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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这间房子依旧。因为整栋楼房自五十年代初落成之后,就没有翻修过。门窗的油漆剥落,有些地方的木头甚至已经朽烂。墙壁黑糊糊的,看样子有好几年没有粉刷过。档案柜、办公桌都非常陈旧。如果把沙发罩掀开,不难发现,沙发座的弹簧已经裸露出来。不论谁来到这里,都会感到满目萧瑟。当然,变化还是有的,门框上方的牌子本来是木头做的,现在换成玻璃的了,上面还是写着“党总支办公室”几个字。自从恢复高考以后,习江龙很少推开这扇门。现在他已经意识到,这扇门他难以回避,也不应该回避。当他鼓足勇气走近这扇门时,两条腿却好像灌满了铅水。他的手哆嗦了许久,才举了起来。就在这一瞬间,铅水迅速灌满了他的全身。他闭上眼睛,反复进行深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直到他确信自己已经无所畏惧了,这才轻轻地把门叩响。 “请进!”司徒汉生在里面说。 习江龙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推门而入。 司徒汉生戴着花镜,正在练书法。司徒汉生虽说没有什么大学问,却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学校举办书画展览时,总少不了他的作品。古代文学教研室的教授曲武是全国著名的书法家,司徒汉生最喜欢他的字。尽管他和曲武并没有师徒关系,但他的字极像曲武。他写的条幅如果署上曲武的名字,即使行家里手也难辨真伪。不久前,有个日本商人专门找他商量合作事宜。日本商人让他负责书写条幅,但不要落款,然后拿到日本出售。司徒汉生当然明白日本商人的目的是想伪造曲武的作品。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水城日报》报导过这个故事,以至于引得不少人登门求字。习江龙进来时,他正在照曲武的字临帖。习江龙一看他用的字帖,不免倒吸了一口冷气。原来那是曲武抄写的一张题为《第一号通告》的大字报。一九六六年冬天,红色造反团正式成立后,由习江龙起草,发布了《第一号通告》,内容如下: 最高指示 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 第一号通告 “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为了加强对我校牛鬼蛇神的管理和改造,也为革命群众对他们的批斗提供方便,我红色造反团决定,为全校的牛鬼蛇神建立一所大“牛棚”。勒令全校的牛鬼蛇神必须在明天早上八点正到主楼下214号房间报到,听候命令。逾期不报到者,后果自负。 特此 通告 红色造反团作战部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二日 曲武当时也在“牛鬼蛇神”之列。习江龙强迫他把《第一号通告》抄写了十几份,贴到校园各处。第二天一早,贴在主楼前的《第一号通告》却不翼而飞了。习江龙发现大字报是被人用刀子细心地揭下来的,盗窃大字报的人似乎很在意大字报的完整性。习江龙带人四处侦查,没有任何结果。以后这样的事情不断地发生,习江龙为此绞尽脑汁,却始终找不到破案的线索。他怀疑过许多人,就是没有想到司徒汉生。他心中暗自后悔,当初如果想到司徒汉生,还会有今天的烦恼吗? 司徒汉生正在写“勒令”两字,他的态度极为认真,他的情绪极为平和。他的鼻梁上架着老花镜,躲在老花镜后面的目光一直在桌子上扫来扫去,根本没有抬起来瞅一眼来客的意思。习江龙紧张得直冒冷汗。他暗暗地给自己打气,企图使自己在一种平和的心境中与司徒汉生对话。但他的努力似乎收效不大。心依然急剧地跳,似乎一张嘴,就会从喉咙里滚落出来。他闭上眼睛,脑海里突然出现“起承转合”四个字。对,全部过程就是“起承转合”,就这么简单。在这个过程中,关键是“起”。要“起”得自然,“起”得含蓄,“起”得奥妙,“起”得顺耳。“承”很重要。要“承”得严谨,“承”得入理,“承”得果断,“承”得大方。“转”是主旨。要“转”得明了,“转”得具体,“转”得宽阔,“转”得舒展。“合”是效果。要“合”得司徒汉生服服帖帖,惟命是从。想到这里,习江龙睁开了眼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坐到司徒汉生的对面。 “写得真不错。”他说。 “是吗?”司徒汉生放下毛笔,摘下老花镜,拿起了烟斗。 “不过,你的‘点’还不到位。曲先生的‘点’落笔讲究藏锋,收笔讲究回锋。你藏锋还可以,回锋不太自然。” “你挺在行。” 司徒汉生微微一笑。他把烟斗对准窗外射进的阳光,看了又看。习江龙这才发现,司徒汉生换了个新的烟斗。新烟斗是枣木雕成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司徒汉生这个人对衣着饮食一向马马虎虎,只对烟斗有特殊的感情。只要得到一块好木头,他就要把这块木头雕成烟斗。一次雕成一个样,每次绝不重复。 习江龙也把目光投向烟斗,希望能从中引出合适的话题。 “怎么样?”司徒汉生显得很得意。 “好像有朵梅花。”习江龙说。 “眼力不错。那是枣木原有的疤痕,像虬枝,我就势雕上梅花。” “真是妙不可言。” “是吗?” 司徒汉生淡然一笑。 该转入正题了。习江龙这才感到“起承转合”的“起”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容易。过去他曾经和司徒汉生接触过同样的话题,那时候他很年轻,司徒汉生也很年轻,两个人进入这样的话题非常轻松,给人一种水到渠成的感觉。现在的情况与过去有天壤之别。司徒汉生虽然官儿不大,架子却能顶天立地,往日那种慷慨的激情早已不见了踪影。习江龙在他身上已经体会不到过去的那种感觉,又怎么可能找出合适的开场白呢?习江龙的心越发紧张了。对于开场白,原先他有过不下二十种的设计。一旦进入角色,他才发现这些设计全都是闭门造车的东西,根本用不上。 “找我有什么事?”司徒汉生突然问。 “只是……随便谈谈……”习江龙非常尴尬。 司徒汉生的单刀直入使他猝不及防,他感到手足无措,汗珠不觉从脑门沁了出来。 “那么,想谈什么?”司徒汉生问。 “只是随便……”习江龙支吾道。 “我喜欢直来直去。”司徒汉生往烟斗里装上烟丝,然后点上火,抽了起来。 习江龙拿出自己的烟,递了过去。 “换换口味,怎么样?”他说。 “我讨厌纸的味道。”司徒汉生说。 习江龙只好自己点了一支。 “司徒……我以前……以前写过不少申请……是吧?”习江龙开始切入正题。 “什么申请?”司徒汉生似乎没有听明白。 “我是说入党申请……” “哦……这可不好办,过去的档案哪儿找去?” 习江龙的脸刷地变成了一块红布。他偷眼看看司徒汉生,司徒汉生面无表情地吧嗒着烟斗,似乎刚才的话是不经意地冒出来的。 “我是说……” “说什么?” 习江龙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到底要“说”什么来。看样子,司徒汉生有意制造别扭,甚至还想制造战争,他该怎么办?只能退避三舍。 “舒志辉的追悼会你没去吗?”司徒汉生问。 “我有课……”习江龙说。 “你应当去。” 习江龙听了这席话,如坐针毡。那只枣木烟斗在他面前闪闪发光,似乎射出万根刺在扎他的眼,扎他的肉,扎他的骨,扎他的心。 “我今天是想……是想谈一些……一些认识……”慌忙中,他总算点出了主题。 “是吗?那就说说看。”司徒汉生说。 “最近我反复思考,反复学习,反复反省,我……真正认识到共产党的确……的确伟大英明……” “过去你不是这样认识的吗?” “我是说,现在更深刻……” “哈哈哈哈……”司徒汉生突然大笑起来。 习江龙被他笑得浑身不自在,好像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这真的……真的是我的认识……”他说。 “是认识,谁也无法否认的认识。”司徒汉生说。 “我早想向组织汇报……” “习老师,恕我直言,这种认识随便从哪张报纸都能抄来。” “因为……因为真理只有一个,当然……当然殊途同归了……当然……当然给人雷同的感觉……” “那么,契机是什么?” “什么‘契机’?” “认识转变或者升华的契机。” 习江龙出了一身冷汗。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追问“契机”?如果承认“契机”,岂不是否定了自己的过去吗?这个老混蛋! 司徒汉生放下烟斗,拿起毛笔,一丝不苟地临起“全校的牛鬼蛇神”几个字。 “一般地说,契机给人的印象总是很深刻的,可以随便谈,不要拘于形式。”他说,眼睛却牢牢地盯在纸上。 “要不……要不,我用书面形式汇报……”习江龙说。 “可以。” “这是我写的……先交给组织……” “什么?” “申请。” 司徒汉生抬起头,看了看习江龙放在桌子上的稿纸。 “我以为钻故纸堆的人写文章不会太长。”他说。 “凫胫虽短,续之则悲;鹤胫虽长,断之则哀。”习江龙嘿嘿一笑。 “不过,一般人都喜欢把凫胫续长,很少有人把鹤胫截断。和赵吉勤谈过吗?他是语言专业的支部书记。” 习江龙的头一下子涨大了。一个牛头还没解决,又冒出一个马面。他居然把赵吉勤是支部书记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 从总支办公室出来,习江龙竟然大汗淋漓。简单的交锋已经让他领略了司徒汉生的锋芒,他感到非常悲哀,要闯过司徒汉生把守的大门,恐怕比登天还难。看来他必须另辟蹊径了,总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吧。路过系办公室时,有人正好从里面急匆匆地出来,习江龙躲闪不及,和那人撞在一起。他定睛一看,一下子呆了,那人竟是向景岳。今天好像走了背字儿,怎么……他看了看两边,两边是墙壁。如果人有穿墙越壁的特异功能,那该多好哇!十几年来,他一直不敢面见向景岳。路上看见向景岳,他总是远远地躲闪一旁。好在向景岳身体不好,很少到系里来,倒使习江龙减少了不少尴尬。现在突然和向景岳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习江龙的心不由得提到嗓子眼儿。 “向先生,你……”他面红耳赤地干笑了一声。 “是江龙吗?江龙吗……”向景岳高兴得眯起了双眼,上下地打量着习江龙。“我来拿信,我来拿信……” 习江龙的脸烧得更加厉害。三十多年以前,当习江龙听说给他们班讲授古代汉语的教授是系主任向景岳,他马上找到舒志辉,坚决要求担任课代表。舒志辉答应他了。他高兴得蹦了起来。向景岳第一次给他们上课时,习江龙特地跑到办公室接他。就在这里,像现在这样,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不同的是,那时的向景岳红光满面,身体健壮,走起路来,那脚步声听起来是那么坚实有力。虽然他早已秀顶,他的头发看上去却是乌黑油亮的。中文系的学生都知道,向景岳喜欢打羽毛球,喜欢登山,喜欢冬泳,喜欢抽雪茄。习江龙非常欣赏向景岳用嘴角衔着雪茄的姿势,他模仿向景岳抽雪茄的姿势有十几年了,一九六六年以后,他费了很大的功夫才改掉这个毛病。 “向主任!我是课代表,我叫习江龙。”他自我介绍道。 “你叫习江龙?”向景岳笑眯眯地打量着他。“咱们系出了个习江瑶,小说写得好啊,跟你只差一个字。” “她是我姐。” “是吗?好!好……” 就是那一年的夏天,向景岳带领中文系的学生下乡劳动。白天,他和学生一样,在地里劳动,晚上,他还要在油灯下编写讲义。天气很热,蚊子很多,写作的条件非常艰苦。他发现习江龙每天晚上都光着膀子陪着他。时而给他倒水,时而给他摇两下扇子。很快他又发现,每当蚊子落在习江龙的身上,习江龙总是一动也不动,任凭蚊子叮咬。 “习江龙,你怎么啦?”他问。 “我想,蚊子吃饱了,它们就不会叮你了。”习江龙说。 向景岳的心猛地被震撼了,他两手抓住习江龙的肩头,仔细观察习江龙的上身,这才发现习江龙身上被蚊子叮得青一块紫一块。他掉下了眼泪。古今中外做儿女的人,有谁能为父母做出这样的牺牲呢?也就是从那以后,向景岳开始对习江龙另眼看待。在他们的师生关系中,逐渐地融进了父子之情。正因为如此,习江龙毕业时,向景岳才把他留了下来,让他做了自己的助手。从那以后,他几乎天天给习江龙授课。讲训诂学、音韵学、文字学,讲《毛诗》、《左传》、《史记》。习江龙第一次登上讲台授课时,他的讲义是向景岳熬了几夜一个字一个字地修改出来的。一九六六年夏天,向景岳被造反派揪出来批斗,当他看到习江龙受他的牵连也遭到批判时,竟难过得哭了。 “江龙,别跟他们顶,什么都往我身上推好了……”他私下叮嘱道。 习江龙神情木然,什么话也没有说。 突然有一天中午,向景岳被架到操场上批斗。日光十分酷烈,气温高达四十多摄氏度。向景岳头戴用铁皮做的高帽,全身糊满了大字报,皮带、棍棒时不时地向他抽过来。他昏昏沉沉的,两条腿不停地发抖。就在这时,有一条他十分熟悉的身影跳上了台,狠狠地扇了他几个耳光。 “同志们!我要控诉!我要革命!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一直腐蚀拉拢我,我要革他的命……” 向景岳认出是习江龙,他笑了。瞅别人不注意,他压低声音对习江龙耳语道:“狠着点儿!我没事……”然而,当习江龙带人抄了他的家,并把他辛辛苦苦地写出来的《庄子译注》一把火烧掉时,他才知道,习江龙是玩真的…… “向先生,我有事,我要走了。”习江龙不敢逗留下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马上离开这里。 “我的书可以出了,可以出了……”向景岳却伸出一只手,抓住习江龙的手臂。 “什么书?” “《庄子译注》,《庄子译注》……” 习江龙的面孔腾地一下子红了。他仔细打量向景岳的表情,发现向景岳的目光呆滞无神,不像有意向他发难,心里才松了一口气。 “好啊,好啊……向先生,我还有事,我走了……”习江龙说着,推开向景岳就要走。 “我和他们说了,和他们说了,那天没有你,没有你……”向景岳依然抓着习江龙的手臂不放。 “好啦,好啦,我有事……”习江龙用力一推,向景岳踉踉跄跄地向后退了几步。 “我和他们说了,和他们说了……”向景岳还是说个不停。 习江龙看看周围没有人,拔腿就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