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是车间例行的早会，工人们整整齐齐的站作几排，生产部或车间管理人员会简单总结前面工作出现的生产质量和进度以及安全方面等的问题，具体安排当天的生产任务。我们公司是一家专业生产摩托车通机曲轴，曲轴连杆总成及制动器等系列配套产品的民营企业，有员工近千人。这个庞大的城市是全球闻名的汽摩之都，如果哪阵儿全国人民的屁股都生疮的话，三千多万重庆人有一半得支起大锅熬稀粥喝。早会没有新意，方建和罗嗦了会儿，就叫大家开工。方建和是我们的车间主任，身材修长，面皮白净，据说是公司生产部部长的侄子，别的车间主任每天都忙上忙下的，工作服有时脏得一塌糊涂，他却无所事事，在车间里转来转去，一身干干净净的，见哪个工人不顺眼，便糗着一张脸。

　　我仍然做的是数控车工，我对各种数控机械已烂熟于心，普通机床更难不倒我，文化程度在车间也是人人皆知，所以方建和对我还算客气。我们车间做的是产品后期精加工工作，每天产品批量生产前，工人都要进行自检和首检，首检也是海燕的工作之一，这是我和她每天唯一接触的一点时间，以前我都是漫不经心的，今天竟然有点期待。海燕拿着游标卡尺和工作笔记向我走来，认真地做着首检，完了，她笑着对我说：昨晚还好吧。我说：好，我有很久没那么开心过了。哎，你的舞跳得真不错，是受过专业训练吧。海燕笑道：没有啊，就是上职校的时候同学教的，我们学校有公关礼仪专业，他们开有舞蹈形体课，我学的是财会电算化，这么大的公司哪能要我们这些黄毛丫头做财务，于是就做了检验。我说：做什么不一样呢，只要能赚钱。其实。这只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阶段而已，人生有许多阶段，我们还这么年轻，谁知道以后会干些什么呢。海燕点头说：我也这么认为。嗯，你挺会想的，大学生下车间，一点不觉得委屈。我笑道：那是，我不会钻牛角尖的。海燕说：见到你开心，我也高兴。我说：真的吗？她毫不掩饰地说：真的。这时，方建和向我们走过来了，用双手搂着海燕的肩膀说：杨川，你们在聊什么呢，这么高兴。我笑着说：在聊你什么时候升官呢。方建和说：那好，我升了官请你们吃饭。然后便拉着海燕去了其它地方。我看着他们的背影，觉得他有吃海燕豆腐之嫌。我有时也见他这样，但海燕总是温柔地让开。男人总是没出息，见了漂亮女人就老想吃点豆腐，有的是从心底里喜欢，有的纯粹是见色起意。

　　午饭的时候，下班的铃声还没打响，人们便纷纷往食堂里去。海燕走到我身边，一手捂着肚子，脸色有点难看。我关心地说：你怎么啦？海燕说：我肚子疼。我说：严重的话要去看医生。她摇摇头说：没事。我知道这多半是因为女性的生理原因引起的，便不再多说。我在前面走，她便在后面自然而然地牵着我的衣襟，我由然而生怜爱之意，一路牵着她的手去了食堂。食堂里人很多，我好不容易打好两人的饭，和她找了张桌子坐下。我问她：好些了吗？她点头说：好些了。然后小口小口地吃饭，很有吃相。她说：杨川，下午我带你去个地方。我说：什么地方？她笑着说：一个让人开心的地方。我点头说：我一定去。

　　朴志远和熊小艳也坐在离我们不远处，我正吃着饭的时候，突然听到他一声吼叫：哇，你神经病啊。我抬起头，看见他满脸怒色，原来是张兵故意洒了些热汤在他肩上。这小子得意洋洋地站在他面前，斜着眼说：怎么着？老子看你不顺眼，想打架吗，来吧。朴志远立刻气疯了，扔了碗筷就跳起来。熊小艳立即起身将他拉住了，冲张兵说：张兵，你太过份了。张兵说：小艳，不关你的事，我就是看他不惯，什么东西嘛，熊不垃圾的，你怎么和他在一起了？熊小艳叫道：我还看你不惯呐，关你什么事啊。说着便掏出他给的MP4扔了出去，说：还给你，我不稀罕。张兵脸上便挂不住了，指着朴志远的鼻子说：日你妈，给老子捡起来。朴志远呸的一口。两人立即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四周已有人围上去看热闹。这时方建和走了过去，捡起MP4放进张兵的口袋里，拍着他的肩说：算了算了，消消火，大家都是一个车间的，天天见着面的，互相让着点，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下风平浪静嘛，大家以后还是朋友，有什么事情以后慢慢解决。大家吃饭吃饭，不要多管闲事。边说边拽着张兵离开，张兵还愤愤的没消火，一路叫骂。朴志远和熊小艳照样坐下吃饭。熊小艳撇撇嘴说：看着他都烦。朴志远说：就是。我想如果他们打起来的话，我肯定帮朴志远。

　　想着海燕说过的话，我早早地吃过了晚饭，换上衣服出门。隔壁的朴志远问我，我说海燕要带我去一个开心好玩的地方，他便要跟着我去，于是我们一起出了门。在路上，朴志远问我是不是喜欢海燕，我摇摇头说：我还没想过这些问题。朴志远说：海燕多好啊，又漂亮又温柔又大方又有文化又多才多艺，我简直看不出她有半点缺点，哎，听说我们厂里起码有十多个光棍儿追过她，都被她踢了，剩下的都不敢去了。我不以为然的说：你在哪里听的这些小道消息。朴志远说：当然是小艳说的呗，她们本来就是好朋友。你呀，每天就是看书，玩电脑，把哪个女的都不放在眼里，是不是还在想着林楠？我说：朴志远，你不懂。朴志远说：是，我以前没谈过恋爱，我现在不是在努力吗。我说：对呀，你只要把熊小艳搞定了，比我这事都重要。朴志远说：我知道，你是谁呀，杨——川。

　　到了海燕那里，熊小艳听说有好玩的，自然也要跟着去，正好我们凑成了两对儿。路上经过小商店时，熊小艳要吃瓜子，朴志远赶紧掏钱。

　　海燕所说的那个地方，原来是离我们工业园区不远的一个农家乐。四周有高大的围墙围着，大门的匾额上有“碧云天”三个绿漆大字。这地方我还真没来过，立即兴致盎然。进了大门，一条长廊直入院落尽头，一幢白色大楼拔地而起，两边绿墙环绕；长廊两旁种着盛开的花草，右岸一池碧水，杨柳低垂，一道小桥伸入池中，围栏围着，可以垂钓；左面是座矮山，树木葱茏，两条小径交错蜿蜒而上，顶端有几个仿古凉亭，山脚有块草坪，立着两个秋千。这时，太阳刚刚下山，微风轻拂，花草的清香沁人心脾，游人三三两两的漫步其间。朴志远和熊小燕看着两个秋千空着，立即欣喜若狂地跑过去占了，高高地摇着，不时发出尖叫和笑声。

　　我和海燕来到池塘的中央，扶着围栏，凝望一池碧水，心头暖意融融。海燕笑着说：怎么样，这里还好吧？我说：好，好得我都想跳下去了。海燕说：你会游泳吗？我说：当然会，我老家那儿有个水库，叫金秋湖，是个乡村旅游胜地，我们那儿的男人差不多都会游泳。海燕说：我不会游泳，可是我好喜欢水，我的家乡也有一条小河，没有名字，静静的，清清的，像画在地里一般，让人爱惜，也让人忧，我好希望自己也能学会游泳。我见她的脸上笼着淡淡的愁绪，便笑着说：想学游泳吗，哪还不容易，哪天有时间我们去河边教你，这一个夏天过了，你自然就会了。海燕说：一言为定。我伸出手掌和她拍了下说：一言为定。远处有熊小艳的笑声传来，海燕说：你看他们多开心啊。我说：是啊，恋爱中的人都这么快乐幸福。海燕说：你还在想她吗？我一愣，说：谁呀？海燕笑着说：林楠呗。你不要这么看着我，我不是神仙，是朴志远告诉我们的。我就知道准是朴志远这个快嘴。我叹息说：我和她认识有四年多的时间，恋爱三年多，你说我能一下子忘了她吗？海燕沉默不语。我看着水面，幽然说：世间没有哪种伤害会比爱人带给自己的伤害更重更深更疼，也没有哪份爱情是完美无缺的，可是人就是这么一种怪物，明知是飞娥扑火，还是前赴后继。海燕说：因为他们都需要爱。我点点头。海燕说：我听了你唱的很多歌，每一支都很伤感。我说：这不能怪我呀，现在快乐的歌有多少，都是写的生离死别。海燕说：那是你自己没去找寻快乐，只要你放下心头的包袱，还是能够发现有许多快乐的歌。说罢，她就轻声哼唱起了一首歌：“古老的东方有个少女名字就叫茉莉花，太阳抚着她，月亮抱着她，春风雨露吻着她……”她的声音很清脆，很亮，有着民歌的味道，我顿时入迷了。

　　这时，远处的朴志远在招手叫着我们，我们便赶了过去。原来，他在用手机给熊小艳算命，两个人都抽了个上上签，立即欢喜的不得了，也要给我们算上一卦。我笑着说：我不算，这玩意儿是逗人的，一抽一个样，时时都在变。海燕也不干，说：要是把里面的下下签都剔掉，说的全是好话，多逗人乐。熊小艳立时像发现了新大陆：哇，你们俩怎么什么都一样，唱歌，看书，跳舞，玩电脑，听音乐，简直是绝配。海燕顿时害了羞，追着捶她，两人嘻嘻哈哈的。

　　当晚，我竟然有点失眠了，脑袋里不断出现海燕的身影，我原来以为漂亮女孩都免不了有些浅薄，可走近了，发现她也有这么丰富的内涵。我想这是怎么啦，只不过才短短两天时间，就让她搞得这样，不行，闭眼，凝神，吸气，深呼吸……

　　本来说好去江边教海燕游泳，可车间生产突然一下忙起来，几乎每天都在加班，直到一个多月后，渐渐稍稍松了下来，我们才得以正常下班，这时正是盛夏时节，政府为保障市政设施及市民生活用电，对工业企业实行限电生产。

　　工业园就在嘉陵江附近，我们去江边只需走二十分钟。原先以为只有我们几个，结果那天下午车间里去了一帮子人，浩浩荡荡的走在路上。男女生几乎都穿着短衣短裤，身体的虚强瘦壮一看便知。女生更显身材。太阳还在西山顶上将落未落，黛清色的山峦座座相连，滚滚江水向着长江奔流而去，宽阔的江面波澜起伏，远远的上游缓缓驶过来两艘货轮，长长的汽笛声清晰可闻。每年酷热难耐的天气，都有许多人来这里休闲游泳，偶而也会发生一些事故。这时的江边也有了许多人，游泳的几乎都在浅滩上练习，有少数几个人向江心游去。江岸有几块巨石，男人们都跑去暗处换掉了衣服，个个跃跃欲试，朴志远一边活动着手脚，一边大言不惭的教其他人经验，然后扑到水里，潜下去，好一会儿才远远的冒出水面，向着我们得意地招手。大伙儿看得目瞪口呆。熊小艳起初还很紧张，后来就惊喜地跳起来。女孩子终究有点害羞，不肯下水，只在岸上眼羡观望。我笑着对她们说：游泳有多种方式方法，蛙泳、蝶泳、仰泳、自由泳、潜泳、我一样一样的演示给你们看。说罢，特地看了眼海燕。她向我笑着。我进到水里，凉爽的感觉立刻将我包绕。我一遍遍地做着各种动作，然后向她们大声解释，到后来潜泳时，我深深吸了口气，一个倒栽没入水中。我屏着气，将身体放平，迅速向前方游去，下层的江水清凉而带着寒意，睁开眼，四周灰茫茫一遍，直到憋不住了，我才向上冲去，感觉江水微暖时，头便冒出了水面。我双手抹着满头脸的水珠，四下看看，已差不多到了江中央位置，朴志远也在离我不远处仰面躺着，双手一前一后向后划动，人却顺流而下。岸上，海燕在向我挥手。我也向她挥挥手。两艘货轮离我们越来越近，汽笛声震耳，推出的波浪层层漫开来，将我轻轻摇晃。我觉得该回转了，便大声叫着朴志远，他翻了过来，我们一块儿往回游去。

　　忽然间，我们恍惚听到身后有人喊救命的声音，而岸上的人也在纷纷挥手喊叫。我回过头去，看见我们身后上游的一个男人在胡乱扑腾，慢慢地沉没水中。我吓了跳，赶紧招上朴志远向他快速游去，一起在他沉没的下方潜下去，睁了眼，看见下方有团模糊的影子在蠕动，我们一人抓了他只胳膊，将他拉上水面。回到岸边，人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一个年轻女子扑到他身旁着急地喊叫。男子牙关紧闭，满脸乌青，肚腑微微隆起。我叫朴志远将他双脚提起，按压他肚子，立即从嘴里喷出许多水来，然后又放平了，做人工呼吸，终于使他缓过气来，而我们也累得趴在地上，气喘吁吁。年轻女子倒头向我们不停道谢。我勉强笑着问那男子：你怎么啦？他虚弱地说：看见船来了，一时着急，腿抽筋了，谢两位了。于是，我又向他讲了些游泳常识。四周的人纷纷散开，那对男女也慢慢离去，只有海燕他们还围着我们。熊小艳忍不住抡起小拳头捶了朴志远几下，兴奋地说：朴志远你怎游得这么棒，哪儿学的谁教的？。朴志远昂首挺胸的，咧开嘴笑着说：这有什么嘛，小菜一碟，就是给冲到长江里去了，我也把他给捞回来。熊小艳又给他一拳，说：你就吹吧。大家议论我们会不会成为英雄，媒体会不会前来采访。我淡然笑着说：这怎么可能呢，就像一个警察下班抓了个坏蛋，你说人们会赞扬他吗？我们会游泳，碰巧别人落水了，这事就该我们做，难道还让你们去呀？你们把人救上了，自己光荣了，那就是英雄，可我们没有光荣，也光荣不了。有人立即点头，有人还是觉得不可理解。

　　海燕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小孩一般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