一般曲曲弯弯的皱纹;双眸也失去了晶莹透明的水质,变得混沌而茫然;那两条原本黑亮如漆的长发辫儿,如今也被剪成了短发头,头发丝儿干涩稀黄,里边甚至有了许多不协调的白发;整个人儿已经憔悴衰老的就像有四十多岁的样子了;她浑身上下,一身带补丁的土织老蓝布汗渍斑斑,脚上一双手纳的带攀儿黑布鞋,竟有两处裂开了口子;两大一小三个小女孩儿,或扯着她的衣襟儿,或抱着她的腿,或钻在她的怀里怯生生地瞅着我……这一切都清晰地昭示着她的生活的无比艰辛和困苦! 我的心里一阵悸疼,疼得就像是要裂开来滴血!我坚决要将那钱还给蓉姐。蓉姐却推拒着嘤嘤地哭了。蓉姐嘤嘤哭着对我说:“小奇你要不收姐这钱,就是看不起你姐啊!”说罢,扔下钱就往外走。我和母亲醒过神来追到门外,叫她留下吃饭,她却带着三个孩子一溜烟似地走远了。 我手里攥着蓉姐用艰辛的血汗凝成的五十元钱——不,应该是蓉姐的一颗心呐!有千言万语无法向蓉姐诉说,只任满胸的情潮波涛汹涌,汇成泪河在脸上肆意地奔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