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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生活中突如其来的事情往往以其偶然性让人惊喜万分,甚而至于手足无措。仔细想想,偶然性只不过是必然性的特殊表现形式而已。人们常说“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正道出了偶然性和必然性之间的微妙关系。习江龙何尝不是这样呢?多少年来,他一直被四周重重的墙壁困住,骤然间,墙壁被打破,金色的阳光在他面前铺出了一条宽广的大道,他怎能不惊喜万分,怎能不手足无措呢?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想起父亲早年给他算的命,想起父亲关于他那双对眼儿的见解,他不由得喟然长叹,“习大仙”简直就是卧龙凤雏,甚至比卧龙凤雏还要神。正当他得意忘形地憧憬未来时,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猛然叩击他的心头,他至今还没有敲开共产党的大门呢。中国人是讲究身份的,要想在仕途上飞黄腾达,必须首先具备共产党员的身份,这是人所共知的常识。如果不能取得这个“身份证”,系主任既是仕途的起点,也必然是仕途的终点。好容易登上了仕途,怎么能轻易地退出来呢?如果不想退出来,想法获取共产党员的“身份证”就是当务之急。在中文系,负责颁发这种“身份证”的人是党总支书记司徒汉生。一想起司徒汉生,习江龙的脑仁儿就痛得几乎裂开,好像司徒汉生就是那勾魂的无常鬼。司徒汉生见了习江龙也总是虎着一张大黑脸,仿佛与前世的冤家相逢。二十年前的司徒汉生并不是这样。那时候司徒汉生对习江龙的关心无微不至,就像关心自己的亲兄弟。准确地说,习江龙已经在“身份证”上贴上了照片,只等钢印落下,他就成为“先锋队”的一员了。 “江龙,你不能着急……”司徒汉生抱着他的肩头,在主楼后面的花园里漫步。 “我已经和姐姐脱离关系了……”他委屈地掉下了眼泪。 “你写的血书大家都看了,可是……总得考验一下嘛。” “还要考验什么?” “时间。时间的考验是非常严峻的,你能行……” 习江龙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他从舒志辉的箱子里偷出了舒志辉的日记,虽然是立场坚定的表现,和习江瑶的关系却给他罩上了浓重的阴影。他只好无奈地接受了“时间的考验”。没有想到,这种“时间的考验”竟然遥遥无期。月复一月,年复一年,习江龙等得心灰意冷。看来只有壮烈一回,然后再接受追认。司徒汉生倒是没有嫌弃他,经常对他进行鼓励和劝导。司徒汉生对他的态度是从一九六六年夏天才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具体地说,就是他杀了向景岳的回马枪以后。当“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掀起的风波卷来时,中文系的系主任向景岳被揪了出来。批判他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游斗他的造反派接踵而来。作为向景岳的学生和助手,习江龙也在劫难逃。中文系楼外有一堵墙开辟了一个专栏,专门揭批“资产阶级孝子贤孙”习江龙。那些日子习江龙黑了瘦了,精神显得那么萎缩。有一天,向景岳被红卫兵架到强烈的日光下进行批斗。他头上戴的高帽是用铁皮做的,人们把臭烘烘的浆糊刷在他身上,再把大字报往他身上贴去,贴了一层又一层。皮带、棍棒在他四周晃来晃去。向景岳被斗得失去了人形,即使他的家人来到现场,恐怕也无法把他辨认出来。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习江龙突然跳上了台,狠狠地扇了向景岳几个耳光。 “同志们!我要控诉!我要革命!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一直腐蚀拉拢我,我要革他的命……”他痛哭流涕,声嘶力竭,在场的师生无不震惊。“……长期以来,他装出关心我的样子,每月都把他自己的粮票节省下来给我……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我现在才看清楚了,他的目的就是为了组织一支反革命的别动队。同志们,向景岳的确是个地地道道的反革命,你们跟我来看……” 在他的引导下,红卫兵冲进向景岳的家。向景岳的妻子因病卧床不起,习江龙把她拖下床,掀开床席,拿出一张报纸举向空中。 “你们看,这是什么!”他大声喊道。 众人一看,原来是一张《人民日报》,第一版刊登了毛泽东的巨幅照片,由于在床席底下压得太久,不仅照片已经变色,而且半张面孔也已经破损。 “打倒反革命向景岳!”习江龙高声呼喊道。 “打倒反革命向景岳!” …… 接着,习江龙又从书橱里翻出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一部题为《庄子译注》的书稿。 “你们看,这是省出版社的牛鬼蛇神和向景岳串通一气,准备出版的反革命宣言书。遭到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批判后,他们心中有鬼,前几天又送回来了。”习江龙说罢,竟掏出打火机,把书稿点燃。 于是,群情激愤,皮带纷纷举了起来。可怜的向景岳被抽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的妻子禁不起惊吓,当天晚上便与世长辞。 从此,习江龙摇身一变,由“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变成响当当的造反派。他戴着红卫兵袖章,耀武扬威地出现在各种场合里。司徒汉生和他的关系也从此破裂。他一直感到困惑,他杀过舒志辉的回马枪,又杀过向景岳的回马枪,司徒汉生为什么对第一次回马枪赞赏有加,而对第二次回马枪恨之入骨呢?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司徒汉生担任了中文系的总支书记。习江龙也写过几次入党申请,但每一次都是石沉大海。司徒汉生不再找他谈话了,“时间的考验”似乎已经终止。习江龙知道司徒汉生念念不忘他的“历史问题”,即使他用尽全身的鲜血来写血书,也无法感动这个铁石心肠的家伙。于是,他完全失去了信心,不再搭理司徒汉生。现在情况突然发生了变化,加入共产党的事情变得迫在眉睫,习江龙不能不想到司徒汉生。怎样才能从司徒汉生手中顺利地领取共产党员的“身份证”呢?本来他以为自己和司徒汉生再也不会发生任何联系,谁知他的命运最终还要受司徒汉生的控制,这一点未免让他感到有些沮丧。父亲号称“大仙”,为什么没有算计到这一点呢?也许算计到了,却来不及说出来,抑或是天机不可泄露……习江龙思前虑后,怎么也无法入眠。他索性坐了起来,打开床头灯,点了一支香烟,默默地抽了起来。 “你折腾什么?”孙明凤被他惊醒,很不高兴。 “睡你的!”习江龙说。 苦涩的烟味搅得他心更烦,意更乱。如何从司徒汉生那儿打开缺口呢?他想。这个黑脸的家伙一向清心寡欲,淡泊宁静,破门的角度很难找寻。抽完了一支烟,他突然把孙明凤推起来。 “干吗呢?”孙明凤接连不断地打着呵欠。 “帮我出出主意。”习江龙说。 “出什么主意?” “我想入党。” 孙明凤感到莫名其妙。她忍不住伸出手,摩了摩习江龙的脑门,却被习江龙一掌推开。 “我真的想入党!”习江龙有些不耐烦。 “找司徒汉生嘛。”孙明凤说。 “我是问你,第一步应该干吗。” “写申请呗!” “我必须马上成为共产党员!马上,懂吗?” “神经病!” 孙明凤打了个呵欠,刚要躺下,又被习江龙一把抓住。 “你干吗呀!我又不是支部书记……”孙明凤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狠狠推了习江龙一把。“天一亮,你就去找司徒去,他过去不是一直想拉你入党吗?” “都是老黄历了!” “你们俩怎么啦?” “唉……”习江龙长叹一声。 孙明凤虽然住在校园里,对中文系发生的事情其实并不了解,特别是一九六六年以后,中文系的变化她一无所知。从习江龙刚才的口气中,她才隐隐约约地感觉出事情有些不妙。她爬起来,侧过身子,目光注视着习江龙的面孔。 “你得罪司徒汉生了?”她问。 “他是一条党棍!”习江龙说。 “以前你说过,要不是因为你姐,你早就入党了。现在你姐不是已经平反了吗?” “唉……” 孙明凤越发疑惑不解。从她嫁给习江龙,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习江龙的仕途形势如此辉煌,为什么习江龙反而要为入党的事情愁眉不展呢?现在入党比过去容易得多,特别是业务骨干,入党就像看一场电影那么简单。孙明凤曾获区里的优秀教学成果奖,教研组组长就动员她写入党申请,并且明确告诉她,这是支部的意见。孙明凤觉得入党以后,除了多开会以外,没有什么实惠,所以她直到现在,也没把申请交上。习江龙在大学念书时,就是重点培养对象,现在就要当系主任了,入党的希望反而渺茫起来,真是不可思议。她扫了习江龙一眼,发现习江龙的那双对眼儿有些发直,心里不免有些担忧。 “江龙,主动找司徒汉生谈谈嘛。有错就认个错。”她说。 “跟他谈什么?”习江龙苦笑起来。 一九六六年夏天,习江龙宣布造反后,不仅抄了向景岳的家,还带着造反派砸了系主任办公室和党总支办公室。那一天,身为总支副书记的司徒汉生正好在场。习江龙瞪着一双对眼儿,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 “黑材料呢?”习江龙一边翻箱倒柜,一边问。 司徒汉生不紧不慢地点燃了烟斗,又不紧不慢地抽了起来。 “什么黑材料?”他说。 “整群众的黑材料!” “没有。” “混蛋!” 习江龙一巴掌打过去,在司徒汉生的脸上打出五个指印,把他的烟斗也打飞了。司徒汉生默默地弯下腰,把烟斗拾起来,重新叼在嘴上。 “我再问你,黑材料呢?”习江龙又问。 “没有。”司徒汉生说。 那一天,总支办公室天翻地覆。司徒汉生捧着烟斗,像一尊雕像似的,始终站在窗前,一动也不动,黧黑的脸膛看不出有任何表情…… “你真的得罪过他?”孙明凤问。 “运动嘛!”习江龙说。 “难怪你姐骂你鼠目寸光。” “我也挨过斗,我怨过谁?” “不管怎么样,明天先交上一份申请。” “明天?” “就算投石问路嘛。” “然后呢?” “再让陈建成从上面使劲。” “从上面使劲?” “领导让你当系主任,就得想法让你入党嘛。” 习江龙觉得眼前有了一丝光芒。孙明凤的话不无道理,现在他申请入党,身份地位和过去都大相同。章汝霖正求着他,不会对这件事情无动于衷的。司徒汉生即使铁面无私,也不能不考虑顶头上司的意思。想到这里,他马上下床,打开书橱,从上到下地仔细地查找起来。 “找什么?”孙明凤问。 “《党章》。”习江龙说。 “早就卖了废品了!” “谁让你卖的?” “你自己拿去卖的。” “有没有别的参考材料?” “习萍好像有《团章》……” 习江龙马上钻进女儿的房间,把习萍叫醒。 “《团章》!”他说。 “什么《团章》?”习萍睡眼蒙眬地爬起来。 “就是你入团用的《团章》” “在书包里。” 习萍说完,倒头便睡。 习江龙急忙把习萍的书包全倒出来,翻来翻去,就是看不见《团章》的影子。 “习萍,在哪儿?”他喊了起来。 “我忘了,借给同学了……”习萍说。 习江龙气得瞪了习萍一眼,连忙返回自己的房间,坐在写字台前,打开台灯,找出稿纸,伏案写了起来。 党总支: 我自愿申请加入中国共产党。因为中国共产党是中国无产阶级的先锋队…… 写到这里,他不由得犹豫了。“先锋队”的定语究竟是“无产阶级”还是“工人阶级”呢?两眼盯着“无产阶级”,他就觉得好像是“工人阶级”。改成“工人阶级”后,他又觉得应该是“无产阶级”。改来改去,稿纸都划破了,他也拿不定主意。于是,他又把孙明凤推醒。 “你说,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还是‘工人阶级的先锋队’?”他问。 “不都一样吗?”孙明凤说。 “应该有差别。” “查查词典嘛。” “劳驾,你帮我查一下。” 孙明凤极不情愿地下了床,从书橱里拿出《现代汉语词典》,翻了一会儿,找到“无产阶级”的条目。 “一样嘛!”她说。 习江龙接过一看,上面是这样解释的: 工人阶级。也泛指不占有生产资料的劳动者阶级。 “怎么会一样呢?”他嘀咕着。“后面还有个‘也’字……” “范围大一些呗。”孙明凤说。 “麻烦就在这里,必须准确。” “谁能看得那么细?” “不行,党棍善于咬文嚼字。” “明天吧。我有本《党章》,放在学校。” “谁让你放在学校里!” “我怎么知道你今天有用?” “对啦,报纸!”习江龙突然拍了下后脑勺。 “昨天你不是全卖了吗?”孙明凤说。 “不可能卖得那么干净。” “还有一些包着东西呢。” “在哪儿?” “壁橱。” 习江龙放下笔,跑到门厅,打开壁橱,把包裹鞋子之类的报纸全都拿下来,一张张地检查。这些报纸多数是《水城晚报》和《水城电视报》,油水不大。 “哪儿还有?”他问。 “明天再说吧……”孙明凤接连不断地打着呵欠。 “哪儿还有?” “床底下呗!” 习江龙迫不及待地把孙明凤推下床,然后把被褥全部掀开。果然床板上铺满了报纸,里面有《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还有《水城日报》。两个人一张张地翻检,从第一版到第四版,连中缝也没有遗漏,却找不到有关《党章》的内容。 “算了吧……”孙明凤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习江龙却急三火四地闯进女儿的房间,不由分说,把习萍从床上拖下来。 “干吗呀……”习萍不满地叫了起来。 习江龙也不吭气,掀开被褥,便翻检报纸。 习萍的床是双人床,本来她和姐姐习梅住在一起。今年习梅考上吉林大学考古系,这张床才归习萍一人使用。习梅特别喜欢看《文摘报》之类的小报,因此床上根本看不见一张正经的大报。 习江龙失望地返回自己的房间,沮丧地点燃了一支烟。这恐怕不是个好兆头。既然时来运转,为什么不能心想事成呢?“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他想起孟子这句名言,心里才算找回一点平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