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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祸从天降
一九四五年,我父亲三十三岁,已经有了我的大哥维益,二哥维新,姐姐春梅和四哥维世。大哥十一岁,二哥九岁,他们已是父亲插田种地的好帮手。姐姐在家里除了带我四哥,也能帮妈妈做一些家务事情。一家人勤勤恳恳,日子也还过得去。 翠峰乡地处万阳山下,万阳山就是湘西的大门,属于五陵山脉的东端。湘西的土匪从北宋时就安营扎寨,活动一直很猖獗,到了民国时就更厉害了。在万阳山一带活动的土匪中,有大名鼎鼎的土匪军长石耀湘的宠臣宋官云,绰号宋二麻子;有麻子手下的连长杨松元,他可就是离我家不到五里路远杨家溪的土出生。杨松元也有一帮兄弟,如郭武生,他后来摇身一变成了龙潭乡的乡长;有刘科生,后来“反正”当了乡队副,算得上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 杨松元的父母是杨家溪的老实农民,老实人总是常常被人欺侮:插秧时别人田里不让过水,他们只能望着疯长的秧苗干着急;大户人家的牛马践踏了自己的庄稼还不能喊,有时给人送去还要陪小心。杨松元把这些事都一一记在心里,终于有一天,那个大户又恶语伤害他的母亲,他怒从胸中起,恶从胆边生,从地上捡起一根木棒,朝那恶人头上打去,恶人倒在地上,眼珠翻了几翻,便呜乎了!杨松元自知闯了大祸,没有回家,便一直朝大山跑去,后来就交结上了宋官云。 在离我家不到两里路的地方,名叫枫树坪,坪里住着一户江姓人家,靠路边开了一家小店,店里既卖百货,也卖酒饭。店老板有个女儿,名叫莲花。莲花长到十五、六岁时,虽说不上沉鱼落雁,却也花枝招展,惹人喜爱,年青后生来到店中,总要想法和她攀扯几句。 一九四三年二月的某一天,莲花的父母因事外出,只有莲花一人在家。上午的太阳暖洋洋的,店子里非常安静,莲花坐在柜台旁,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大概就在莲花做着春梦的时候,店里走来了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这人一张小国字脸,额上横着两条粗黑的眉毛,眉毛下眼睛不大,看起来给人一种阴沉的感觉。偏平的鼻子,人中很短,嘴阔,唇边也长出了细细的须毛。他头上戴着一顶光油尖顶小斗笠,上身穿着蓝色夹袄,下身穿着黑色长裤,脚上穿着麻绳草鞋。他的腰里有一个硬的东西向外撑着,世故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跑江湖的,那硬东西就是手枪。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杨松元。 杨松元看见莲花歪在柜台边,就故意拉向声调问:“店里有人吗?”莲花听到喊声,从柜台边抬起头来,揉揉惺松的眼睛,见是一个单身的年轻男人,不觉红了双脸,腼腆着问:“不知您这位大哥要点什么?” “有饭吗?我今天还没有吃早饭!”杨松元说。 “有!”莲花答道。 “那就赶快给我弄些来吃,要快点,如果有酒,也请给我来一碗!”杨松元吩咐道。 杨松元喝了酒,吃了饭,又要莲花给他端杯茶来。当莲花把一杯热茶送到他的面前时,杨松元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便盯住了她,他一把抓住莲花的手,死死不放,然后突然把莲花拉到自己的怀里,捧着莲花的脸就一阵狂吻,不容莲花分说,一把抱起莲花,就走进了内房,把莲花丢在床上。杨松元三下五除二,剥掉了莲花的衣服,然后象饿狼一样扑上去。一阵狂风暴雨,把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蹂躏得落红遍地。 有了第一次,在强暴和欲望的双重夹击下,便有了第二第三和更多次,莲花与杨松元的风流韵事,从强迫到勉强再到自愿,在东阳溪人的茶余饭后,再也不是什么新闻。 一九四六年的阴历五月十四,天还没亮,东阳溪的狗便一阵接一阵地狂叫起来,惊得所有的人都睁大眼睛望着屋顶,侧着耳朵探听外面的动静。父亲从床上爬了起来,他不敢开门,透过窗口,在朦胧的月光下,父亲看见了前面大路上,走着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兵,前面看不见队伍的头,后面看不见队伍的尾。 早饭过后,乡邻们便聚集在一起议论早些时候发生的事情。甲长三信叔来到人们中间,告诉大家说:那是从省城里派来的部队,到沅陵上面剿匪去的。 过了两天,人们知道的情况就渐渐多了起来: 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国民政府在芷江举行了盛大的受降仪式,日军向国军上缴了无数的枪支弹药,国军用六、七条轮船装着顺沅江运往长沙。船行至青浪滩,被当地以唐太山为首的一伙土匪从江中截获了一条船,夺得了几千支枪和数以万计的子弹。唐太山得了这些枪支弹药,立即扩充队伍,招兵买马,很快就会合了三千多人。唐太山自封师长,挂在湘西大土匪、军长石耀湘的名下。唐太山的土匪天天打官府,劫民舍,烧杀枪掠,无恶不作,一时官惧民怕,沅江两岸,暗无天日。警报传到南京,惊动了中央政府。立即着令湖南省长何健所属部队,派遣一个师,浩浩荡荡,开进湘西剿匪。 师部驻在柳林汊,在麻伊伏驻扎了一个营,营长姓白,镶了几颗金牙,身材魁梧,是个东北人。营长功夫了不得,他一眼便能分得出是农民还是土匪,一枪便能击中空中飞鸟的眼睛,一把能撕碎一个大人。 麻伊伏有一个瞎子,他是一个坐地分赃本领高强的土匪,凭着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引路,抢人之货,不出五步;夺人之命,不出十步。他耳能听风,能机敏地躲过别人的突然袭击,并运用轻功,快速回击,置对手于死地。据说有一回,白营长的一名士兵扮作一名挑夫,挑了一担米去麻伊伏街上侦察土匪的动静,这名士兵在箩筐底下垫了一些谷糠,糠上再盖了一些米。他挑着担儿经过卢家垭,恰巧碰上了那瞎子一老一少,就在他们擦身而过的一瞬间,瞎子感觉到了什么,问孩子:刚才过去的人挑的什么?孩子回答说:“米!”瞎子又问:“装了多少?”孩子回答:满满一担。瞎子再问:“是个什么人?你是否听见了扁担两端起伏闪动的声音?”孩子回答:“是个年轻人,不仅没有听见扁担吱呀呀的声音,而且觉得那箩筐很轻巧。”孩子的回答刚刚落音,瞎子早已一个梭步冲上前去将那挑米汉打倒在地,一脚踢翻了他的箩筐,从糠中摸出侦探的手枪,顶着侦探的太阳穴抠动了板机,可怜那士兵就倒在了血泊中,而那瞎子和孩子顷刻间便消失在山林之中。 白营长得知这一消息后,乔装打扮成一当地老百姓,在麻伊伏方圆几十里的大道小路上巡查,终于,他在缆子湾的一条小溪边发现了那孩子正牵着那瞎子走过一座小木桥。白营长飞快来到桥头,放过了孩子,在瞎子脚边使了一个绊子,瞎子倒地,立即从脚上拔出短枪,但没等他上膛,白营长一脚就踩住了他拿枪的手,然后用脚一擂,那瞎子的手掌便变成了肉泥,五个指头已和地上的泥土粘和在一起。白营长弯下腰去,一脚踩住瞎子的胸部,一双手捏住瞎子的头,使尽全身力气,“啊——”地长叫一声,活生生地扭下了一颗血淋淋的头。那孩子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白营长抛下人头,就去追捕。别看孩子年龄虽小,可逃起命来,却似飞一般。看看就要钻进树林,白营长来了个百米冲刺,从后面抓住孩子扬起的后腿,一把倒提起来,把那孩子两胯分开,撕成了两半。 柳林汊有一个年轻的农民,曾经跟随他的一个表弟干过一次抢劫外地大户的勾当,过后觉得那很危险,就坚决洗手再不也干了。从此后一直在家老老实实地干活,当地人都说他是个性情温顺的大好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偶尔犯过一次错误的人,结果被人向白营长告发了,白营长立即派兵去把那个农民五花大绑捉了来,关在兵营里。农民的父母立即跑到甲长家里,请甲长带几个年长的人去向白营长讨保。甲长得知这一消息,赶紧邀了两个邻居来到兵营,向白营长说明了来意。白营长等他们一说完,立即沉下脸来,大喝一声:“包屁土匪,与土匪同罪,把他们通通拉出去毙了!”话一落音,就有七、八个荷枪实弹的大兵冲了进来,把甲长等三人绑了起来,不容甲长他们分说,连同那个年轻农民,一齐被拉出了院门,四声枪响,四个人就倒在了血泊之中。紧接着,白营长叫文书官写了一张布告,布告上的内容是:据查,×××,土匪,实属十恶不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另有甲长×××三人,私匪通匪,沆瀣一气,杀人可恕,窝户难容,为整肃社会秩序,剿匪指挥部已于今天上午将其就地正法。布告张贴在麻伊伏街上,过往行人见了,无不胆颤心惊。就是乡间小儿啼哭,只要大人一提到“白营长”三字,小儿便立即含声不语。 为了迅速肃清土匪,白营长派出了许多侦察日夜访查。有一天半夜,一个大兵带着一个本地人来到干田垭一户唐姓人家的窗外,大兵叫本地人对着窗里喊了一声:“在老地方噢!”睡在屋里的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本来耳朵就有些背,又加上睡得糊里糊涂,就答应了一声:“晓得了!”就因为这一声“晓得了”,老太太给她自己和儿子招来了杀身之祸。第二天,白营长根据探兵的回报,派兵到干田垭将老太太和她的儿子抓到了麻伊伏兵营,家里丢下了媳妇和两个孙女。 媳归见婆婆和男人被抓走了,一时急得六神无主,好半天才想起去求人讨保。柳林汉甲长为人讨保丢命的事,使得当地人再也不敢去为别人的事冒性命之险,任凭媳妇怎样苦苦哭求,也没有人愿意替她去麻伊伏向白营长求情。 在麻伊伏兵营里,白营长亲自审讯,母子俩面对白营长的问话,简直莫明其妙。白营长圆睁双眼,大骂他们母子不老实,打得儿子鲜血直流;接着又恶狠狠地走到老太太跟前,抽出皮鞭,劈头盖脑地打下来,很快,老太太便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从她的头上,臂膀上流出来,染红了身上的衣服。过后,白营长又想出个绝法:要老太太母子各自用皮鞭抽打对方。母亲抽一鞭儿子,便哭一声:“我的儿呀!”儿子朝母亲一鞭子打过去,便双脚跪地,哭一声:“娘啊,这天大的冤枉怎么得伸哟!”白营长嫌他们母子抽打不用力,于是喝令将他们吊起来,另叫两名打手用皮鞭死命抽打。七十多岁的老人受不起这非人的折磨,终于屈招了。 第二天,白营长下令处决母子二人。老太太由于受伤太重,不能行走,被两个大兵用一只竹筐抬着上了刑场。在筐子里,老太太一边喊着自己冤枉,一边骂那些冤枉她的人不得好死。临刑前,母子俩泪下如雨。儿子对母亲说:“娘,我们两个今天就这样去了,留下两个孩子和春莲,怎么得了哟!”在场的人看到这个场面,无不掩面流泪。 白营长在拼命地寻找土匪的下落,土匪也在窥视白营长的动静。杨松元在山上蹲久了,便带着几个兄弟来到了卢家垭,他想了解麻伊伏的信息,同时也寻找一些吃的。 杨松元一到卢家垭,就被白营长的侦探发现了,白营长接到情报,立即调来一个连的兵力,快速赶到卢家垭,把杨松元藏身的房子围了过水泄不通。杨松元发现被围,赶忙组织突围。双方进行了一阵猛烈的交火,白营长的人丢下五、六具尸首,杨松元也倒下了三、四个兄弟,杨松元由于轻车熟路,终于逃出来了,可就在他刚刚钻进山林的时候,一颗流弹打中了他的腹部,顿时鲜血直流。杨松元脱下身上的罩衣,把它撕成布片,缠紧了负伤的腹部,在几个弟兄的搀扶下,逃到深山躲藏起来。白营长的兵看到自己的人死了那么多,也无心恋战,押着三个没有跑脱的土匪,回了麻伊伏。 经过审讯,白营长知道了杨松元的情妇江莲花。 杨松元挂了彩,必须马上转移,时在翠峰乡公所的吃粮的刘科生,深夜来到了我家,找到了父亲,说是有一个人现在生了病,要我父亲立即随他动身,前去抬人。 我父亲早知道刘科生的性情,不敢违抗,只得跟着他走。刘科生又在别的地方,叫了三个人。那三个人看得出也不愿意,可谁也不敢说个“不”字,他们四个人被刘科生带到杨家溪,交给了一个陌生人。那个陌生人把父亲一行四人带到了卢家垭的一个山凹里,他们停在一蓬荒草边。陌生人击了三声掌,里面响起了三声轻微的咳嗽声,接着又传出悉悉索索的攀爬声。循声望去,一个人从草丛中爬了出来,腰间缠着布带。凭着朦胧月色,父亲认出了那个人:杨松元!父亲嘴唇吓得颤动起来,心里暗暗叫苦。 四个人把杨松元扶上了便轿,两个人一班,抬起杨松元,跟着杨松元上了路。陌生人吩咐:路上不许说话,每半个时辰就换一次班,轿子要离他后面百来步远,不抬轿的人要走在他和轿子中间。父亲他们跟着那个陌生人,专挑小路走。偶尔听见农人家的狗叫,就吓得心惊肉跳,浑身汗流如雨。他们翻过了几座山,沿着一条小溪逆流而上,又爬上一座高坡,然后下行到高坡反面的半山里,把杨松元抬进了一座山洞。 陌生人叮嘱父亲四人:今晚的事你们对谁都不能说,如果说了,不仅要你们四个人的头,而且还要你们的妻儿老少陪葬。 四个人走出山洞,天已开始发亮,他们朝四周观望了一阵,认出了他们所在地方,就是万阳山下的团堡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