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班回家，看见朴志远又在毫无顾忌地喝酒唱歌，音响开得很大，他的声音又难听，自然有些住户不高兴。房东老板娘也已经对他很不耐烦了，四处散播着对他的不满情绪，对小黄的事仍然耿耿于怀。我暗暗决定，过几天就和他一起搬走。

　　我将朴志远的酒瓶子拿走，把音响也关掉了。我想好好地给他谈谈，这段时间来，我心里也不痛快，渐渐把他也忽视了。他颓然坐在床边，一声不吭，而且打起了酒嗝。我说：朴志远，你不要总是喝酒了，这样对你不好，你看看，哪个女孩子喜欢闻你一身的酒臭味，熊小艳和你吵架了？他摇摇头。我说：那是你们分手了？他再摇摇头。我说：都不是，那你还愁个屁呀。他说：可她就是不大理我。你知道吧杨川，这样下去她肯定会把我甩掉，你说我该怎么办，你教教我。我说：她如果真的不喜欢你，不在乎你，你还拽着干什么呀，这样下去你们两个都不会幸福的，你放了她吧。他说：可是她没说要跟我分手啊。而且我已经为她付出了这么多，我把感情全部给了她，物质上我也尽量满足她，现在我连晓春的生活费都拿不出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要怎样做才对。我现在都不想上班了，这儿挣钱太少了。我说：那你干什么去？回家啊？他突然两眼放光地盯着我说：杨川，我们去抢吧？我懵然说：抢什么呀？他说：抢钱呀。就是我们厂子对门那家超市，我看至少能弄个两万出来，每晚两口子都在那住着，我去弄两把刀，完了我们平分，干吧？你放心，没人知道的，这种小案子天天都有，警察查个屁，我们还照样上班。我瞪着他说：朴志远，你是酒喝多了还是疯了？你再这样说：我马上就把你送派出所去。他勾下头，不说话了。我摸着他的头说：志远，坚强点，大不了就是感情上受点挫折，越是这样，我们就越要挺起胸膛做人，更加积极向上，只有这样，才能赢得更多人的欣赏。听说过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哪个女人不怀春，到时候自然会有懂你的女孩子把心交给你。他用手叉着头，说：杨川，我知道你有道理，可是我就是不行，我做不到啊。我叹口气说：你总该为你爸妈还有晓春想想吧，他们要是知道你这个样子，还不在家里面担心死了。他抓着我的手说：杨川，你不要告诉他们，千万不要。我点点头，又说：志远，我看我们过几天搬家吧。他说：为什么呀？住得好好的。我说：老板娘还记着你踹小黄那事呢。要不，你去好好跟人家解释清楚，道个谦。他嘴一撇，说：搬就搬，我还看她不顺眼呢。我无奈地笑笑，说，那好，这两天我就去找房子，你也多问问。他点头嗯了下。

　　我每天下班都去找房子，这天天都快黑了，我终于找到一个比较满意的地方。这是一家四合小院，清静，干净，整洁，最难能可贵的是院子中间种着一株成年黄角兰树，一年四季绿枝成荫，夏季里满院飘香。这家刚刚搬走了两个佃户，正好又让我们填上。在这个工业发达的村庄里，从来就没有多少空着的房子。

　　我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准备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朴志远。他的房门紧闭，不知在没在家，我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这么着急，就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还得自个儿弄晚饭吃。原来和海燕在一起时，很多时候我们都一块儿吃饭，不是她那边就是我这边，我一个人时就比较随便，像今晚，我就只好煮碗面来将就肠胃。我和朴志远是两个单间，里面带厨带厕。我在小小的厨房里不停地忙碌着，一会儿锅里就冒出了热气。正在这时，我虚掩的房门被砰地一下撞开了，朴志远倒在我的地板上，我第一反应就是他肯定又喝醉了，不免心里有点烦他。我说：朴志远你怎么老是不听劝，又去喝酒，我告诉晓春了？他抬起头来，脸上一副痛苦的表情，说：杨川，救救我，救救我……我吃惊地走过去问他：志远你怎么啦？喝多了吗？他颤抖着说：小艳死了，她死了，是我杀死她的。我说：你糊说，你怎么会杀死她？叫你不要喝酒你偏不信，乱弹琴。他跪起来，泪流满面地说：是真的，小艳她死了，是我杀死她的，是我杀死了自己最喜欢的女人……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哇呀……他一子放声大哭，以头抢地。我的心顿时抖个不停，潜意识里感觉事情不妙。我丢下朴志远，向他的房间里走去，一进门，我看见熊小艳仰面躺在床上，四肢张开，大大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天花板，她的头发零乱，上衣被扯开了，乳房也露出了半截。我赶紧上前探她的鼻息，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一种巨大的绝望的感觉瞬间向我涌来……

　　我浑身无力地退出来，看着朴志远惊恐悲痛的样子，我忽然冲上去将他掀翻在地，然后发疯一样糊乱揍他，我边揍边骂：朴志远，你这个混蛋，畜牲，魔鬼，你一辈子没睡过女人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杀死她，你说啊，你这个魔鬼……他起身又将我掀倒，也哭着向我吼叫：我不是畜牲，我不是魔鬼，我那么喜欢她，害怕她受到别人的一点点伤害，害怕她受委屈，我会杀死她吗？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做的，我只是想要好好地爱她，可是不知怎么地就杀死了她，我这手是怎么啦？它掐着小艳的脖子，它不听我的，它不听我的呀……杨川，你相信我，我好害怕，我该怎么办呀？他不停地揪着我摇。我将手机掏出来递给他说：志远，你自首吧，你现在就打110报警，要不然我帮你打。他一巴掌将手机打掉，哀求我说：杨川，不要报警，我求求你不要报警，那样我会死的，我不想死啊。他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我捧着他湿漉漉的脸说：志远，不会的，你不会死的，你只是过失杀人，警察会搞清楚的，我也会为你作证，你顶多就是坐一辈子牢，你好好表现，以后还有机会减刑的。他痛苦地摇着头说：不不，我也不要一辈子坐牢，我不想那样过，你帮我想想其它办法，一定还有其它办法的，你快想啊……我揪着他的衣领大声说：朴志远，你清醒点好不好，你现在是杀了人，杀了你最喜欢的女人，你要付出代价，为小艳坐一辈子牢，为她赎罪，这是你唯一的出路，你懂吗？我的吼叫终于惊醒了他，他跌坐在地，呆愣了会儿，喃喃地说：对，我要为小艳赎罪，我喜欢她，爱她，可是我却杀了她，我对不起她，我一定要为她赎罪。然后他跪在我面前说，杨川，麻烦你告诉我爸我妈，和晓春，我跟他们丢脸了，我对不起他们。他说罢慢慢站起来，忽然快步向楼上走去。我喊他：志远，你要干什么？他没有理我。我顿感不妙，赶紧爬起来跟上去。朦朦夜色中，在我们四楼的顶端，我看见他站在窄窄的女儿墙上，凄历地张臂呼喊：小艳，我来陪你啦。然后大鹏展翅一样向前扑去。我嚎叫一声：志远……

　　我跌跌撞撞地赶去楼底，院坝里灯光雪亮，人们惊爪爪地慌作一团，朴志远四仰八叉的侧脸躺在地上，半边脑袋浸泡在血水里，眼睛在瞪着我，鼻孔和嘴巴里还在咕噜咕噜地往外冒血，我惊慌地伸手去堵住，顿时满手鲜血，我颤抖着送到眼前，啊地一声晕了过去。我这段时间太累了，我的头脑和心脏都受不了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已躺在自己的床上，许多人围在我的面前，海燕正抓着我的手哭泣。我无力地说：海燕，我怎么啦？我浑身没有力气。她欣喜地说：你醒了杨川，你晕倒了，晕了好久，我们都没有办法。我说：海燕，我这段时间好累，天天盼着你的消息。她哭着点头说：我知道，我知道，你没吃好，没睡好，每天加班，是我不好，我不该那么小心眼地考验你，我应该早点告诉你我的心情。我说：没事的，我不会怪你。他们呢，志远和小艳呢？她说：他们……他们都死了。便埋头在我面前痛哭。我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久久不能说话，只看见熊小艳大大的眼睛和朴志远愚笨的跳水动作。四周的人有了一阵骚动，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走到我跟前，叫我好好休息，明早去公安局做笔录，说罢转身离开。人们都不忍心看着我们悲伤，安慰我们几句之后，便纷纷离去。

　　在这个血腥的夜晚，我和海燕倦在床上，抱头痛哭，我们相互依偎，相互安慰和鼓励，谁也没有睡着。

　　翌日清晨，一辆警车将我和房东老板拉进了公安局，我们分别作了笔录。我看到几个警察随意地谈论着这起案件的性质：强奸未遂，故意杀人，畏罪自杀。我顿时又是揪心的痛，我知道这个结论对朴志远是不公平的，可是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我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的表像。

　　回到家的时候，房东老板娘在院子里烧了好大的一堆草纸，满院子烟雾弥漫，空中灰烬四散。她的嘴里虔诚地念念有词：朴志远啊，你跟你的女朋友慢慢地走，路上小心一点，不要碰上妖魔鬼怪，孤魂野鬼，我给你们多烧点钱，够你们在那边用一辈子了，前几天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我这个老太婆也不是成心要为难你，我现在知道错了，小黄它再怎么说也只是一条狗，一条狗命算个什么东西呢，你大人大量，饶了我这张臭嘴，我每年都给你们烧纸上香，把你们当菩萨一样供着，我只求求你们不要再回来了，我老太婆胆子很小，你们不要吓唬我……我走过去，委婉地对她说了马上就要搬家的事，立时，几乎所有在家的佃户都纷纷围过来说要立即搬家，这栋小楼已俨然成了一栋凶宅。老板娘沮丧地向我们瞪着眼，张大了嘴巴，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叫起来：朴志远你这个死鬼，你这个挨千刀万剐的祸精，你把老娘害惨了，我日你妈还给你烧什么钱呢，你妈X活该在那边饿死，冻死，哇呜……我也没有怪她，我知道他们一家四口人基本上靠每年一万块钱的房租过日子，房子是用征地补偿款建的，儿子和老婆离了婚，把六岁多的女儿丢给父母照看，自己偶尔在家里晃一晃，不知道他在外边干些什么。

　　上午，我让海燕给我请了几个工友，将朴志远房间里的东西清理好，和我的一块儿搬去了那家四合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