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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习江龙上任以后,如果说第一把火是降伏了李凌峰,那么他的第二把火和和第三把火就是冲着吴彤和李慕仁来的。首先,他把吴彤叫到系主任办公室进行谈话。在对待吴彤和刘海林的问题上,习江龙和一般人的态度明显不同。一般人只顾及章汝霖,因而都把重点放在刘海林身上,习江龙的目光却盯住了吴彤。尽管吴彤只是一门“未来学”,习江龙却有一种感觉,作为省委组织部部长,吴彤的父亲是一座妙不可言的天堂,通往这座天堂的道路现在就必须铺平。他找吴彤谈话的目的就是为了修路。 吴彤很快就到了。习江龙坐到自己的椅子上,默默地喝了几口茶水,清理自己的思路。吴彤坐在沙发上,双手十指交叉地握在一起,两个胳膊肘支在大腿上,看那神气,他并没把习江龙放在眼里。他的个子很高,长得非常粗壮,穿一身运动衣,脚上登着运动鞋,一看就知道是运动场上的好手。至于学习,他从小就没有兴趣。特别是中文系的课程,他听起来味同嚼腊。从进入中文系的第一天起,他上课就没有认真听讲过,经常迟到早退。上课铃响了,他嘴上还经常叼着烟卷。他所在的八五级这学期才开设古代汉语。第一次和第二次古代汉语作业,他和刘海林都是照抄别人的,习江龙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们零分。第三次作业吴彤和刘海林还是照抄别人的,习江龙却给了他们九十多分。吴彤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其中微妙的变化,他只是按照惯性对习江龙保持一种桀骜不驯的态度。习江龙又喝了几口茶水,极力使自己那双对眼儿射出的散斜的目光变得十分柔和,并在脸上堆出极其亲切、和蔼的笑容。 “吴彤,你好像喜欢理工?”他问。 “我想学计算机。”吴彤把眼皮一垂,显出爱理不理的样子来。 “那你干吗来中文系?” “不知道。” 习江龙淡淡一笑。吴彤没有说实话,但这并不妨碍他的计划。他之所以要提及这件事情,目的就是向吴彤传递某种信息,同时对吴彤进行必要的震慑。吴彤出身高贵,必然目空一切,只有让他感恩戴德,才有可能考虑对他加以利用。他把厚厚的学生花名册放在眼前,不停地翻来翻去。当然,这本花名册只是道具,就像梅兰芳登台需要行头一样。这些日子习江龙的确有了长足的进步。从习江瑶身上,他领悟到许多人生真谛。他知道,人生就像写文章一样,要讲究前后呼应。高明的作家总是拉长呼应的距离。铺垫得越早,越不露形迹,越能产生出浑然天成的效果。如果留下斧凿的痕迹,那便是败笔。铺垫必须神不知鬼不觉,要使人感觉不出铺垫来。这需要神工鬼斧的技艺,需要炉火纯青的手段。吴彤还是个学生,如何铺垫并不困难,但要把铺垫嫁接到组织部长身上,就需要一定的工夫。习江龙相信,只要工夫到,铁杵磨成针。为此,他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和毅力。不一会儿,他又放下花名册,拿出一包“万宝路”。 “抽烟吗?”他问。 吴彤惊愕了。他盯着习江龙的对眼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尽管在大学里,老师对学生抽烟一向是视而不见,只要不在上课时间喷烟吐雾,绝不会有人过问。至于老师请学生抽烟,这恐怕与道统不合,吴彤还从来没有领略过。现在习江龙居然像接待客人一样请他抽烟,而且是以系主任的身份在系主任办公室里请他抽烟,这可是破天荒的新鲜事情,他的傲慢不知不觉衰减了许多。 习江龙把一支烟扔过来,他慌忙伸出两只手接住。 香烟具有非常奇妙的功能,喜欢抽烟的人都有这种感觉,一支香烟往往可以在刹那间缩短两个陌生人的距离。果然,习江龙和吴彤谈话的气氛马上发生变化,变得好像两个朋友在拉家常。 “你和李梦田是哥们儿吧?”习江龙问。 “常在一起打打球。”吴彤说。 “排球?” “不,蓝球。” “排球也打吧?” “有时吧。” “不,应当说‘有计划’。” “嘿嘿……”吴彤笑了。 习江龙也笑了。彼此心照不宣。 “你父亲赞成你们这样干吗?”习江龙问。 “他不知道。”吴彤说。 “为什么不告诉他?” “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应当说,是我们学校的事情。” “那你们为什么总认为李梦田是在寻衅闹事,惟恐天下不乱?” “我可不这样看。当初我让工宣队整得死去活来,现在他们居然还赖在学校里不走,我能不恨他们吗?你看……” 习江龙挽起右腿的裤角,抹下袜子,把脚踝上的一块月牙儿形伤疤指给吴彤看。 “这是工宣队用钢丝鞭子抽的。”他说。 吴彤信以为真。他当然不知道,习江龙是在信口开河地编造故事。小时候习江龙曾经被狗咬了一口,这个伤疤就是那时留下的,和工宣队毫无关系。 “李梦田打算怎么干?”他问。 “我不知道。”吴彤说。 “你们不是哥们儿吗?” “我只是觉得好玩。” “李梦田也是觉得好玩吗?” “他是认真的。” “是吗?” “你们对李梦田别太认真。他只是满腔热血而已,不像有人说的那样,什么‘个人野心家’啦,‘政治投机’啦,‘混水摸鱼’啦……” “不过,他也得注意策略。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 吴彤抬头看了习江龙一看,两眼闪烁出惊喜的目光。在老师中,支持学生驱逐烟厂的人很多。在干部中,吴彤还是第一次听到如此关爱的叮嘱。这个长着一双对眼儿的家伙真的与众不同,跟这家伙打交道感觉不坏。 “吴彤,你喜欢古汉语吗?”习江龙问。 “喜欢。”吴彤说。“我喜欢听你讲课,当时听了也明白,就是老忘。” “这是为什么?” “我在中学是理科班的,语文课学得少,没办法跟他们文科班的比。我真的有点怕古汉语。主要是怕考试。” “考试好对付。” 吴彤挠挠后脑勺,会心地笑了。 “古代文学、文学概论、现代汉语、语言学概论四门不及格,是吧?补考后,现代汉语还是不及格,是吧?”习江龙说。 吴彤红着脸点点头。 “我查了一下,古代文学和文学概论判卷有些问题,给你及格吧。现代汉语试卷存在一些问题,我让谭老师出题重考。这样,补考及格的科目只剩下语言学概论一门。” “谭老师是谁?” “你们现在的班主任。” “她不是教古代汉语吗?” “古今汉语不分家。” “谢谢你,习老师。” “以后你自己要注意,别给我出难题。” “明白。” “你怎么到中文系的,知道吧?” “知道。其实我还是想学理工科,可我爸爸说我基础不行,不如学中文,将来前途还广阔一些。” “你父亲可以想法让你进来,他却没办法让你顺利地出去,这一点你也知道吧?” 吴彤咧开嘴笑了。虽然他不知道,他的笑只是象征着习江龙完成了呕心沥血的一个铺垫而已,但有一点他心里明白,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习江龙如此优待他,必定另有所图。能够通过交易完成大学的学业,不论怎么做都是合算的。 “习老师,以后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尽管吩咐好了,我一定尽力而为。”他说。 吴彤一走,习江龙马上又去找李慕仁谈话。第二把火烧得非常顺利,他相信,第三把火也会光芒四射。 李慕仁是个讲师,还不满三十岁。他的未婚妻在上海攻读硕士,他一个人住在单身宿舍里。这个人年轻气盛,口没遮拦。他不仅担任八五级一班班主任,还承担八五级一班的现代汉语教学工作。从学生的入学成绩他已经感觉出吴彤和刘海林的来路不正。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是他信奉的格言,他从来也没有过问过这件事情。只是这两个家伙的学习基础实在让他头疼,他们甚至连什么是主、谓、宾、定、状、补也搞不清楚。期末考试时,一百分的卷子,这两个家伙分别得了十几分。陈建成专门找过他,要求他手下留情。他把卷子拿给陈建成看,陈建成也直吸冷气。“小李,眼不见为净,你别看卷子,给他们记上六十分不就得了吗?”陈建成说。李慕仁不听。补考时,想到刘海林和章汝霖的关系,他才送刘海林一个“及格”。至于吴彤,李慕仁认为自己没有照顾他的必要,因为他实在看不出吴秉伦和他究竟能发生什么关系。他心里也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念头,既然能从后门走进来,那就再从后门走出去吧。八五级的现代汉语结束后,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前天,李凌峰又通知他,八五级一班的班主任改由谭秀芳担任。李慕仁高兴得几乎跳起来。不当班主任,他就可以腾出精力多写点东西,还可以出去兼点对外汉语的教学。对他来说,攒钱准备结婚才是至关重要的事情。至于系里为什么突然撤了他的班主任,他才懒得去想呢。当习江龙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只是感到有些惊讶,根本没把习江龙的光临和那两个学生的事情联系一起。 一进门,屁股还没坐稳,习江龙就急忙拿出刚才款待吴彤的“万宝路”,递给李慕仁。 “来,先点上一支。”他说。 李慕仁点上烟,一边抽着,一边琢磨习江龙的来意。 “小李,有件事情我要和你商量。”习江龙又说。 “不会是再让我当班主任吧?”李慕仁说。 “怎么可能呢?当然,免你的班主任的确和这件事情有关系。” “是吗?” “我们系有个名额,去日本讲学,日本东京外国语大学,你看看,有困难吗?”习江龙眯起他那双对眼儿,语气显得极其平淡。 李慕仁愣了,难道天上真的会掉下馅饼吗?不错,中文系年年都有出国讲学的任务,毕竟粥少僧多,所以系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所有的老师都按资历排队,论到谁就派谁。根据这条不成文的规定,李慕仁要想出国讲学,至少还得工作四五年。没有想到,在他结婚之前,居然有一次出国的机会,他自然大喜过望。免了班主任,再给一次出国的机会,这等于给了一枚甜枣,再给一个西瓜。学校让习江龙担任系主任真是英明的决策。出国一次,虽说不过一年,少说也能挣回十几万。用这笔款子结婚,简直不亚于逛一次天堂。他盯着习江龙的眼睛,感激之情不知该怎么表达才好。 习江龙伸出一只手,在李慕仁的肩上用力拍了一下。 “我问你有困难吗?”他把刚才的问话又重复了一遍。 “没困难!习老师,真的没困难!”李慕仁拍着胸脯说。 “听说你打算结婚……” “为了工作,婚期往后推一推没什么。” “好,好……” 习江龙那双对眼儿满意地眨巴着。李慕仁当然不知道,习江龙安排他出国讲学,目的就是为了堵住他的嘴。习江龙眼下最怵的人就是李慕仁。尽管李慕仁不担任八五级一班的班主任,发生在吴彤和刘海林身上的一切事情怎么能瞒过这家伙的眼睛呢?只要这家伙的嘴一张,麻烦就会接踵而来。让李慕仁出国讲学,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等李慕仁从日本回来,吴彤和刘海林引起的风波可能早已平息。如果没有平息,那就让李慕仁继续留在日本,等吴彤和刘海林毕业离校再回来。 华灯初上的时分,习江龙踌躇满志地揿响了章汝霖家的门铃。刚刚踏上仕途,风也平,浪也静,处处都是艳阳天,他当然感到惬意。惬意之余,他认为现在他应当直接向章汝霖发起进攻。作为天堂,陈建成的功能随着他的晋升已经有所减退。他在陈建成面前低三下四已经三十年,难道现在还要他在陈建成面前继续惟马首是瞻吗?章汝霖住在“东冈”里。东冈原来是一座土丘,五十年代被铲平了,以后又陆续建起十几座灰色的小楼。灰楼只有两层,每层只能住两户人家。不用说,要住进灰楼里,仅仅有教授的头衔显然是不够的。文化大革命中,习江龙曾经闯入灰楼,但那是为了抄家,抓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此外,他甚至在东冈路过的机会都很少。现在,他终于可以从容不迫地揿响灰楼的门铃,这难道不是某种吉兆吗? 章汝霖的妻子刘淑洁把门拉开,看见一双对眼儿正冲着她闪闪发光。 “你是……”刘淑洁没有见过这个人,便露出几分警戒的神色。 “我是习江龙,中文系的。”习江龙说。 “你就是新上任的系主任?” “是我。” “快请进!” 刘淑洁马上换成一副高兴的面孔,热情地把习江龙引到客厅。 习江龙变得更加亢奋。校长的妻子居然也这么关心他的升迁,说明了什么?说明他习江龙在这个家庭里的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谁啊?”章汝霖在里面问。 “是习老师……习主任……”刘淑洁说。同时,她又急急忙忙地给习江龙让座,给习江龙沏茶。 不一会儿,章汝霖穿着一身睡衣出来了。他在习江龙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目光不时地在习江龙身上扫来扫去。他和习江龙还是第一次见面。按理说,在习江龙上任之前,他应该找习江龙谈谈话。由于中文系领导班子的调整非常急促,章汝霖便省去了那些繁文缛节,一切都交给组织部部长刘英代办。 习江龙把剩下的半包“万宝路”拿出来,放在茶几上。 “章校长抽吗?”他说。 “我不抽。你请便。”章汝霖说。 “章校长,我特地来向你汇报几个问题。”习江龙说。“首先是刘海林的事情。我们找任课老师谈,找学生谈,经过反复核查,刘海林缺勤其实总共十六节,都是病假和事假,有假条为证。” “什么?十六节?”刘淑洁惊叫起来。“他们为什么说成六十三节?真是的,林义深也太不象话啦!多亏换了习主任,要不,多大的麻烦呀!” “你别插嘴!”章汝霖向她摆摆手。 “我偏要说!这可是冤假错案呀!”刘淑洁说。 “你让习老师把话说完!” “对!对!习老师,你快说……”这时,她发现习江龙抽自己带来的烟,马上从旁边的橱柜里拿出一包“宝光”,送到习江龙手中。“换一支!换一支!到这里怎么能抽自己的烟呢?换一支……” 习江龙只好掐灭“万宝路”,点燃一支“宝光”。 “另外,我们把以前的考试卷全部清查了一遍,发现刘海林三门不及格的科目其实都是及格的,那些老师判卷实在是太马虎了。我们把这三门课的成绩全部改了过来。我和李凌峰也研究了一些办法,避免再发生类似的问题。”他说。 “是吗?”章汝霖的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中文系怎么能这样工作呢?我们一再强调要对学生负责,对学生家长负责,对社会负责,对国家负责,不能把工作当儿戏,中文系到底怎么啦?林义深马虎,司徒汉生也马虎,真是一对难兄难弟!” “可不嘛,多亏换了习主任,要不,海林就会沉冤莫白……”说到这里,刘淑洁伤心地掉下了眼泪。“我早就和你说,海林那孩子是有缺点,可也不至于那么坏。你不听,差一点把孩子开除了……” “你懂什么!”章汝霖又一次举起手,阻止妻子说话。 习江龙心里暗自得意。过去,章汝霖在他心目中真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特别是在大礼堂里看章汝霖做报告的神态,他常常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即使因为没有分到房子而痛恨章汝霖,章汝霖在他面前依然是那么高不可攀。现在,他感到自己好像和章汝霖一起脱光衣服走进澡堂里,彼此之间的差异似乎变得模糊不清了。生活中的一切原本是非常简单的,是人类自己用了大量的装饰品把自己包裹起来,于是,一切才变得那么不可思议。伟大的物理学家!哈哈哈哈…… “多亏了习主任……”刘淑洁不理会丈夫的话,她继续说。“难怪小陈对习主任赞不绝口,啧啧,工作就是有魄力嘛……” 习江龙对如此强烈的戏剧效果自然非常满意。为了避免画蛇添足,他适时地站起来,向章汝霖告辞。 “习老师,谢谢你这么快就把中文系的工作理顺了。”章汝霖握住他的手,毫不掩饰自己的感激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