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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
林天来到吴蕙家门口,门是关着的,右门框有条细绳垂着,林天懂得那是拉门铃用的。去年吴蕙带他来过,他很好奇,原来细绳穿过门框在里面系着一个铜铃铛。人在外面一拉就响,铃一响主人就会来开门。 林天左右看了一眼,见没人,他果断地拉响了门铃。 “来啦。”开门的正是吴蕙。 林天的突然造访,令吴蕙有点意外,她脸上露出一丝惊喜。自打被拒绝参加红卫兵组织以后,吴蕙一直呆在家里。她感到自己像一片树叶,被萧杀的秋风扫落,落叶只能归根了。 林天也有两个多月没见到吴蕙了,今日一见令他也吃了一惊。往日那洋溢青春气息的圆胖脸,消瘦了一些。运动妆发型有点蓬松,一袭细花睡衣穿在身上,看过去像没睡醒似的。 “欢迎你,大司令,请坐。”吴蕙掩上门,揶揄着说了一句客套话。 “给我倒杯水吧。”林天口干舌燥,迫不及待的说。 这时吴蕙才正面看了一眼林天,他气色很不好。她赶忙倒了一杯白开水递过去。 林天喝了口水,才清醒了点。他看见客厅正面墙上挂着两幅逝者画像,画像前的长几上摆着香烛。去年他来时,没见挂遗像。 “怎么啦?奇怪吗?这是我昨天才摆放的。生者无奈,只能求助于死者了。”吴蕙颓丧的对林天说。 他告诉林天,这两张画像一个是她的生父,一个是她的继父。生父在她一岁多的时候,就把她们母女抛弃了,但她不恨他,因为是他把她带到人间来的。 在她们母女走投无路的时候,是继父收留了她们,并且给她们撇下了这座住房。不幸的是,她只享受了不到十年的父爱。 “小妖,别那么哀伤愤懑。其实你比我强多了,我从小到大就没一天享受过父母之爱。”林天劝慰她。 旋即,林天转移了话题,他想逗她乐子:“吴蕙你知道吗?现在同学们不叫你小妖了。”“叫我什么?”“叫你逍遥。”“什么意思?”“你什么组织都不用参加,逍遥派啊。”哪壶不开提哪壶,林天这话明明是往吴蕙伤口上撒盐。吴蕙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而且哭得非常伤心。林天这才感到自己说错话了。 “小妖别哭,我错了还不行吗?我知道,什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爱打洞“,全是唯心主义。从今天开始我宣布,”打倒林天!“,我倒了好跟你一起逍遥。”林天的话给吴蕙一丝慰藉,哭声小了,但还是惊醒了在楼上休息的吴妈。 “小林来了啊,你可是稀客,拌嘴了?”“伯母好。”林天站起来说。 吴蕙擦擦眼角说:“林天要打倒自己,把我笑掉眼泪了。”接着她又转脸对林天说,“我妈最近身体不舒服,老去医院。”正说着话,外面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谁呀?也不拉门铃。”吴蕙去开门,呼啦闯进来七八个带袖套的红卫兵,个个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本》。 为首的一个女孩站出来,把握语录本的右手紧贴胸前,喊道:“最高指示!”其他的人跟着喊,“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那女孩接着宣布说:“资本家的小老婆吴妈听着,今晚无产阶级造反派在中山礼堂召开批判大会,勒令你检查自己的问题,不得缺席。”说完带着那几个小将扭头就走。 吴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什么话也没说就上搂了。 当天晚上吴妈去接受批判,林天也回到校园。说来也巧,宿舍楼前真的出现了“打倒林天”的大标语,还有一条是“林天逃离绝食现场就是背叛革命”。 看来要窝里斗,不逃也不行了,林天次日天刚亮就跑到吴蕙家了。 吴妈挨了一晚的批斗,刚躺下就觉得头疼发热。吴蕙要陪她去医院,开门就撞上林天。 “给你钥匙,你在楼上看书等我,我带妈去看看病一会就回。”吴蕙说着把一串钥匙递给林天就走了。 林天关上门就上楼了。原来楼上有两间房,一间是她们母女的卧室,一间是书房。想不到一个做珠宝生意的小商人,也有那么多的藏书。满满两架子,可能有一千多册吧,其中不乏经典专著。“三国”“水浒”“红楼”“西游”“三言”“两拍”“聊斋”等名著应有尽有,更主要的是,还有林天只听说没见过的禁书《金瓶梅》。 不过最让林天高兴的是,书架上竟然有《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康熙字典》、《辞通》等工具书,在学校图书馆都很难借到这类书。 楼上的光线虽然不大好,可林天还是贪婪地拿拿这本,又翻翻那本。直到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了,才想起来为什么吴蕙母女还没回来? 林天急忙赶去医院,吴蕙告诉他,已照x光片,肺部有大块阴影,需住院。那时候住院要街道出证明,她让林天陪着吴妈,自己回街道开证明。 等了好一会吴蕙才回来,她沮丧地说:“不行,人家说是装病,逃避批斗。”没办法,只好回家养着。回家的半路上,林天买了两斤米粉、十几个红干椒和一小块瘦肉。一到家他就嚷嚷道:“伯母,我做我们家乡的红油米粉给你尝尝。”林天把干辣椒碾碎,再用热油熬,舀出来是一碗透亮香辣的红油。他又把瘦肉剁碎,放葱姜料酒焖。焖完瘦肉,他把水烧到表面起热泡泡了,再把米粉烫软,然后装碗浇上红油和碎肉。 当吴蕙和她妈妈端着林天捧给的热米粉时,一股香气扑鼻而至,再吃两口,那味道鲜美可口。 “书虫,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啊。”“呵呵”林天傻笑了一声。 不知为啥,吴妈吃了几口米粉却默默啜泣起来。 “伯母,你怎么啦,哪儿难受?”“我不是难受,是高兴。”吴妈揩揩眼泪说,“林天啊,你连我的口味都知道,比我长沙的辣粉还好吃呢!”吃完米粉以后,林天把学校打倒他的标语跟她们说了一遍。 “那你就在我家避避风吧。”吴妈怜爱的对林天说。 吴蕙有点愕然,但没吭声,算是默认了。她们在书房为他支了个临时床铺,留他先住几晚再说。 吴蕙和她妈万没想到,第一晚林天就折腾得她俩彻夜无眠。 “伯母,我睡不睡不要紧,要给这些书先睡。”“你真是书虫书痴啊,什么意思?这床是给书搭的吗?”吴蕙不理解林天话的意思。 “伯母,近几天红卫兵小将到处查找”封资修 “,我怕他们查抄到这些书,这些书有的可珍贵啦。”“那怎么办?”吴妈问道。 “今晚我想把一些贵重的书埋在搂下的长几地下。”“你们姓林的都是那么悲天悯人,黛玉葬花你葬书,有那么严重吗?”吴蕙觉得没必要费那个事。 “小妖,你就听我的吧。书是小事,匿藏封资修问题就大了。”林天劝吴妈休息,他让吴蕙协助他挖坑埋书。整整忙了一夜,才把那些林天认为有价值的几十本书埋好。 天亮后林天刚洗了个澡,就听见搂下响起敲门声。吴蕙去开门,又是那几个红卫兵闯进来。 “最高指示: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他们背诵了毛主席的语录后,为首的女孩宣布,“我们无产阶级造反派决定对资本家的住宅进行搜查,你们只许规规矩矩,不许乱说乱动。”说完他们就开始翻箱倒柜,角落旮旯都搜遍,也没发现什么对他们有用的东西。 最后,他们都集中在书架前,一本本翻查。 “快看,《中国古代神话故事》,宣传有神论。”“又有一本《桃花扇》,为才子佳人唱赞歌的。”“哇,还有大毒草《刘三姐》呢。”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他们欢呼雀跃。不管三七二十一,七手八脚把架上的书全部装到带来的麻袋里,肩扛手提着扬长而去。 像是在噩梦中还没醒,吴蕙和吴妈呆坐在床沿,茫然无措。 林天下搂关好门,顺手端过长几上的一柄蜡烛,又撕了几张草纸,在吴妈面前点燃。 “纸船明烛照天烧,好了,瘟神跑了,我做红油米粉给你们吃。”林天用他独有的幽默来开导她们母女俩。 吴妈带病接受批判,身体慢慢挺不住了。 每天上午,林天都借教堂的板车拉吴妈去看病。因为他不是斗争的大方向,再加上根正苗红,造反派也就不管他了。 造反派在那堆被查抄的书籍里,没发现任何有用的“罪证”,在老太太身上也捞不到什么“油水”,而且她已病入膏肓,再批就没兴趣了。 林天、吴蕙像两叶被“文革”浪潮推到岸边的小舟,小舟上还载着一位病魔缠身的吴妈。吴家在中山路上的那栋两层小搂,成为被“文革”遗忘的角落。 吴蕙对这种冷清孤寂的日子很不习惯,她很想经风雨见世面,但没机会。妈妈病重,人家林天还帮着照顾,自己能走出去吗? 林天很庆幸、也很感激吴妈让他住在吴家。一来躲过了挨批斗,二来还有地下埋的那几十本书。上午他用车拉吴妈到医院看门诊,下午晚上就看书作笔记。吴蕙只负责买菜、做饭、洗衣服。 林天开始反反复复重读那些名著与古籍,特别是唐诗宋词元曲,过去只零零散散读,现在终于能系统涉猎了。他感到充实知足、舒心惬意。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林天一边沉吟着,一边对正在炒菜的吴蕙说,“小妖,这可是李白的句子啊。他还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别那么愁眉苦脸的,要学点古人的豁达精神好吗?”“行了书虫,放着大司令不当,在这给我上课,我没那份闲情逸致。”吴蕙面露忧戚地回了他一句。说实话,她从内心感激林天这几个月来陪她一块照顾生病的妈妈。 如果不是林天坚持埋藏部分存书,那她跟妈妈将面临更大的灾难。现在看来,林天是聪明睿智的,她佩服他。感激与佩服不等于以身相许,她并不爱他。 那年夏天,南宁的两派群众组织矛盾不断升级,由文斗上升到武斗,由大刀上升到枪炮。所有机关、学校、工厂、银行、店铺都关门大吉,唯有医院还开着,但只接收武斗中的伤员。 吴妈的病情一天天恶化,因缺医少药,只能在家拖着。 那天中午,林天煮了一碗红枣粥想喂她吃,她躺在床上摆摆手,少气无力地喊:“蕙儿……”吴蕙赶忙来到床前,“妈,我在。”吴妈凝望着吴蕙,用颤抖的手指着林天说:“他……好人。”说完,眼角挤出两滴泪花,腿脚蹬了一下,不动了。但是,眼睛还睁着。 “妈,妈……”“伯母,伯母……”任凭吴蕙、林天怎么喊,老太太就是睁着眼不吭声。这时吴蕙发现,吴妈身下湿了一片,显然是她失禁的尿水。 “妈,妈,妈啊……”吴蕙大声嚎啕起来。她知道,妈妈去世了,而且是死不瞑目。不瞑目不仅仅是她的身世,还包含对林天的信任与指望。 听说吴妈去世了,隔壁教堂里的义工,主动过来协助吴蕙、林天料理后事。那时,教堂里的牧师都被赶出去了,只剩下看门的义工管事。 他们给吴妈净身,穿好衣服。再到近郊的淩铁村买来一副薄棺材,将吴妈装棺收敛。 第二天上午,林天、吴蕙用教堂里的板车,拉着吴妈的棺材去下葬。不巧,那天正逢下雨,造反派也为武斗战死的“烈士”送葬。几十辆解放牌大卡车,每辆车上放一副棺材,再站着一、二十个全副武装的造反派。汽车缓缓向前,有人还不时向天上鸣枪致悼。 等车队过后,林天才敢拉着车上路。行至朝阳路口,被戒严的造反派拦住:“是”烈士“吗?” “不,不是……” “不是为什么要今天下葬?” 这时,一个像小头目的人挎着盒子枪走上前说:“恐怕对立面的头头冒充死人潜逃,开棺验尸。” 不管林天、吴蕙怎么哀求,他们都置之不理。几个年轻人手持长矛,三下五去二撬开了棺材盖。雨水一下淋到吴妈尸体上,可能是凉热交集的原因,吴妈的尸体动了一下。 几个伸头正往棺材里看的小伙子,顿时吓得嗷嗷叫:“不得了啦,死人睁开眼翻身了……”小头目走过来一看,棺材里的尸体果真睁着眼,不过是个死去的老太太,他下令放行了。 葬了吴妈,林天陪吴蕙回到家,两个人的心里都空荡荡的。 沉思一阵后,林天考虑到吴妈不在了,他再住这儿就不方便了:“吴蕙,我决定回学校啦。”吴蕙还在抽泣着,猛一听林天说出此话,“哇”的一声恸哭起来。 无论林天怎么劝说,吴蕙就是哭个不停。直到林天答应再住几天,吴蕙才慢慢不哭了。 接下来的这个“再住几天”,却不料困扰了林天几十年…… 中秋节那天,是吴妈去世的“七七”忌日。按民间习俗,七七四十九天后,儿女就可以脱孝衣了。当天下午,吴蕙买了月饼、水果,还专门买了一瓶葡萄酒。 晚饭过后,她与林天一块到楼顶的晒台上去赏月。一张粗草席,一张四方凳,草席铺在楼面上,方凳放在席中间,吴蕙把买来的东西摆在方凳上。 斜晖尚未散尽,玉兔已在朦胧的夜色中冉冉升起,今夜月明星朗,真是天遂人愿。北方的中秋节晚上,已是凉意袭人。可是在南宁这个典型的亚热带城市,却依然如夏似暑。 吴蕙还是穿着那件素花睡衣,运动妆发型梳得一丝不乱,显得特别好看。林天则是穿着一条大裤衩子,还有一件背心,带着他的深度眼镜。 吴蕙斟了两杯酒,递给林天一杯:“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来,虫子,感谢你这半年多对我妈的照顾。先喝为敬,我先干。”话一落音,“兹”的一声,吴蕙干了。 林天一直很敬佩吴蕙,她的文学功底比他强。刚才她话中引用的前三句诗,是唐代大诗人韩愈的名句。 “小妖,咱俩都不会喝酒,节制点。”林天抿了一口劝说她。 “什么,虫子,你就是这个酸劲,不然我早就爱上你了。” “你……” “你什么,喝。”又一杯下肚了。 “小妖,你今晚怎么啦,不是赏月吗?秋夜如此迷人,来点雅的怎样?”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 “哎,书虫,你在骂我,你怕我不记得吗?这是唐人无名氏的诗,后两句为”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你是说我不要良心?” “哪里哪里,小妖,你误会了。我只是喜欢这几句,没那个意思……” “没有就好,来,干了。”吴蕙又下去了一杯。 “虫子啊,你又说节后回校住,撇我一人守这空搂?心太狠了吧?” 林天觉得吴蕙有点醉了:“小妖,你喝多了,回房休息吧。”“多什么呢,”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虫子,对吗?”说着吴蕙又一杯。 这是宋代文豪苏轼的一首《中秋月》,意思是好景难逢、良宵难值,人生难得知己,不知明年何处赏月。林天心想,她真的没醉啊…… 等吴蕙再喝下一杯酒时,她身子有点晃了。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仇杀人来管月事?得休休处且休休。过来虫子,坐我身边来。”林天不理她,想不到她忽的站起来,一把拽着林天坐到她旁边:“来,我命令你,喝了这一杯。”林天一看,这杯酒特满,比她喝的三杯还多,他有点发怵。 看见林天犹豫不定,吴蕙火了:“你还是男子汉吗?”说着,她端过酒杯,揽着林天的肩膀,强行灌进他嘴里。 对一个滴酒不沾的人来说,这一大杯酒无异于喝了一碗迷魂汤。林天霎时感到天旋地转,浑身燥热难耐,他下意识地脱掉了背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