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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夜晚的景色对任何人来说都是公平的,只要你肯把目光投向它。瞧瞧窗外,月亮多么像一个蒙着面纱的新娘,羞答答的,怯生生的。柔和的光线抖出婆娑的树影,婆娑的树影又斜斜地透出黄澄澄的猫眼睛般的路灯。路灯的光芒是黯淡的,路灯下的水泥甬路却是那么温馨,那么柔媚,那么静谧,那么含蓄。极目望去,到处都溢出了几分诗情画意。能够在诗情画意中充当主题的莫过于路灯罩出的那一双双倩影。此时此刻,他们正享受着人生最风光,同时也是最得意的内容。他们是幸福的恋人。他们可以忘却父母兄弟,可以忘却柴米油盐,可以忘却生老病死,可以忘却上下左右……爱已经使他们飘飘然,昏昏然,他们甚至以为自己突然间成神成仙,从此可以与吴刚畅饮,与嫦娥对舞。当然,恋人的故事是不可能持久的,生活的艰辛将无情地把他们的美梦化为齑粉。尽管如此,恋人的故事依然那么迷人,依然让人神魂颠倒。即使它只是一杯鸩酒,胆小鬼也敢一口把它喝下去。不知谁家的组合音响一直在狂吼,那声音听上去惊心动魄,令人忘乎所以。 ……我曾经问个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我要给你我的追求, 还有我的自由, 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习江瑶和林义深面对面地坐着,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夜晚给他们的公平权利。 “江龙通过了。”林义深说。 “听你说话的语气,好像挺内疚,是吧?”习江瑶显得异常平静。 林义深晃着光秃的脑壳,苦笑着。 “你看看这东西。”习江瑶把一本书递过去。 林义深接过来一看,是吴梅着的《词学通论》。这是大地出版社出版的“二十世纪国学丛书”中的一本,这套丛书有几本王先达还请林义深帮着审阅过。 “白敏点校的。”习江瑶说。 林义深翻开一看,里面到处都是习江瑶用红笔修改过的痕迹。 “这就是博士生!”习江瑶说。“‘陈思、王植作《鞞舞新歌》五章’,这是什么意思?曹植封于陈,谥号为‘思’,所以人称‘陈思王’,这是常识,博士却点成‘陈思、王植’。《摘得新》、《曲游春》、《惜红衣》、《少年游》都是词牌名,博士也都点破了。‘录摘《得新》一首’、‘录曲《游春》一首’、‘惜红衣为无射宫’、‘以少年游咏草为最工切超脱’。” “《词学通论》是非常浅近的文言,点校难度并不大。”林义深长叹一声。 “江龙给他们当教授还配吧?” “这不是一回事……” “是吗?” 习江瑶高兴地笑了起来。 林义深摇了摇头。他感到无话可说,因为正是他为了让习江龙评上教授而绞尽了脑汁。对习江龙来说,最难过的一关是中文系的评委。为了掩护习江龙过关,他有意让申报教授的人全部通过。即使如此,习江龙也差一点被淘汰。二级评委是由几个文科系和图书馆组成的,他便暗中和其它系的评委进行交易,为习江龙拉选票。就这样,习江龙也仅仅比安楠多一票。二级评委的评审工作一结束,他就好像大病了一场,见人连头都抬不起来。 “我觉得不太公平……”他说。 “地球本来就不是圆的。”习江瑶一边说,一边拿出棋子儿和棋盘。 “安楠的丈夫也是二级评委,他当时目瞪口呆的样子……” “没必要伤感。”习江瑶把棋盘摆在茶几上,“来,你执黑。” “随便。”林义深说。 习江瑶把一盒黑色的棋子儿放在林义深面前。 林义深捏出一枚棋子儿,占了星位。 习江瑶马上用白色的棋子儿去占星位。 林义深的第二枚棋子儿也占了星位。习江瑶的第二枚棋子儿却占了小目。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这是他们当年布局的习惯。 “礼崩乐坏……”林义深嘀咕道。 “我没那么伤感。”习江瑶说。“你丢了一条边。” “哦,哦……我还有两个角。”林义深说。 “这个角未必是你的。” “想打入?” “有何不可?” 习江瑶摘下眼睛,掏出手帕擦了擦,又重新戴上。 “这些年,你变化很大……”林义深说。 “是可喜还是可怕?”习江瑶问。 “这……怎么说呢?” “我知道,你是觉得可怕。” “为什么?” “也许因为我这一绺白发。”习江瑶伸手摩了摩自己的头发。“异乎寻常的东西往往都是这样。” “习惯了,一切都很正常。”林义深一边说,一边下了一枚棋子。 “干吗下我的棋?”习江瑶说。 林义深发现自己竟下了一枚白子儿。他连忙拿出来放在一边,另外换上一枚黑棋子儿。此时他的心情可以说是波澜翻涌。三十年前,他们几乎每次见面都要对弈。他常常为此感到销魂醉魄。对他们来说,胜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对弈给他们带来了无以言喻的惬意。今非昔比,眼下的对弈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呢? “江瑶,你为什么不建立家庭?”林义深突然提出这个问题。话一出口,他才感到十分唐突,脸色不觉变红。 “这是问题吗?”习江瑶似乎并不在意,她专心地盯着棋盘,默默地点燃了一支烟。“不过,‘家’字挺有意思的。记得娄先生做学术报告时讲过,‘家’字从‘豭’省声。其实甲骨文的写法和楷书一样,根本不是从‘豭’得声。这个字上面是宝盖儿,甲骨文是房子的象形;下面是豕,豕就是猪。有的古文字学家说,这反映了上古社会的家庭观点,那时候房子和猪是家庭的典型代表。也有人表示困惑,对这个字为什么从‘豕’不理解。我到过山东农村一个非常古朴的地方。一进老乡的家,迎面就看见一个猪圈。猪圈和人的居室连在一起,而且猪圈就是厕所。你猜,这时我想到了什么?想到了‘家’字。我想,应该把所有的古文字学家请来,在这里研究‘家’字的结构。这样,争议就不会有了。” “那时候你还下棋吗?” “有时也下。可惜从无对手。在农场劳改时,场长是个棋迷,听说我会下棋,他便要和我较量。我不敢拒绝,整整一夜失眠。如果他赢了我,自然无话可说;万一他输了,怎么办?谁知道他是否君子。东方欲晓,我才下了决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这样,我白了一绺头发。” “后来呢?” “我杞人忧天了。这位场长连连败北,他不但不恼,反而对我格外照顾,不让我下田,只在场部抄抄写写。” “再后来呢?” “换了个新场长,对棋艺一窍不通。这样一来,我的罪名便是用美人计腐蚀革命干部,从此把我当做最强壮的男劳力使用。看看我的手。” 习江瑶把双手向前一伸,林义深这才发现她的两只手掌变得十分粗糙,丝毫没有女性的柔和感。与习江瑶重逢以后,林义深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看习江瑶的手掌。他被强烈地震撼了。 习江瑶又抬起一只脚。那脚已经变形,五趾扁平扭曲,像并排的五只小蛤蟆。林义深喟然长叹。他确实动情了,但他没有越雷池一步。习江瑶在礼仪上的不丰不杀和在感情上的不即不离都告诉他,他们可以怀古,可以叙旧,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已经天悬地隔,而且这个距离已经不可能缩短。正因为这样,林义深才总想做点什么来安慰习江瑶。否则,那种负罪感使他无法直立起来做人。就在他斟词酌句准备说点什么时,习江瑶发动猛烈攻势了。她向林义深的实地骚扰再骚扰,扰乱了林义深的模样。 “你总是中盘出奇。”林义深说。 他毕竟是高手,应对自如。 “力不从心了。”习江瑶说。 她掐灭手中的烟,又点燃了一支。 “最近在写什么?”她问。 “一篇论文,从语言的角度证明《古本水浒传》是伪作。”林义深说。 “这需要统计工作。”习江瑶一边说,一边抓起一把棋子,先手收官了。 林义深慌乱中判断失误,虽然企图用先手对抗先手,以求保持局势的平衡,却错走了一步棋,变成单方面地穷于应付习江瑶的先手官子。 “江瑶,有件事情我不得不和你说。”林义深说。 “什么事情?”习江瑶问。 “江龙让我介绍他入党。” “是吗?” “司徒汉生不会同意的。”林义深掏出手帕,擦了擦光秃的脑壳,面露难色。 “司徒汉生是对的。”习江瑶说。 林义深惊讶地盯着习江瑶,心情自然放松了许多。 “你输了!”习江瑶说。 林义深仔细看看棋局,的确是一败涂地。没想到好容易领先的棋,却输在收官阶段。 “哈哈哈哈……”习江瑶快活地击掌大笑。 林义深这一夜睡得昏昏沉沉。他的妻子梁惠娥早已起床多时了,听见响动,便进来帮他收拾床铺。 “今天是礼拜,你就多歇一会儿吧。”梁惠娥说。 “业大下午有黄晓春的课,黄晓春去丹东开会了,我得看看去。”林义深说。 “你不是要退吗?” “现在不是还没退吗?” 林义深皱起了眉头。他慢腾腾地穿好了衣服,又去收拾凌乱的写字台。平时,梁惠娥总喜欢和他唠叨,他早已习惯了。不知为什么,眼下梁惠娥的唠叨让他心慌意乱。吴彤和刘海林的事情已经让他挠心,习江龙的事情又给他添了恶心。他觉得自己已经昧了良心,如果再不及早退下来,那就要丧尽天良。梁惠娥怎么能体谅他的心情呢?梁惠娥原来也在中文系读书,毕业后分配到图书馆工作。林义深和习江瑶分手以后,经司徒汉生作伐,他才认识了梁惠娥,不久就和梁惠娥结为夫妻。如今他们俩已经养育了三个儿女。大儿子在美国办公司,女儿在澳大利亚攻读硕士学位,小儿子在美国读中学,家里只有他们两口子。夫妻二人恩恩爱爱,相敬如宾,倒也幸福美满。但梁惠娥并不知道,林义深一直把习江瑶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与习江瑶重逢以后,对习江瑶的歉疚之情骤然间又从他的心底翻涌出来,并毫不留情地折磨他,蹂躏他。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每个周末都要和习江瑶会面,并且像过去一样,在一起对弈。他觉得自己欠习江瑶的债恐怕来生来世也偿还不清。这一切梁惠娥又怎么能知道呢?林义深想到这里,不由得叹息不已。 “司徒说,你要是不辞职,至少这学期不会让你下来。”梁惠娥说。 林义深不满地瞅了妻子一眼,便匆匆地擦把脸,刷刷牙,饭也不吃,拔腿就走。 出了楼门,有一条弧形的甬路通往操场。这条甬路用红砖铺地,甬路两侧杨柳依依,环境倒有几分幽雅。今年学校禁止除草,这条甬路的砖缝也成为狗尾草的天堂。它们疯狂了一个夏天,眼下虽然已经发黄,却依然满不在意地占据着甬路,不肯向践踏它们的男男女女屈服。甬路的顶端就是宝光卷烟厂分厂的围墙。这几年,因为学校的师生反对的声浪越来越高,烟厂只好采取封闭管理的手段,尽可能地切断围墙内外的各种人际联系,但这并不能阻止学生把这一带变成校园里最热闹的角落。特别是烟厂南面的“民主广场”,哪天不是人头攒动?不过,今天的情况却有些意外。林义深刚拐向甬路,一片嘈杂声却从烟厂大门的方向向他飞过来。他紧走几步,又拐了一个弯儿,才发现烟厂的门外聚满了学生和工人,双方对峙着,吵成了一锅粥。他再仔细观察一下,发现吵架的人大部分是中文系的学生,于是,他连忙加紧脚步,向出事地点跑去。几个女学生一看见他,就七嘴八舌地嚷了起来。 “林主任!林主任!他们打人!” “他们打了李梦田!” “打得头破血流……” 人群中,虽然熟悉的面孔很多,但林义深能够叫出名字的人只有吴彤。 “吴彤!”他喊道。 吴彤连忙跑过来。 “怎么回事?”林义深问。 “我们打排球,不小心把排球打进去。跟他们要,他们不给。李梦田跟他们辩理,被他们打了。”吴彤说。 林义深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李梦田是学校的知名人物。他中学毕业以后,当了三年兵才考大学。在同年级的学生中,他虽然年龄偏大,学习成绩却一直名列前茅。入学的第一年,他就在全国大学生运动会上获得四百米和八百米冠军,因此他被推举为学生会体育部部长。今年学生会改选,他又当选为学生会主席。他为人性情豪爽,对占据学校土地的宝光卷烟厂恨之入骨,曾几次组织学生到省政府请愿,要求迁走烟厂。不用说,今天的骚乱是他一手制造的。 “李梦田呢?”林义深问。 “送医院了。”吴彤说。 林义深走到学生和工人中间,扫视着在场的学生。 “中文系的同学都回去!”他说。 他的话很快发生了作用。一部分学生开始从人群中退出。 “林老师!” 工人中挤出一个络腮胡子来,他就是当年的工宣队队长刘文治。 “刘队长?”林义深感到很惊奇。 “现在是分厂厂长。”刘文治说。 “到底出了什么事?” “林老师,我们可是遵守协议了,‘民主墙’上的窗户一直没开,可你们的学生……” “你们为什么不给他们排球?” “林老师,不是我们不给,而是给了他们以后,不出十分钟,球又飞进来。” “为什么打学生?” “那是他和工人撕扯时,自己撞在铁窗上的。” 林义深心里马上生出一种感觉,排球事件只是个开头,看起来学生是想闹事。李梦田真是一只刺猬,抓他吧,扎手;不抓他,他就四处捣乱。学生为什么偏偏选他当主席? 这时,司徒汉生也闻讯赶来了。两个人一起,总算把所有的学生劝走。 “事情恐怕会越闹越大。”林义深流露出几分忧虑。 “你是因为这个辞职?”司徒汉生问。 “不……不……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林义深低头不语了。 “民意测验,习江龙得票率为百分之八十,这是真的吗?”司徒汉生突然发问。 林义深的心猛然一跳。司徒汉生的情报来得如此之快,他感到有些措手不及。 “你想把中文系交给习江龙,到底怎么啦?”司徒汉生又问。 林义深一声也不吭。 “我知道,你是因为习江瑶。”司徒汉生把嗓音提高了许多。 “你闭嘴!”林义深突然咆哮起来。 司徒汉生吓了一跳。他扫了林义深一眼,只见林义深怒睁双眼,死死地盯着他,光秃的脑壳闪出一大片汗珠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