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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和司徒汉生谈话的情况像一块石头似的堵在习江龙的心里,和向景岳的不期而遇又好像不小心咽下了一只苍蝇。他沮丧地倒在沙发上,眉头紧锁,心里好像打翻了五味瓶,各种滋味都搅在一起。是啊,林义深已经成了他的天堂,可是这个天堂的作用实在有限,根本无法向他颁发共产党的“身份证”。人的一辈子看来只有一个天堂远远不够,还需要有第二个天堂,第三个天堂,乃至更多的天堂。为什么司徒汉生就不能成为他的天堂呢?倘若他真的时来运转,那么,司徒汉生应当主动把共产党的“身份证”送上门,还用得着他低三下四地苦苦哀求吗?司徒汉生真是可恶之至,好像他是个救世主,好像他是个观世音菩萨,好像他主宰了人类,好像他主宰了世界,好像他主宰了宇宙……习江龙越想越生气,恨不能一拳把司徒汉生砸成肉饼。一支香烟在他的手指间静静地燃烧着。烧出了长长的烟灰。烟灰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弯曲着,弯曲着。突然,烟灰似乎发出吧嗒的一声,断裂了,随之便静静地落到地下。 房门吱扭的一声被推开了,习江瑶从外面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你在干吗?”她问。 “我在想‘契机’。”习江龙说。 “什么‘契机’?” “认识的‘契机’。” 习江瑶拿出自己的烟,也点了一支。 “昨天有个学生来找你,姓杨。”她说。 “中文系姓杨的学生不止一个。”习江龙说,语气中还带着无以发泄的怨恨。 “哦,是娄先生的博士生。” “杨晓锋?他来干什么?” 习江龙的一双对眼儿一下子瞪得滚圆,好像习江瑶刚才对着他发出了一串咒语,咒得他浑身上下都那么不自在。往常娄师贤有事情总是让娄峻或者安楠来找他,打发学生来这还是第一次。莫非娄师贤有什么急事? “他说,娄先生有部书稿在你这儿。”习江瑶说。 “什么书稿?”习江龙问。 “《训诂札记》。” “怎么早不说?” “他还说,让你把书稿准备好,娄先生要亲自来取。” “这……这……” 习江龙站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他不相信娄师贤会亲自登门。他住在六层楼上,娄师贤根本爬不上来。他只是感到奇怪,他攫取的手稿不止这一部,为什么娄师贤偏偏盯着这一部不放呢? 习江瑶那如炬的目光在镜片后不停地闪烁着。 “不行,我要走,我要走,我到你那儿去……”习江龙突然搓着两手说。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 “江龙!”有人在门外叫道。 习江龙像触了电似的跳了起来。 “是安楠!她……她来干吗?”他说。 “怎么啦?”习江瑶问。 习江龙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皮箱,迅速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纸包,塞在习江瑶的手里,然后把习江瑶推进女儿的房间里。 “到底怎么啦?”习江瑶感到非常奇怪。 “以后再解释,以后再解释……”习江龙说。 “江龙!江龙在家吗?”安楠在门外又喊道。 习江龙这才整理一下衣服,再深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然后去把门打开,让安楠进屋。 “你在干吗,这么久才开门?”安楠说。 “我刚从床上爬起来。”习江龙笑了。 安楠走进习江龙的房间,往沙发上一坐,什么话也不说,拿出一本书便看了起来。习江龙用他那双对眼儿扫了一眼,书的封面清清楚楚地印着“福尔摩斯探案集”几个大字。他的心顿时紧张起来, “安楠,这是怎么啦?”他问。 “你从阳台往下看。”安楠说。 “看什么?” “娄先生就在下面。” 习江龙疑惑地走到阳台,往下一看,果然楼外的水泥甬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上海”。崭新的喷漆反射着强烈的阳光,明晃晃的,十分刺眼。他眨巴着一双对眼儿,知道情况有些不妙。这辆黑色的“上海”是学校专门用来接送老教授外出活动的,习江龙曾经陪着娄师贤坐这辆“上海”参加过学术会议。虽然从楼上看不见车里的人,他完全可以断定,娄师贤就在里面坐着。没想到老头子动真格儿的啦。半年以前,他在系办公室看见一个从南京寄给娄师贤的包裹,就顺手拿走了。送到娄师贤那儿,打开一看,是姚璋整理的书稿《训诂札记》,姚璋让娄师贤修改补充以后,寄给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由这家出版社出版。习江龙决定把这部书稿攫为己有,他骗娄师贤说,他把书稿复印一份,再寄给出版社。当他把书稿拿回家以后,马上锁进皮箱里,再也不肯拿出来了。按往常规律,时日一久,老头子会把这件事情忘得一乾二净的。更何况过了不久,姚璋已经作古,不会有人追究这部书稿。没想到,老头子今天真的为这部书稿登门了。习江龙回到屋里,强作镇静,却抹不掉那一脸的晦气。好在安楠只是低头看书,不曾注意他的脸色变化。 “娄先生干吗不上来?”他问。 “让娄先生爬楼吗?”安楠说。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杨晓锋没告诉你吗?” “我和娄先生说得清清楚楚的,他就是不信。” “你怎么说的?”安楠放下书,抬起头来。 “书稿我寄回南京了。”习江龙说。 “复印件呢?” “那天复印机坏了,没复印成。” “那你为什么不把稿子还给娄先生?” “我怕姚璋着急,就寄走了,让他在南京复印一份寄来。” “姚先生让娄先生修改补充以后,直接寄给出版社,你不知道吗?” “娄先生没说。” “姚先生的信就夹在稿子里。” “我没注意。” “娄先生让我坐在这里,如果你不把《训诂札记》交出来,就不让我下楼。你不交出《训诂札记》,娄先生也不走。你有话要说,可以下去直接和娄先生对话。” “这不是逼我跳楼吗?” “那你就跳嘛。” “安楠,别逼人太甚!我怕什么?哼……” “我说你怕什么了吗?” “哼,告诉你,整个世界除了有机物都是无机物。有机物都是含碳的化合物,都能燃烧。把碳原子烧光,就变成无机物,那时谁也用不着神气……” 安楠微微一笑,又低头看书。 习江龙气急败坏,却又无法发作。他现在还不想认输。姚璋有个习惯,凡是他弄出的东西,如果出版有困难,他就自己出钱油印若干份,寄给各大学的图书馆。因此习江龙虽然占有不少他的手稿,但多数无法出书。《训诂札记》则不然,因为在书稿的整理过程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就表现出对这部书稿的浓郁兴趣,姚璋自然不会拿去油印。姚璋已经去世,只要娄师贤一死,就可以把《训诂札记》署上“习江龙”三个字拿去出版。这个前景实在诱惑人,习江龙决定硬撑到底。他来回踱了两步,挤出一脸笑来。 “安楠,帮帮忙,劝劝娄先生。”他说。 “无能为力。”安楠头也没有抬起来。 “要不,你搜查一下……” “我不是警察。” 习江龙感到束手无策。他知道娄师贤的脾气很倔,如果这样僵持下去,该怎么收场呢?当然,只要他矢口否认书稿在他手中,娄师贤也无可奈何。麻烦的是安楠,这个女人一进门就摆出了持久战的架势,说明她是来者不善。有她在一旁助战,娄师贤就不太好对付了。难道真的为一部书稿放弃娄师贤这座天堂?过去,习江龙只是因为挨整,无聊之至,才和娄师贤凑到一起消磨时光。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他才逐渐发现娄师贤的价值。在他时来运转的今天,娄师贤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他不打算放弃娄师贤,也不打算交出《训诂札记》,难道熊掌和鱼真的不能得兼吗? “安楠,师姐,求求你……”他说。 安楠不吭声,目光显得那么专注,仿佛她已经完全进入福尔摩斯探案的境界之中。 就在这时,习江瑶突然进来了。她好像刚从睡梦中被人吵醒,一进门便伸了个懒腰,满脸透着慵倦的神情。 “哟,你是……”她的脸上略微显出一点惊讶。 安楠连忙放下书,站了起来。 “我是安楠。”她说。 “你就是安楠?你显得真年轻。”习江瑶说。 “满脸都是双眼皮了。” “瞎说!学问好的人心里只有学问,当然显得年轻。不像江龙,那是个无肠公子。你坐,坐……你们有事吧?” “我是陪娄先生来的。” “是吗?娄先生呢?” “在楼下。” “这……真的……” “娄先生是来拿稿子的。” “什么稿子?” “《训诂札记》。” “我说不在我这儿,他们就是不信。”习江龙说,他希望习江瑶能运用自己的智慧,帮他把安楠哄走。 “《训诂札记》?姚璋整理的?”习江瑶问。 “对。”安楠点点头。 “江龙真是糊里胡涂的,在我那儿嘛。” 习江瑶的话不仅使习江龙大吃一惊,而且也让安楠感到莫名其妙。 “安楠,那天我到邮局寄东西,江龙的确让我顺手把书稿挂号寄走。我把书稿放在我的书柜里,转了一圈,忘了。我一直想告诉江龙,可一见面总也想不起来。唉……”习江瑶又说。 安楠不太相信习江瑶的话。不过,既然书稿有了下落,娄师贤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她当然没有必要再纠缠下去了。她看了看习江瑶,又看了看习江龙,马上把《福尔摩斯探案集》装进提包里。 “既然稿子有了,那我下去告诉娄先生。”她说。 “安楠,你让娄先生先回去休息吧,我马上把稿子送去。”习江瑶说。 安楠的身影刚一消失,习江龙就怒不可遏地抓起一只杯子,啪的一声狠狠摔在地下,那双对眼儿也变成了两只牛眼。 “你为什么出卖我?”他咆哮道。 习江瑶无动于衷地把那个大纸包拿出来,又找了一张牛皮纸把它包裹起来,然后用毛笔蘸着墨汁,在上面写下“江苏省南京市南京大学中文系姚璋先生亲启”的字样。 “你为什么出卖我?”习江龙又追问道。 “一定要回答吗?”习江瑶说。 “你知道这部稿子的价值吗?” “那要看怎么处理。如果署上姚谦的名字,价值连城;如果署上习江龙的名字,一文不值。” “你……你说过,只要目的能够达到,手段不必考虑。那么,你为什么胳膊肘向外拐?为什么到口的肥肉给我扔了?” “因为肥肉的胆固醇太高。” “我就是喜欢肥肉!” “你真是弱智!”习江瑶冷冷地笑了,额前的那一绺白发似乎也随着她的笑声在发抖。“你以为你赖得过去吗?你以为把‘姚谦’两个字改成‘习江龙’三个字就像吃根冰棍那么简单吗?你以为你是什么?将来不论你爬得多高,请记住,你都是一堆臭肉!抬头看看,天上有什么?有太阳,有月亮,有星星,那才是伟大的。在它们面前,唐尧虞舜尚且微不足道,你又算老几?” 习江龙愣了。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习江瑶发怒。刹那间,他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浑身无力地倒在沙发上。 “他们也没有证据……”习江龙说。 “世上的学问家有两种,一种是真正的学问家,一种是以权力为后盾的学问家。第二种学问家往往述而不作,他们只是利用权力,通过造势,让人莫测高深而已。”习江瑶说到这里,语气稍微缓和一些。“你有本事做第一种学问家吗?没有。那么,你只能努力争取做第二种学问家。这种学问家需要的是什么?第一,权力;第二,权力;第三,权力。权力就是一切。” “可是……他们不也是天堂吗?” “谁说他们不是天堂?你只需利用他们造势,造势,你懂吗?” “怎么造势?” “比方你给娄先生作序,不就是造势吗?” 习江龙一时间有些语塞。他承认,这位曾经赴汤蹈火的姐姐的确不同凡响。要想准确地捕捉到她的思维脉搏,那是极其困难的。从一九五七年开始,姐弟俩基本上断绝往来。重逢以后,习江龙常常产生出一种感觉,他和习江瑶只是靠一种最原始、最简单的逻辑关系联系在一起。出现在他面前的习江瑶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热情奔放的女作家,而是满腹咒语的巫婆。巫婆的咒语威力无穷,使他无法抗拒。有时候,他也极力想追上习江瑶的思维,但他做不到,甚至想亦步亦趋都力不从心。看来,要享用这个巫婆二十年的生活经验并不那么容易。 “我说过,人人都是你的天堂。问题是你会不会享用。”习江瑶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天堂,天堂到底是什么?你有没有想过?你以为天堂是巧克力?是奶油面包?不,都不是,天堂其实是河豚鱼。如果你会享用,它的确是一道美味;如果你不会享用,它就是一服毒药。美味和毒药,这就是天堂的两重性。” “那你为什么不把《训诂札记》变成美味呢?” “你知道河豚鱼的哪些部分不能食用吗?” “你说呢?” “内脏和血液。” 习江龙那双对眼儿眨巴了好久,也没咀嚼出习江瑶的话味来。他弯下腰,把杯子的碎片一块块地拾起来,放在茶几上。 “只有放弃内脏和血液,河豚鱼才能成为美味。”习江瑶的声音虽然不大,每一个字却都吐得那么清晰。 “莫名其妙,一部书稿怎么成了内脏血液……”习江龙嘀咕道。 习江瑶闭上双目沉思着,仿佛在调动她的第六感觉去寻找冥冥之中那虚无缥缈的神奇力量。 “江龙,你听我说。”过了一会儿,她缓缓地开口说,眼睛却依然紧紧地关闭着。“你的过去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你的未来。我知道,你一心青云直上。可惜你并不懂,‘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鲲鹏展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然后才能‘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这一切你统统不懂。你野心勃勃,却昏头昏脑。你愚不可及,却又自以为是。像你这样的人,简直就是垃圾。当然,在这个世界上,化腐朽为神奇也并不困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