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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女人一过了四十五岁,就好像批量生产出来似的,全都变得那么呆板枯燥,平庸无奇,毫无生气。孙明凤就是其中的一个。当年她嫁给习江龙时,也曾有过几分姿色,也曾弄得习江龙神魂颠倒。一晃眼,岁月毫不留情地榨干了她,使她皮肤粗糙了,脸色腊黄了,身体臃肿了,神情麻木了。对着镜子,连她自己都憎恶那张长满褶子的面孔。难怪她对习江龙和方菡的种种绯闻那么敏感。方菡毕业以后,在孙明凤的视野中消失了几年。孙明凤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她在实验中学教高三的语文,实验中学在市中心,距离很远,孙明凤骑自行车得走四十多分钟。为了提高升学率,高三毕业班每天放学后都要加课,孙明凤每天回家时,总要顶着满天的星斗。刚才,她从学校回来,在自行车棚里把自行车架好,就看见习江龙和一个女人从家里走出来。借着路灯,她看得很清楚,那女人居然就是曾经让她精神错乱的方菡。孙明凤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儿摔倒在地。回到家里,她跌倒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她清清楚楚地记得,一九八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就在图书馆门前的花园里,孙明凤第一次目睹了习江龙和方菡幽会的情景。花园里有一条木椅子,习江龙和方菡肩并肩坐在一起。孙明凤怒火中烧,像饿虎扑食一般地向方菡扑过去。方菡毕竟年轻,听见响声,闪电般地跳了起来。没等孙明凤扑上去,她早已逃之夭夭。也就是那一次,习江龙起誓赌咒,再不和方菡往来。没有想到,才几年的工夫,方菡居然又在她面前出现,而且比先前更加妖冶妩媚。 女儿的房间里,传出习江瑶给习萍辅导功课的声音。 “学物理,最重要的是概念要清楚,各种定理、公式要烂熟于心……”习江瑶说。“这道题为什么做错呢?就是因为你概念不清,公式用错了……” “这些公式我都懂,就是不会用。”习萍说。 “那是因为你理解得不深刻。这种浮浅的懂,不是真懂……”习江瑶说。 孙明凤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几天,习江龙的精神很紧张,房子没戏了,申报教授又得不到娄师贤的支持,眼瞅着他的嘴唇起了好几个燎泡,孙明凤心里也着急。孙明凤家里的人都是平民,自己也没有什么本事,只想多干点家务,照顾照顾习江龙,无奈实验中学太远,心有余而力不足。出了家门,步行十几分钟就是学校的附属中学。孙明凤曾经托人打算调进附中,得到的答复是人家附中不缺语文教师。多亏有习江瑶帮里帮外地操持家务,才使孙明凤不至于陷入尴尬……她恨习江龙,恨方菡,恨他们居然在她眼皮底下演出了如此精彩的一幕……习江龙一人感冒,全家人都跟着发烧,这还不够吗?难道不把这个家闹得天翻地覆他心里就不舒坦吗?孙明凤越琢磨越恼火,恨不能把屋里的一切全都砸个稀巴烂。 不一会儿,习江龙回来了。 “去那儿啦?”孙明凤问,语气很冷。 “我找建成了。”习江龙显得很坦然。 “我没瞎!”孙明凤说着,泪水夺眶而涌。 习江龙反应很快,他意识到东窗事发,需要采取应急的措施。 “姐!”他喊了一声。 “干吗?”习江瑶从习萍的房间出来了。 “你和她说吧,刚才方菡找谁?”习江龙说。 “方菡?”习江瑶看了看习江龙,又看了看孙明凤,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她认识方菡。几天前,方菡的确通过习江龙找过她,说是要对她进行采访,要为她发一篇长篇报导,遭到她的拒绝。今天方菡又来了,但和她只是客客气气地打了声招呼,并没有说什么。至于方菡和习江龙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并没有注意。她一直和习萍呆在一起,给习萍辅导功课。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习江瑶从孙明凤的态度和习江龙的眼神已经察觉出什么,而且很快明白自己此刻应当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方菡是不是找你?是不是要采访你?”习江龙又说。 “那个记者吗?她是找我的。”习江瑶说。 “姐,你不了解情况,那个骚货和他……”孙明凤不由得掉下了眼泪。 “她真的是找我的,说要采访我。是不是骚货我不清楚,可我不喜欢她打扰我。”习江瑶说。她走到孙明凤身边,拍拍孙明凤的肩头,进一步补充道,“她走的时候,是我让江龙送她的,她毕竟是江龙的学生,你说是不是?” “姐,他们过去……” “过去是过去,今天是今天,这是两个不同的时间状态。” “他为什么撒谎?” “我没撒谎,我真的找陈建成了。一会儿陈建成来了,你可以问问。”习江龙说。 他显得理直气壮,因为这是实话。他把方菡送走以后,的确折到陈建成家去了。陈建成不在家,好像在学校开会。他留下了话,让陈建成一回家,马上过来喝几杯。要不了多久,陈建成就会证实他没有撒谎。 孙明凤一时语塞。她心里很是委屈,明明是她有理,让习家姐弟一周旋,倒显得她似乎在无理取闹了。 “好啦,到此为止,桃色新闻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习江瑶说。 孙明凤默默地擦拭着眼泪。她相信习江瑶的话,也相信今天不会有什么事情。如果没有以前的风风雨雨,她可以把今天的事情当做误会放过去。一想到前车之鉴,她就不能不忧虑重重。不过,眼下她必须顾全大局,习江瑶的话提醒了她,如果这桩桃色新闻张扬出去,会生出无穷的祸端。 陈建成很快就来了。他满面春风的样子立即扫荡了因方菡的出现而引起的习江龙和孙明凤之间的不快。 “江龙,我也正想找你。”陈建成说。 “建成,快请坐!”习江瑶说。 陈建成彬彬有礼地向习江瑶点点头。 “大姐,三十年前,我可是你的追星族。”他说。“因为你是江龙的姐姐,那时候,你的小说、散文一发表,在我们班就会引起轰动。大家经常为你的小说、散文争论不休,已经成了家常便饭。” “今非昔比,沧海桑田。”习江瑶风度儒雅地笑了笑。“听江龙说,你一直非常关照他,你们之间也算得上相濡以沫了。” “同学加同事,互相当然要照应一下。”陈建成说。 “舒志辉也和你们同学吧?听说他经常评论我的东西。” “他……哦,哦,是同学……” 陈建成尴尬地一笑。习江瑶的话出乎他的意料,使他有些措手不及。他看了习江龙一眼,习江龙连忙把一包“宝光”烟扔给他,以掩饰他的窘态。 习江瑶并没有注意陈建成的表情。她眯着两眼,默默地抽了一口烟,接着便往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又从口中喷出一团烟雾来。烟雾在她面前摊开,好像给她罩上了一层蒙眬的面罩。 “我采访过他。”她说。 “是吗?为什么采访他?”陈建成问。 “他值得采访。” “是吗?” “我写了一篇报告文学。不过,主角不是他,是他的妻子袁枚。” “是吗?” “袁枚原本是江西一个林场的工人。她有个远房亲戚和舒志辉在一起工作,春节回家探亲时,他说起了舒志辉的事情。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舒志辉的故事引起她的同情和爱慕,她只身一人来到青海,找到舒志辉,并嫁给舒志辉。” “是吗?真是动人的故事……” “来!来!坐下!坐下……”习江龙急忙招呼道。 三个人围着圆桌坐了下来。孙明凤手脚麻利地端上几盘凉菜,又打开两瓶啤酒,斟到酒杯里。她的面孔早已换成一副笑容,刚才和习江龙的争吵居然没有留下丝毫的痕迹。 “明凤,你也坐下吧。”陈建成说。 “你们喝吧,我还要炒几个菜。”孙明凤说罢,又进了厨房。 陈建成也不推让,他拿起酒杯,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聊了起来。习江瑶关于舒志辉的话题让他听得心惊肉跳,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抢先开口。 “从国庆节以后,就忙得连轴转。”他说。 “忙什么?”习江龙问。 “你去‘民主广场’看看……” 陈建成说的“民主广场”是指烟厂南面的一片空地。烟厂南面有一溜儿墙壁,墙壁高约四米,长则有一百多米。虽然墙上有一溜儿窗户,但窗户上的木制窗扇长年关闭,从来也没有打开过。自从恢复高考以来,各系的学生便充分利用这溜儿墙壁张贴大字报,表达自己的意愿。这溜儿墙壁便由此得名“民主墙”。“民主墙”把学生们吸引过来,墙外的那片空地便自然而然地成为学生最喜欢聚集的地方。学生经常聚集那里,用演讲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意愿。这片空地便由此得名“民主广场”。 “市里为什么不把烟厂迁走呢?”陈建成发出一声苦涩的笑声。 “吃菜!”习江龙搛起一块酱牛肉,放进陈建成的接碟里。“小打小闹,没意思。” 陈建成用食指和大拇指捏了颗花生米,往嘴里一扔,嚼了几下,突然眯起了双眼,盯着习江龙。 “江龙,我今天特意来问你一件事情,吴彤和刘海林到底怎么样?”他问。 “你说呢?”习江龙反问道。 “我是问你。” “明人不做暗事,这两个小子的古代汉语能过关,我这个‘习’字就倒过来写!” “不出我所料。” 陈建成叹了口气,忍不住笑了。 习江龙非常得意。他知道刘海林和章汝霖的关系,也知道刘海林上学期旷课六十多节,他一方面准备看章汝霖的笑话,另一方面还准备为刘海林的事情添点油加点醋。反正看出殡的不怕殡大。从开学到现在,由于刘海林的作业是抄别人的,他已经给刘海林两个零分了。同时,刘海林的古代汉语已经旷课五节。按学校规定,一门课旷课四节就可以取消此门课的考试资格。如果学校庇护刘海林,不把他除名,习江龙早已拿定主意,不让刘海林参加古代汉语考试。没有古代汉语的成绩,刘海林又怎么能拿到文凭呢?让章汝霖向隅而泣吧。 “李慕仁不是个东西!”陈建成说。 “什么意思?”习江龙问。 “我找过李慕仁,这小子属螃蟹的,跟我犯横。刘海林嘛,还给了点面子,至于吴彤,横竖不让他过。他以为他是班主任,他以为他教现代汉语,哼……” “你是在说我吧?” “我知道你和他不一样。” “不,我比李慕仁还不是东西。我很想知道,从后门进得来,能不能再从后门走出去。章校长不是一再强调贵党的作风是‘实事求是’吗?我这也是‘实事求是’嘛。” “老兄果然不同凡响。” 习江龙越发得意了,那一双对眼儿闪闪发光。 “要是他给我一套三居,情况或许就不一样。”他说。 “老兄眼里只有一套三居?”陈建成说。 “我的智商太低,看不见别的东西。”习江龙说。 “说了半天,江龙只有这一句话是真的。”习江瑶突然开口说。她坐在那里不停地抽烟,却很少喝酒吃菜。 “又来了不是!”习江龙狠狠地白了习江瑶一眼。 “大姐的话我爱听。来,大姐,我敬你一杯!”陈建成把杯子举了起来。 习江瑶也拿起了酒杯。 “你们真以为我傻?”习江龙马上把脸色沉了下来。“要是章汝霖眼里有我,难道我就不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吗?” “我很高兴今天江龙向我传递了一个信息,刘海林虽然淘点儿气,古汉语学得还不错。中文系最难学的莫过于古汉语,古汉语能过,其它课程也肯定能过。”陈建成把一杯啤酒灌下肚子,又打出了一串嗝儿。 “条件呢?”习江龙问。 “什么条件?” “一套三居。” “鼠目寸光!”习江瑶说。 “江龙,”陈建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刚才你说什么?要章校长眼里有你?那么,我问你,你眼里有谁?” “问得好!”习江瑶说。 习江龙那双对眼儿眨了眨,居然被问住了。 “你有什么?你一无所有!”陈建成说。“就算是交易,你的资本是什么?” “我是一穷二白。”习江龙气哼哼地喝了一大口啤酒。 “既然如此,你有什么资格和章校长讲条件?” “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陈建成突然狂笑起来。 “你小子时来运转了!”他说。 这时,孙明凤把几个热菜端上来了。 习江龙搛起一条鸡大腿,放在陈建成的接碟里。他看出陈建成的样子不像开玩笑,马上联想到评职称的事情,一时间,他的心止不住砰砰地跳了起来。 “你说,我有希望吗?”他问。 “你是说房子呢,还是教授?”陈建成反问他。 “当然是教授。” “你呀,智商还不高。” “来,我先敬你一杯!”习江龙举起了酒杯。 “好吧,干!”陈建成说。 两个人干了一杯啤酒,习江龙的面孔一下子涨得红扑扑的,一双对眼儿看上去斜得更加厉害。 “牵牛应该牵哪儿?应该牵牛的鼻子,懂吗?什么是牛的鼻子?房子?教授?都不是,是权力!懂吗?”陈建成说。 “什么权力?”习江龙问。 “让你干系主任,干不干?” “系主任?就我?” “想象力丰富一些嘛。” “你不是开玩笑吧?” “这才是我今天找你的主题!” “这……简直……简直不可能……” “什么叫时来运转?这就叫时来运转!林义深要退了,是他向学校推荐你接任系主任,懂吗?是我向章校长陈述了你的能力ABC,懂吗?” “真的?”习江龙惊呆了。这个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他能担任系主任。世上的事情有点叫人莫名其妙,倒运时喝口冷水也能塞住牙缝,走运时一抬头天上就往下掉馅饼。这个馅饼不仅个头大,而且味道竟是那么甜美。 “还不相信?”陈建成笑了。“江龙,你得学会忍耐。人一生靠的是机遇,机遇没来,就得等待。罢课是罢不来机遇的。” “建成,我真的没想到……”习江龙说。 “请注意,章校长可没提出要和你交换什么。” “明白,明白,刚才算我走了嘴。” 习江龙看了习江瑶一眼,习江瑶却只是抽烟,面孔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色彩。现在他开始相信习江瑶的理论了,因为林义深真的成了天堂,而且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天堂。他又想起父亲的预言,“习大仙”的话没说错,否则,该怎么解释在知命之年居然盼来时来运转的一天呢? “还有一个问题,刘海林已经旷课那么多,怎么处理?”他问。 陈建成只顾吃菜,没有回答。 “只要目的能够达到,手段并不重要。”习江瑶说。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一阵轻风拂面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