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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严刑逼供
白营长没有抓到杨松元,于是就派兵到东阳溪捉了江莲花。江莲花被捉到麻伊伏,白营长亲自审问,莲花开始什么也不 肯说,白营长就给她用刑。开始是用皮鞭打,接着就吊她的鸭儿浮水,还不说,就滚滚杠。一根碗口大的松木棒,压在江莲花的肚子上,两个大兵按住棒的两头,使劲从上部朝下部滚过去,屎尿立刻从江莲花的下面喷了出来,凄厉的哭叫声令人发颤。 就在莲花半迷半醒的时候,白营长问莲花:“你知道一个什么科哥哥的吗?”莲花回答说:“知道!”他叫什么名字?白营长接着问。莲花正要说出刘科生,但她马上意识到:刘科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说出他来自己也就活不成,于是她张开了的嘴又闭了起来。 白营长见她不说话,“啪啪”给她就是一个耳光,打得莲花眼冒金花,嘴角流血。莲花痛疼不过,就说:“叫刘兴科!” “他妈的,我们调查了,这里只有一个伍兴科,哪里来个刘兴科?”白营长训斥道。 “那就是伍兴科!”江莲花胡乱说出了父亲的姓名。 六月的天,天气晴朗,一阵阵暑气,叫人热得直流汗。看看天气炎热,又没有什么赶紧的农活要做,母亲便带着二哥,姐姐和四哥去了舅舅家,父亲带着大哥去蒿子湾挖茶垄,奶奶一个人在家里做些家务事。 下午两点钟左右,有四个人朝我家走来。前面一个彪形大汉,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头上缠着一条黑色丝帕子,脚上穿着麻绳草鞋,背上斜插着一把两尺来长的砍刀,三十多岁年纪,此人名叫刘金庭,是个专门受雇于人,认钱不认人的流氓。刘金庭在桃源西路,人称人屠夫,他挥刀砍杀与他没有一丝恩怨的人,真是一点也不手颤。在汉寿,他和几个人在田里割稻,有一个士兵在路上过身,他跑上前去,用镰刀割断了士兵的颈项,然后把士兵的尸首踩在稻田里,象没事人一样又谈笑风生。他多次充当地方上的刽子手行刑,用他背上的砍刀宰杀犯人。他的两条眉毛又黑又粗,两个眼球又大又红,满脸横肉,活生生的一幅阎王相。他的后面,跟着两个乡丁,每个人的手中拿着一根打狗棍。走在最后的是一名大兵,肩上扛着一支汉阳枪。 奶奶此时正在屋后洗衣,听见前面狗叫,赶忙走了出来,朝前一看,四个人已经来到门前。奶奶见四个人来势凶猛,不觉打了个寒颤。两个乡丁挥舞打狗棍,把大黄狗赶得远远的,那个狗站在对门的小路上,对着四个人“汪汪汪”地大叫。 刘金庭问:“伍兴科在家吗?”沙哑的声音叫人听了就害怕。 “他不在家。”奶奶回答道,“你们找他做么得呀?” “刚才问你话的是刘队长,你赶紧告诉我们,你儿子他到哪里去了,我们有急事要找他!”一个乡丁对奶奶说。 奶奶看他们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又看到有着穿军衣背长枪的兵,又听说过关于白营长剿匪的传说,猜想这帮人定没有好事找儿子,就对他们说:“不晓得,好几天以前就出去了。” “你不要骗我们,老婆子,你儿子曾经抬过土匪杨松元,犯的是通匪的大罪,你要是隐瞒不报,我们可就对你不客气了!”那个大兵操着外地口音说。 “那就是天大的冤枉!”奶奶回答说,“俺科儿可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一年四季就只晓得插田种地,哪里抬过什么杨松元哟!”奶奶知道父亲的祸闯大了,想为父亲搪塞过去。 “伍何氏,已经有人把你儿子供出来了,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见棺材不落泪噢!”刘金庭板着脸教训着奶奶,“如果你今天不把你儿子交出来,就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 “刘队长,我可是真的不知道啊,您叫我到哪里去找他呢?还是请您高抬贵手,包涵一下俺吧!”奶奶哀求着。 “您真他妈的不识好歹,”那大兵朝奶奶一个巴掌打过去,奶奶的嘴角立刻流出了鲜红的血液,“我看你嘴硬不嘴硬!” 刘金庭见大兵动了手,就对两个乡丁发了声:“这个婆娘不肯讲,你们就帮他开开窍,看她到底交不交!” 刘金庭话一落音,两个乡丁就举起了手中的棍子,朝着我奶奶没头没脑地打下去,五十多岁的奶奶哭着喊着,身上隆起了青一块紫一砣的伤痕。刘金庭见奶奶还不交人,就走上前去,提起穿着草鞋的脚,朝奶奶身上猛踢,奶奶痛得直在地上打滚,可就是不肯交出我父亲的去向。那个大兵见状,骂骂咧咧地走到奶奶身边,提起汉阳棒,将枪托重重地朝奶奶身上礅下去,奶奶经受不起非人的毒打,几次昏迷过去。经过一个多小时折磨,奶奶在一种求生的无奈中,答应愿意带他们去蒿子湾寻找父亲。 他们把奶奶从地上提起来,用一条洗澡的长帕子捂住奶奶的嘴,就押着奶奶向蒿子湾走去。 蒿子湾,父亲和大哥正在茶垄里挖除杂树和野草,狠毒的太阳透过茶树的枝叶,照射在父亲和大哥的身上,晒得他们汗流如雨,浑身上下湿淋淋的。突然,大哥眼前飞过一只黄蜂,父亲叫大哥赶紧卧倒。大哥知道是自己在挖掘的过程中撞动了黄蜂窝,听到父亲的喊声,他赶紧双手抱头,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父亲赶紧朝大哥的前头扔出一块石头,上百只黄蜂紧贴大哥的脊背向石头方向飞去,还有几只在大哥的头部盘旋了几个圈,才径直去追赶前面的队伍。黄蜂飞过后,父亲赶紧来到大哥身边,把大哥从地上扯起来,关切地问他被黄蜂螫着没有。大哥瞪着一双惊谔的眼睛,望着父亲摇了摇了头,用衣角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和汗水。 在离大哥卧倒不到三步远的地方,父亲找到了一个碗口大的黄蜂窝。父亲把黄蜂窝从杂树蓬里摘了下来,拿到大哥面前,对大哥说:“七月黄峰八月土(土蜂子),九月蝼蜂整死狗,今天你要不是卧倒得快,还不知道黄蜂会把你螫成什么相。”大哥从父亲手里接过黄蜂窝仔细观看地,那密密麻麻的蜂房里,还睡着几只没有长出翅膀的幼蜂。大哥正要开口对父亲说什么,眼前突然冒出了几个人,他们象几只恶狗,一下扑向父亲,把父亲按倒在地上。那个穿黑衣服的大汉,一脚踩在父亲背上,其余三个人就七手八脚地把父亲反手绑了起来。奶奶的嘴被帕子捂着,说不出话,在那里干蹬脚。大哥跑上前去,拉着那个黑衣人的衣角不停地问:“你们为什么要捉我爹爹?你们为什么要捉我爹爹呀?”那个刘金庭根本不理大哥,一把把他推到一边,拉着父亲就朝我家里走。大哥从地上捡起父亲的锄头,紧紧地跟着父亲往回走。 路上,刘金庭一伙人边走边逼问父亲抬杨松元的事,父亲不回答,他们就用树枝抽打父亲。大哥见他们抽打父亲,就哭着向他们求情:“叔叔,你们别打我爹爹呀,我爹爹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那四个谁也不理睬大哥的哭求,继续一边追问一边抽打父亲。父亲一口否认与人抬过杨松元的事,因为父亲明白:一旦承认了哪件事,不仅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而且还会连累另外三个同伴,所以尽管刘金庭他们怎样拷问,父亲就是不肯招认。走完了二、三里路,就到了家。他们把父亲带到灶房里,刘金庭一伙坐在饭桌边的板凳上,要父亲跪在地上,要奶奶站在父亲身后,开始了对父亲的残酷审讯。 “伍兴科,民国三十七年六月十三,你和别人一起抬走被国军打伤的杨松元,并把他隐藏起来,事已至此,难道你想赖帐?”刘金庭开腔主审。 “我单家独户,从外地迁来此地谋生,上有寡母在堂,下有儿女四个,一无亲戚帮衬,二无朋友依仗,从早到晚,只知插天种地,养家糊口,很少与外人交往,杨松元是个打家劫舍的土匪,我怎么会去抬他?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隐藏他呀!”父亲辩解道。 “你养了这么一个忤逆的儿子,就是你教子无方,现在应该是你劝告他的时候了。”刘金庭对我奶奶说着,叫人揭掉了捂在奶奶嘴上的帕子。“如果他不肯说,就麻烦你用这根棍子开道开道他!” 不由分说,几个小时前乡丁们回来殴打奶奶的打狗棍,又被一个乡丁把它硬塞到了奶奶的手里。 “科儿,你告诉娘,刘队长说的事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你可就瞒不过身的呀!”奶奶流着泪对父亲说。 “您好糊涂啊,娘!交接土匪,充当窝户,那可是杀头的大罪啊,儿没有做的事,又怎么能胡乱承认得呢?”父亲满面泪水,对着奶奶哭诉。 “别罗嗦,如此嘴硬,给我打!”大兵向奶奶发出了指令,奶奶望着大兵,一时茫然无措。 “怎么还不动手?老太婆!”大兵吼叫着。 “打!”几个乡丁一齐叫喊着。 “你不打他,老子今天就揍死你!”刘金庭拍打着桌子。 可怜奶奶一双小脚,矮小的身子,多年的痨病使得她骨瘦如柴。几个小时前对她一顿毒打,已使她心力交疲,自她带着乡兵们抓获父亲的那一刻起,愧疚和心痛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她想了早失的丈夫,夭亡的儿子,早嫁的女儿,想起了孤儿寡母的生活,想起了与面前这位科儿相依为命的日子,没有科儿,这个家也许已经不存在了,可今天,居然是自己这个当娘的,领着人抓了自己的亲儿子,看着儿子遭打挨骂,还要被人逼着要叫自己的儿子承认那砍头的冤屈,想着想着,她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上,任凭刘金庭他们怎样叫喊,儿子怎样呼唤,也没有一丝回音。 看着奶奶一时不醒人世,刘金庭开始对父亲残酷用刑。他们把父亲反吊在屋梁上,用拳打,用脚踢,用乱棍抽。父亲痛苦地挣扎着,活象一只翘起的小船,在屋梁上来回晃动,嘴里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哼叫声音。 看着父亲不肯交待,那个大兵在灶房里来回走动着,后来,他的眼睛盯住了碗柜。大哥以为大兵是要寻找什么吃的东西,赶忙走到他的身边说:“叔叔,您饿了,碗柜里有菜有饭,您就吃吧,别再吊我爹爹了,好吗?”大兵没有回答大哥的话,他走到碗柜边,拉开柜门,伸手从里面端出一碗辣椒末,对刘金庭说:“伍兴科不交,给他灌辣椒水!” 两个乡丁立即用水瓢舀来了水,倒了半碗辣椒末在水中,又往辣椒水中放了许多盐。乡丁们把父亲从屋梁上解下来,把父亲翻按在地上,就朝他的嘴里、鼻孔倒辣椒水,辣椒水呛得我父亲接连不断地打喷嚏,开始是嘴角流涎,接着是鼻孔流血,叫不出声,全身抽搐着,痛苦之状难以言表。可惨无人道的兵丁们还不停手,继续对他灌,一直到我父亲完全停止挣扎。 看到这个状况,两个乡丁摇了摇头,似乎相信了我父亲的冤枉,建议把我父亲放了算事。其中一个对大兵说:“看来这个伍兴科确实可能不知道杨松元的事,不如把他放了,我们也省事。” 大兵说:“不行!即使是冤枉,也要押到麻伊伏去和江莲花对质后再说。”他吩咐仍然把父亲捆起来,要刘金庭他们帮他送到燕家坪去。 燕家坪是阳谷乡乡公所所在地,距麻伊伏只有十五、六里路,那年剿匪,凡龙潭、翠峰等地捕获的土匪和可疑人员,一般都要押到燕家坪关押,审汛一个晚上,证据确凿的,就在那里处决,要犯或者是重大嫌疑人员,就押解到麻伊伏指挥部审理。 太阳快下山了,我父亲被刘金庭他们押着,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去燕家坪的崎岖小路。 父亲被押走了,大哥坐在奶奶身旁,奶奶抽泣着,眼中没有泪水。 “奶奶,爹爹被人抓去了,妈妈和老二他们在舅舅家里还不晓得,怎么办哪?”大哥问奶奶。 “你爹爹今天晚上被关在燕家坪,没有人给他送饭吃,他们还会打他吗?”奶奶问大哥。 大哥伏在奶奶的大腿上,呜呜地哭起来。奶奶捂住大哥的头,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 甲长何三信路过我家门口,看见了依偎在大门边束手无策的祖孙俩。 “何大姑,科儿被人抓去了,你媳妇冬莲又不在家,你应该找个人去给她送个信,要她赶快回来想办法才是啊!”何三信提醒奶奶。 “冤枉啊,三信,不晓得哪个天杀的诬赖他,不得好死哟!”奶奶一边顿脚一边捶胸:“媳妇娘家在花水坪,二十多里路,哪个肯帮我去哟?哪个帮我去燕家坪给科儿送饭哟?” “不管怎样,你不可能一个人也叫不到吧?”何三信与我家非亲非故,说说也就走了。 看看挨近西山的太阳,大哥对奶奶说:“舅舅的家我晓得,奶奶,我去叫妈妈,您就一个人看家吧!”没等奶奶回答,大哥打着一双赤脚,开小跑向舅舅家奔去。 奶奶想象着燕家坪的样子,由于她从来没有去过燕家坪,所以头脑中总是一些连续不起来的幻影。晚上父亲有没有饭吃?她头脑中反复默念着这个既简单又无法回答的问题。她呆呆地望着万阳山,看着万阳山吞没最后一道太阳的余光,看着夜幕把万阳山隐没在暗夜里。她望着夜空,星星一颗颗亮起来,燕家坪方向有一颗星在向她眨眼,哎呀,那是科儿的眼睛!晚风吹过屋后的松林,猫头鹰“喔喔喔”地叫了几声,奶奶的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不敢朝屋里看,屋里黑洞洞的,她也不敢朝前面望,山灰蒙蒙的,一棵棵树就象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厉鬼,在夜风的吹动下,不断变幻着自己的模样。 天黑的时候,父亲被押解到了燕家坪桥头,那是一座风雨桥,许多人坐在桥上乘凉。从离开家到燕家坪的路上,除了继续遭受兵丁们的盘问外,父亲想起了留在家中的奶奶和大哥,想起了远在花水坪的妻儿,真是悲痛万分。他把自己的经历,哭诉给抓捕他兵丁,兵丁们也被感动了,对他说:吉人自有天相,如果真是冤枉,到了麻伊伏肯定是能说得清楚的。父亲想着今后一些时日,将会遇到一些什么事情,譬如今天晚上将会怎么过,在燕家坪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不能遇到一个熟人给自己送碗饭吃?一个下午,挖茶垄,遭吊打,被押解着走这一二十里山路,他早已是饥肠碌碌,眼冒金星了。 父亲走上桥,忽然听到一个女人喊他:“科哥哥,你怎么回到这里来的?”父亲停下脚步,定眼一看,原是奶奶的一个远房侄女,名叫春桃,三十来岁,年少时候,曾经到我家做过几次客,和父亲是很熟悉的,父亲也听人说过春桃出嫁在燕家坪,可没想到会在自己如此为难的时候遇到她。 “春桃,想不到会在这里碰到你,我可是遭劫了!”父亲接着简单地向春桃诉说了自己的遭遇。春桃听完了父亲的诉说,十分同情,她对父亲说:“科哥哥你莫着急,等会儿我就给你送饭来,我还去叫燕四佬,叫他去乡公所为你找人说说情。” 燕四佬也是三十来岁的人,在燕家坪算得上是一个吃得开的人,仗着自己有几分本事,可说得上红的不惧,黑的不怕。我家小叔被抓壮丁之后,婶婶现已改嫁于他,所以还说得上半门子的亲戚。 晚上,父亲被关在乡公所的一座谷仓里。春桃给他送来了一大钵饭,父亲把饭全吃光了。那天晚上,没有捆他,也没有审问他,他在仓里睡了一觉,醒来时听到外面公鸡打鸣。几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叫闹,他再也睡不着了,他想:今天晚上,可能是燕四佬为他讨了人情,可天亮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只等了一会儿,听到有人的叫嚷声,父亲侧耳倾听,好象是有人叫喊冤枉,又过了一会儿,好象在很远的地方响了一枪,以后一段时间内,就没有动静了。 天亮了,昨天的那个大兵和一个父亲没有见过面的乡丁过来开了仓门。春桃和燕四佬来了,春桃给父亲送来了早饭。燕四佬喊了一声“科哥哥”,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和春桃一起叫他吃饭。吃完饭,大兵说要起程了,那个父亲不认识的乡丁给父亲的背上套上了绳子,燕四佬走上前去,给了大兵和乡丁每人一包纸烟,向他们说了一些请予关照的话,看那大兵爱理不理的样子,父亲感觉到燕四佬在这件事上是帮不了大忙,也就下定了听天由命的主意。 走出乡公所的大门,父亲和另外五个人在三个大兵四个乡丁的押解下,踏上了去麻伊伏阎王殿的路程。春桃赶上前去,叫了一声“科哥哥你要多保重”,也就再也没有说出别的话来。 父亲在兵丁们的押解下,经燕家溪,过卢家垭,走湾洋溪,过安龙桥,总共经过了四道岗哨,中午时到了麻伊伏。 麻伊伏是一座乡村小镇,座落在湾洋溪口的沅江边上,是通向沅陵的第一道要塞。说它是街,其实并不象我们想象的有宽阔的马路和洋气的铺面,它是湾洋溪口伸向沅江的一座山嘴,在这山嘴上,从南面坡到北面坡住了上百户人家,中间有一条石级道路,石道两边,就是一些高低大小不一的店面。这些店铺大都是些百年老屋。全是木瓦结构,每隔几栋房子,中间就用一堵砖墙隔开,算是防火墙。山南是湾洋溪,溪上横着安龙桥,是湘西下来从沅江上岸后通向常德的陆路咽喉。山北是沅江码头,上辰州,下桃源,来往船只不断。江边有几座吊脚楼,那是南来北往的人打间(吃午饭)夜宿的地方。三年前,父亲帮人挑脚曾来过一次,在靠码头右侧的那间吊脚楼里吃过午饭。今天,父亲背着绳子,在一群背枪持棒的人的押解下来到这里,街上的人对着他指指点点,他恨不得敞开喉咙对他们喊:“我不是土匪,我冤枉!” 走完了街上的石板路,绕山脚五六百步,在父亲的眼前出现了一座庄院,院墙有一人多高,进院要进一座朝门,朝门口有两个背长枪的哨兵。父亲被押着进了朝门,朝里一看,院子很大,前后三进大约有四、五十间房子,中间是一栋楼房,房子全是木瓦结构,梓木柱头,杉木板壁。父亲并不知道这就是麻伊伏有名的赖家大桶子,但他猜想这一定是个有钱的大户人家。院子里住着许多兵,父亲他们被带到靠北的一间房子里,房子里早已捆着七个人,一根绳子把他们全连着,两头又系在柱子上,那七个人就坐在地板上。父亲他们六个人被押进来后,屋里便增至一十三人。看守又把他们六个人用一根绳子串起来,他们也就一齐坐在了地板上。虽然已是正午了,但谁也没有给他们一口饭吃,一口水喝。 大约下午两三点钟,看守把门打开了,说是上面要传讯我父亲。看守走进来,解开父亲的绳索,把他带进了白营长的办公室。看守对我父亲说:“伍兴科,白营长亲自问你话,恭喜你福星高照,你可要好生回答才是!”说完,看守就出去了。 父亲抬头看白营长,白营长牛高马大地站在一张八仙桌旁,桌上放着一支短枪,一根木棒。他的腰上扎着一根很宽的皮带,皮带上有一个空着的手枪套子。他的左右,各站着一个大兵,腰中也别着一支短枪,父亲估摸那是营长的保镖。看到这一切,想起白营长的传说,父亲不禁打了个寒战。 “伍兴科,你知罪吗?”白营长的话阴沉得可怕。 “不知!”父亲斩钉截铁地回答判官。 “大胆!你私通土匪杨松元,竟敢抵赖!”白营长拿起木棒在桌子上重重敲了几下。 “白营长,这是天大的冤枉,我实在不认得杨松元!”父亲辩解道。 “你到底说不说?”白营长提高了嗓音,眼睛里射出刺人的光。 “白营长,我实在不知从何说起,这通匪的罪名我实在是担当不起!”父亲朝白营长跪了下去。 “传证人江莲花!”白营长向左边的保镖发出了指令。 那保镖进了里屋,很快把江莲花带了出来。江莲花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脸上流着泪痕,看得出是遭受过刑罚的。 父亲见了江莲花,问她:“莲花,难道是你诬陷了我?” “说了吧,科哥哥,不说脱不了糊啊!”江莲花抽泣着。 “你这是作的什么孽哟?你几时见我抬过杨松元呐?”父亲在愤怒中带着无奈。 “铁证如山,还想抵赖,掌嘴!”白营长满面通红,唾沫四溅。 两个保镖走上前来,抡起巴掌,朝我父亲左右开弓,血从父亲的鼻孔里,嘴角边流了出来,脸立刻肿了起来。 白营长再问,父亲闭口不答,他短小的身躯跪在地上颤抖着,用双手揩抹脸上的血和泪。 一个保镖走到江莲花身后,一脚踢跪了她,对她说:“土匪婆,你举证啊!” “伍兴科,听人说你是抬了杨松元的呀,你不说,可把我脱不得身哪,你说呀!”江莲花其实不晓得父亲抬杨松元的具体经过,所以举不出具体的证据。 “你这个婆娘,黑良心说话,我和谁抬的杨松元啊?我总不可能一个人把杨松元背走哇!是杨松元告诉你我抬过他的?你说呀!”父亲怒不可遏,猛地站了起来,冲向江莲花,就要揍她。 两个保镖冲过来阻拦,并用拳脚把父亲打倒在地。 “大胆伍兴科,公堂之上,你都敢打证人!听说你已尝过棍棒的滋味,尝过鸭儿浮水,还喝过辣椒水,看来我今天不给你一点厉害,你是不肯说实话的。”说完,白营长掉过头,对江莲花说:“我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替我想个主意,要伍兴科开口承认,只要他承认了,我就放了你!” 听了白营长的话,江莲花眼珠子转动着,望望白营长,又看看父亲,然后把头低了下去。 “你说呀,江莲花,既然你能说他抬了杨松元,也就一定能让他开口承认窝藏了杨松元!”白营长厉声说,“要不,你说自己说出杨松元躲藏在哪里来!” 在白营长鼓胀的目光下,江莲花开始丧失理智:“我衣袋里有一包鞋底针,可以用针扎他。” “好啊,伍兴科,江莲花开了个十指连心肝的药方了,我们就来试一试!”白营长一边说,一边要江莲花掏出鞋底针。他接过鞋底针,从中拿出一口,在嘴边吹了吹,然后走到我父亲身边,一把拉过父亲的右手,捉住父亲的大拇指,把一口一寸多长的大铁针,从父亲的指甲缝中戳进去。我父亲大叫一声,便瘫倒在地上。江莲花吓得“啊”地叫了一声,两条腿就不住地抖动起来。 “你交不交?”白营长一把把父亲从地上提了起来,厉声喝道。父亲满头是汗,颤抖着说:“我冤枉啊,白营长,没有的事,冤枉难招啊……” “不交,再给他扎,直到他交代为止!”白营长把剩下的九支针交给两个保镖。 两个保镖一个捉住父亲的手,另一个就掐住父亲的一个手指头往指甲缝里扎针。每扎进一口针,父亲就要大叫几声,白营长就要厉声问一次“伍兴科你交不交?”父亲就回答一次“我冤枉,冤枉难招啊!”身上的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他多次栽倒在地上,泥巴沾满了他的全身。 十口针用完了,父亲的十个指头也被扎完了,他昏迷在地上,任凭人们怎样呵诉他,他也不理睬白营长一伙了。 几瓢冷水浇醒了昏迷中的父亲,钻心的痛疼使得父亲不停地呻吟。两个保镖反绑了父亲,把他再一次送进了原来的屋子里,屋子里的人都神情呆然地望着他,大家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门缝里透进来的阳光不见了,天色暗了下来,屋里的人谁也没有人送饭吃,大家忍受着饥饿的煎熬。蚊子开始光顾他们,成群的蚊子在他们头上,身上到处叮咬,父亲身上的血腥味,吸引了更多的蚊子,头上,身上到处都是。父亲的双手被反绑着。只好不断地摆头蹬脚,实在太多了,就站起来跳几下。跳的时候虽然能减少蚊子的叮咬,可指缝遭到振动后的痛疼,又叫父亲难以忍受,他只好停下来,缩缩脖子,歪歪腰,或用左腿擦右腿,或用右脚踏左脚。 八点多钟的时候,有人来开门了,来了四、五个人,其中一个高声喊道:“通通出来!” 父亲预感大祸临头了,跟着一群人走在最后。他们来到西头两间敞屋里,敞屋里中间一排三根柱头,每根柱头上挂着一盏桐油灯,每根柱头旁边烧着一盆炭火,熊熊的火焰和桐油灯一起把屋里映得通明。那大门边站着两个背着上了刺刀的枪的大兵,敞屋里也有许多兵,还有四五个打着赤膊的人,其中有一人胸口长满了黑毛。 进了敞屋,父亲看见白营长坐在正中一把太师椅上,他也冒着汗。父亲好象觉得白营长见到了他,正对着他狞笑。 白营长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开始对十三个人训话了:“你们先都给我跪下!” 十三个人都跪了下来,父亲的双手被反绑着,不能双膝同时着地,只能先将右腿跪下去,然后左腿再跪下去。一个兵走过来,在父亲的屁股上重重地踢了一脚,父亲“哎哟”哼一声。 “现在,我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如果你们现在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就可以免受火烙的苦,如果执迷不悟,那可就别怪我手下无情!”白营长声色俱厉地说,“熟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哪个愿意开口承认?”白营长说完,把眼光死死地盯住排头的第一个人。第一个人吓得把头低了下去,又把目光扫向第二个人,然后就这样一个一个地扫下去,直到最后一个——我的父亲为止。白营长每用目光扫视一个人,那个被扫视的人就要冒汗,但是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白营长见没有人答理,于是又说:“从现在开始,我给你们十分钟时间考虑,如果十分钟过去了还不坦白,我就要开始用刑了!这刑罚就是每次把你们当中的三个人绑到柱子上,用烧红的火钳和铁铲烙你们,用炉子里燃烧的火焰烤你们,我看谁能熬得过去!”他停了一下,看看还是没有人说,就扬起戴着手表的左手,眼光凝视着指针,嘴里不断地报数:“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当他把“十分钟”报完后,就把右手扬起来,然后又使劲地按下去,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用刑!” 三个打着赤膊的人立即来到跪着的人们身旁,提起了前面的三个,把他们推到柱子边,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他们绑到了柱子上。第一个人挨了一红火钳,“哎哟”的叫声令人发麻;第二个人烙了一铁铲,大腿上的肉被烧糊了一大块,“哎哟”的叫声更加凄厉;第三个人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冒着火苗的炉子,打赤膊的人把它端起来,一边朝炉子边打扇,一边将炉子在他前后左右移动,火焰烧掉了他的头发,胡须和腋毛,烤焦了好多地方的皮肉,“妈呀!娘呀!”的哭喊声不绝于耳。一个轮回之后,没有人招供,于是又倒转来,用炉子烤第一个人,用火钳烙第二个人,用铁铲烫第三个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此起彼落,眼前不时冒出一阵阵青烟,屋子里外弥温着一股刺鼻的糊肉味。 在严厉的刑讯之下。第一批的三个人招了:一人曾经伙同土匪抢过一次东西,一人曾经给土匪挑过一次脚,还有一个单家独户的人屋里曾经住宿过土匪。 接下来是第二批的三个人受刑,行刑的方式与第一批大体相同。屋子里的温度越来越高,焦糊的肉味也越来越浓,一阵阵凄厉的叫声在赖家院子的夜空回荡,狗疯狂地叫着,屋后老树上的猫头鹰不时发出“喔喔”的声间,叫人愀心地害怕。第二批三个人招了,第三批三个人也招了,第四批三个人正在受刑。父亲知道,当第四批人受完刑后,第五批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三盘红红的炭火在等着他,五六个打手会象蚊虫吸血一样叮向他。他的双手一直被反绑着,膝盖早已跪得生痛而且渐渐失去了知觉,手指中的铁针令他十个指头在发颤。还是早晨在燕家坪吃过饭,他饿了,真想吃点东西,他只能用舌头舔舔干涩的嘴唇。他知道,再过一会儿,那红红的火钳会烙他的肋骨,那冒着苗子的烙铁会在他身上的任何一处地方烧起青烟。但他想:我决不能说,决不能牵连别人,我不说是死,我说了同样也是死!他抱定了至死不说的念头,眼前一黑,他栽倒在地上。 他被人从地上提了起来,被绑到了中间的一根柱子上,两边是熊熊的火炉,热浪冲得他透不过气来,全身都冒出了汗水。 白营长来到他的身旁,用一种阴沉的声调对他说:“伍兴科,我劝你还是招了吧,你已经尝过许多刑罚,这火烙的滋味可是不好受啊!我就不相信你硬比前面那十二个人强多少,硬能挺过这一关!” “长官,我确实冤枉啊!平白无辜,您叫我招谁呢?”父亲明知道在劫难逃,但他仍然向白营长申诉,幻想能够得到白营长的同情:“我家上有老母需要赡养,下有儿女需要照顾,天啦!这怎么得了哟?”他的泪和汗渗和在一起,滴在衣上,很快,又被火炉的热气烤干了。 “用刑!”白营长发出了命令。 两把火钳从左右两边伸向了父亲两边的胁骨,父亲大叫一声,紧紧地咬住了牙关。 “说不说?”白营长在问。 父亲只是摇了摇头。 一块红红的烙铁伸向了父亲的大腿,裤子立即被烧穿,接着就是“哧—”的一声响,冒出了青烟。父亲又大叫了一声。 “招不招?”白营长再问。 父亲闭着眼,呻吟着,没有作任何表示。 “继续用刑!”白营长咆哮着。 于是,火钳、烙铁在父亲的手臂上、腋窝边,屁股上,脊梁边乱烙狂烧,父亲已经失去了知觉,他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全凭那根绳子,把他绑挂在柱子上。他的身上,只剩下几条布巾,被烧红的肉,被烤焦的皮,被烫起的泡在告诉人们:伍兴科已经在火刑中昏厥,死神,已经附在了他身上。 用火炉子烧烤父亲的那个人不知是接连不断地用刑使他感到厌恶和疲倦,还是见父亲的惨状不忍再施酷刑,他没有用扇子煽风,只是端着炉子在父亲身旁移动了几次,也就放下了炉子在一边喘气去了。 父亲被人从柱子解了下来,大兵们没有再捆绑他,因为他们知道:父亲身上再也没有地方可以捆绑绳索,也没有必要再给他捆绑绳索了。大兵们没有再把父亲关进原来的房,而是把他拉到了屋外的禾场里。大概他们以为:今天晚上,父亲就会在火毒的折磨中死去,即使不死,他也是寸步难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