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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老林,你们到底怎么啦?”陈建成气冲冲地推开门,劈头就问。

  刚才有人告诉他,中文系在楼前的橱窗里张榜批评开学以来考勤差的学生,其中刘海林名列榜首,共旷课十六节。吴彤也名列其中,旷课四节。他听罢,马上拔腿向中文系跑去。果然,橱窗里,那张榜文十分明显地贴在上面。抄写榜文的人似乎有意把刘海林的名字写得比别人大一些,粗一些,看上去那么扎眼。陈建成心里非常窝火,好说歹说,林义深为什么就一点面子也不给呢?

  林义深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正摆弄着一堆纸条。看见陈建成闯进来,他只是略一抬头,便又把头低了下去。

  “你说什么?”林义深问。

  “我问你考勤!”陈建成说。

  “考勤怎么啦?”林义深又抬起光秃的脑壳,盯着陈建成那张白白净净的面孔。

  “你们干吗要张榜公布?”陈建成问。

  “那不是学校的规定吗?”

  “我是说刘海林!”

  “刘海林又旷课啦?”

  “老林,你这不是成心让章校长坐蜡吗?”

  陈建成拍了拍桌子,一脸气急败坏的样子。

  林义深低下头,继续摆弄那些纸条。

  “陈主任,你是不是找司徒谈谈?我们俩有分工,学生纪律这一块儿归他管。”他说。

  “你是系主任嘛!”陈建成马上又换成笑脸,同时,他又偷眼看了看堆在林义深面前的纸条,发现每张纸条都写着人名。他拿起一张看,写着“林义深”。再拿起一张看,还是写着“林义深”。他感到非常奇怪。

  “别动!”林义深把纸条从陈建成手中夺下来。

  “你在干吗?”陈建成问。

  “民意测验。”林义深说。

  “什么民意测验?”

  “看看谁干系主任合适。”

  陈建成觉得非常好笑。对干部进行民意测验原本是组织部门的事情,林义深越俎代庖,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你来得正好。”林义深把纸条往旁边一推,便从抽屉里拿出几页写满字的信笺,用笔在上面填了几个字,然后迭了起来,递给陈建成。“你替我交给章校长吧。”

  “什么东西?”陈建成问。

  “辞呈。”

  “你……你想辞职?”

  “学校规定,系主任的任期是四年。”

  “那是以后的事情。”

  “我早该下了。”

  陈建成把辞呈打开看了看,这才发现林义深刚才填写的那几个字是“百分之八十”。让他大吃一惊的是,林义深居然推荐习江龙接任系主任。他在辞呈中说,经过民意调查,习江龙的得票率是百分之八十。陈建成根本不相信这个数字。习江龙是个劣迹斑斑、臭名远扬的小人,难道因为这家伙罢了一下课,人们就改变了对他的看法?陈建成发现林义深手臂下压着一张信笺,上面有统计票数的结果。他猝不及防地抽出来,看见习江龙的名字下清清楚楚地写着8%。

  林义深顿时老羞成怒,他一把夺过信笺,然后连同纸条一起抓在手中,揉成一团,扔在纸篓里。

  陈建成没有揭穿林义深的骗局,他只是心里感到非常好笑。他完全理解林义深想辞职的心情。林义深担任系主任已经有十个年头了,他是研究古代文学的专家,又担任博士生导师,自然不愿意陷进事务堆里。去年,学校原本也想接受他的辞呈,并决定由当代文学教授唐志彬接任系主任。恰好那时学校成立研究生院,唐志彬被任命为研究生院院长,林义深的辞呈只好搁浅。眼下林义深的辞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过,陈建成看得很清楚,林义深辞职还有一个很明显的动机,那就是回避矛盾。他是个老实人,又是个正派人,刘海林和吴彤的问题让他束手无策,他只好溜之大吉。只是中文系人才济济,他为什么偏偏选中了习江龙呢?而且为了推荐习江龙,他居然违心地把百分之八改成百分之八十,真让人不可思议。突然,陈建成想起林义深和习江瑶的关系,他恍然大悟……

  “老林,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对林义深的辞呈产生了浓郁的兴趣。眼下,中文系最需要的是一个俯首帖耳的系主任。在中文系里,能够俯首帖耳的人,除了习江龙,还能有谁呢?不错,习江龙是个小人。倘若他是个君子,又怎么可能俯首帖耳呢?

  陈建成的思绪一下子飞到三十年前。他和习江龙的关系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时候刚刚走出农村的他还带有一身土腥气,正因为如此,他才博得了中文系团总支书记司徒汉生的好感,很快在班上担任了团支部书记。不知为什么,他和喜欢舞文弄墨的班长舒志辉矛盾重重。舒志辉根本瞧不起他,而且从不掩饰自己对他的鄙夷。陈建成恨得咬牙切齿。习江龙那时和舒志辉形影不离,自然也把陈建成视为腔肠动物。一九五七年的夏天,陈建成扬眉吐气的机会终于来了。他亲手把舒志辉推进火坑里以后,又开始算计如何惩治习江龙。有一天晚上,陈建成正在绞尽脑汁地起草批判舒志辉反党小集团的大字报,习江龙主动找上门来,宣布“起义”。

  “舒志辉这家伙的确反动透顶,我要和他划清界线,坚决和他斗争,狠狠揭发他的反动罪行。”习江龙说,他的面孔涨得通红,一双对眼儿忽闪忽闪的,竟然忽闪出两颗混浊的泪珠。

  “你这样做很好。”陈建成不由得喜形于色。“不过,斗争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要有具体行动。”

  “你吩咐吧,我该怎么做?”

  “你和舒志辉形影不离,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首先你必须把他的反动罪行全部揭发出来,证明你的确站在党的立场上,站在人民的立场上。”

  “我一定揭发!”

  “揭发嘛,不能人云亦云,要揭发那些最隐秘的,不为人所知的,否则,组织上怎么相信你呢?”

  “最隐秘的……日记!他有日记……”

  陈建成顿时心花怒放。他双手抓住习江龙的肩头,用力地摇晃起来。

  “日记?你能弄到手吗?”他说。

  “没问题!”习江龙用巴掌狠狠地拍了几下胸脯。

  几天以后,习江龙果然交出四个厚厚的日记本。就这样,对舒志辉的批判一下子掀起了高潮。后来,舒志辉被定为右派,他的罪证主要就是他的日记。毕业时,陈建成给习江龙起草的鉴定虽然说“习江龙同学在反右中立场坚定,旗帜鲜明,与右派分子进行了毫不妥协的斗争”,实际上他心里很清楚,习江龙是个小人。尽管他和习江龙酒来肉往,过从甚密,内心里他对习江龙处处设防。现在林义深的辞呈一下子打开了他的思路,他意识到,只有把习江龙这样的小人放在系主任的位置上,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

  “陈主任,请转告章校长,我的确精力不济……”林义深压低声音说。

  “好,好吧……”陈建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几分钟以后,陈建成便出现在校长章汝霖的客厅里。章汝霖是著名的物理学家,五十年代从美国回来后,就在物理系任教。他身材不高,胖乎乎的,虽然年纪不过六十开外,却已是满头霜白,给人落叶飘零的感觉。陈建成进来时,他正坐在沙发上,一边慢悠悠地品着茶水,一边翻阅着当日的《参考消息》。陈建成的鼻子很尖,他闻出了房间里充满了浓浓的火药味。章汝霖的妻子刘淑洁像往常一样,十分热情地接待陈建成,给他沏茶,拿烟,只是眉宇间流露出锁不住的忧虑。自从章汝霖就任校长,陈建成就是他们的常客。陈建成知道,刘淑洁年轻时学过音乐,为了支持丈夫的研究工作,她才放弃了自己的事业。陈建成也知道,章汝霖和刘淑洁之间的感情笃深,婚后从未红过脸。突然间,这个家庭的平衡被打乱了,矛盾的起因完全是因为刘淑洁的侄子刘海林。去年夏天,刘淑洁专门打电话把陈建成叫来,让他为刘海林的高考想想办法。刘淑洁的弟兄几个只有刘海林这么一个独根苗,一家人都把他当成掌上明珠。刘淑洁的父亲曾经当过省城的副市长,对刘海林疼爱有加。不用说,刘海林能否考上大学,在这个家庭里是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偏偏刘海林不争气,他的考试成绩比录取分数线低二十多分。

  陈建成感到非常为难。如果换成别人,这种不亚于白日做梦的事情他肯定会断然拒绝。但陈建成还是把刘海林的凖考号记下来,交给林义深。他知道,招生工作不是铁板一块,有时也会碰上一些变量。想不到刘海林的运气真的不错,程帆在招生办公室为他抓住了千截难逢的机会,一桩极其简单的交易使他顺利地成为中文系的学生。陈建成刚刚松了一口气,麻烦就接踵而来。

  刘海林从小就是一个问题学生。上了大学以后,他依然故我,经常迟到旷课,已经到了应该除名的程度。这还不算,九三学社又把这件事情捅到省政府。这封上告信现在就放在陈建成的抽屉里。上告信是以“九三学社支部”的名义写的,支部的主委就是古代文学教授曲武。曲武不仅在古代文学领域里是执牛耳的人物,也是全国著名的书法家,现任省书法家协会主席。这小老头儿天不怕地不怕,又尖酸刻薄,陈建成一看见他,舌头就短了半截。娄师贤是九三学社省委副主委,陈建成原本想利用他把事情压下去,可这老头儿一向不食人间烟火,招生的事情与九经三传没有关系,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吴彤和刘海林所在的八五级一班的班主任是现代汉语讲师李慕仁,据说这个李慕仁对吴彤和刘海林的印象极坏。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陈建成为这件事情伤透了脑筋。他和林义深谈了多少次,希望中文系的老师不看僧面看佛面,对这两个小祖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林义深只会晃着光秃的脑壳,嘿嘿地傻笑。看样子,只要林义深继续担任系主任,这两个小祖宗即使不被开除,只怕也拿不到文凭。章汝霖为难,刘淑洁着急,这都在情理之中。章汝霖身为校长,为了严肃学校纪律,除了挥泪斩马谡,还能唱哪一出戏呢?

  “小陈,情况怎么样?他们中文系给不给面子?”刘淑洁的嘴角还溢着白沫。

  “林义深是个老蔫儿。”陈建成看了章汝霖一眼,默默地一笑,然后坐在章汝霖对面的沙发上。“他那股蔫劲儿一上来,九头牛也拉不转。”

  “要不要我去求他?”

  “不,你和章校长都不能出面。”

  “小陈,你得想想办法呀……”刘淑洁说着,眼泪就流了出来。“他这个校长怎么当的,连一个小小的中文系都控制不了……”

  “这是纪律,你懂什么!”章汝霖厌烦地一摆手。“学校没有纪律,还成什么体统!海林他爷爷也是个老干部,怎么就那么不明事理?把孩子惯成这个样子,能怨中文系的同志吗?就算中文系放过他,将来社会能放过他吗?”

  “我不管将来,只管现在!现在!现在……”刘淑洁气冲冲地嚷了起来。

  “旷课六十多节,你说怎么办?”

  “我要是有办法还用得着你吗?”

  陈建成连忙站起来,伸出双手使劲摆了摆。

  “章校长的意见是对的,学校不能没有纪律。”他说。“不过……据我了解,事情有些出入。”

  “有什么出入?”章汝霖放下报纸,摘下老花镜,目光盯着陈建成。

  “刘海林旷课的节数没那么多。”陈建成说。

  章汝霖显然不太相信,刘淑洁却一下子高兴起来了。

  “对,对,是有出入,海林也说过,他根本没旷课那么多……”她说。

  “这是怎么回事?”章汝霖问。

  “刘海林和班干部闹得挺僵,班干部记考勤时,有意把病假记成旷课。”陈建成说。

  “班主任是谁?”章汝霖问。

  “李慕仁。刘海林和他也闹僵了。”

  “老林应该管管嘛。要对学生负责,对学生家长负责。”

  “林义深有情绪呀!”

  “为什么?”

  “他一直想退下来搞点学问,学校总不让他退。”

  “这个老林……”章汝霖长叹一口气。“我是想让他退,我还和他说好了,他一退下来,就给他一年的学术假,让他专心搞一段科研……”

  “那你为什么不让他退?”刘淑洁不由得埋怨起来。

  “这不怪章校长。”陈建成说。“去年章校长想让他下,让唐志彬上。因为唐志彬当了研究生院院长,事情才搁下了。”

  “那就让他现在退!”刘淑洁说。

  “不是还有程帆吗?司徒汉生也挺能干的嘛。”章汝霖说。

  “程帆就要退休了,什么事情不是得过且过?司徒汉生也不好随便干预行政工作。中文系这一摊子,难哪!”陈建成说。

  “你有什么想法吗?”章汝霖问。

  “章校长,你看,这是林义深的辞职报告。”说到这里,陈建成连忙把林义深的辞呈拿出来,双手递给章汝霖。

  章汝霖戴上老花镜,细心地翻阅林义深的辞职报告。

  陈建成默默地抽着烟,眼睛默默地盯着茶几上的烟灰缸。

  刘淑洁脸上的愁容已经烟消云散。她看出来了,陈建成不仅是有备而来,而且成竹在胸。她的目的只有一个,保证刘海林平安无事。只要这个目的能够达到,什么方案对她来说都是无所谓的。

  章汝霖看罢林义深的辞呈,又摘下老花镜,用手指捏了捏印堂,闭目深思着。

  “你了解习江龙吗?”他问。

  “我们是同学。”陈建成说。

  “前几天闹罢课的不是他吗?”

  “罢课?这怎么可能呢?他只是说了句气话而已,有人故意加以演义。”

  “能落实吗?”

  “我亲自调查了。”

  “这个人怎么样?”

  “怎么说呢?这个人嘛……”陈建成挠了挠头。“第一,工作能力很强;第二,组织观念很强;第三,群众威信也还不错。有一点最叫人放心,那就是领导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从不打折扣,可以独当一面。”

  “中文系搞过民意调查?”章汝霖似乎对这一点起了疑心。

  “是我和林义深一起弄的。林义深问我推荐谁比较合适,我说,那就搞个民意调查吧。票数还是我帮他统计的。”

  “他是教授吗?”

  “副教授。”

  “管他正的副的干吗?只要能干就行。”刘淑洁有些着急了。

  “他可是娄师贤最得意的门生。你看……”陈建成拿出一本《训诂学通论》,翻出序言,递给章汝霖。“这是粉碎‘四人帮’以后,娄师贤出版的第一部专著,序言就是习江龙写的。娄师贤让他作序,说明在娄师贤的心目中,习江龙的学问已经不在他之下。”

  章汝霖不由得沉吟起来。

  “章校长,中文系的情况错综复杂。刘海林的事情得不到澄清,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不过……也许我不应该说……”陈建成说。

  “说吧!”章汝霖说。

  “司徒汉生在反右时表现得特‘左’,林义深的恋人受到批判,司徒汉生就用入党要挟林义深,逼迫他和恋人一刀两断。”

  “有这种事情?”

  “千真万确!”

  “这和海林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司徒一心要开除刘海林,和林义深说不到一块儿。林义深要查,司徒就阻拦,林义深也奈何不得他,只好避开他。”

  “岂有此理!”

  陈建成见章汝霖动了气,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