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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秋天的早晨非常清爽,凉风习习,给晨练的人们带来了格外舒适的感觉和异常和谐的气氛。刚刚出差回来的娄峻虽然没有晨练的习惯,也忍不住来到门外,弯腰踢腿,伸展双臂,活动活动全身的筋骨。火车上的颠簸使他感到昏昏沉沉,浑身上下每个骨头节都在往外冒着酸气。活动了十几分钟,他才感到血脉开始通畅,头脑开始清醒。他本来可以躺在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但他躺不住。一进门,妻子就告诉他,娄璇、娄琳、娄瑗姐妹三个几天前连袂而来,转弯抹角地盘问父亲在银行的存款。仿佛石破天惊,娄峻恼怒异常。在父亲的财产问题上,娄峻和三个姐妹一直有些龃龉。娄师贤有钱。他的钱有四个来源:一、娄师贤出身大户人家,祖上有些遗产,除了金银首饰,据说还有一些金条;二、娄师贤搬进校园以后,把罗锅桥东里的宅院卖了,由于位置好,卖了个好价钱;三、稿费;四、工资和各种补贴。娄师贤对儿女们出手很大方,四家的大彩电都是他出钱购买的。无奈欲豁难填,四个儿女的眼睛时时刻刻都盯着他的钱囊。娄师贤是个耻于言利的学者,平时他和儿女谈话从不肯涉及自己的财产。娄峻和父亲一直住在一起,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首先他从来也没有缴纳过房租水电费,其次他的两个孩子几乎是用娄师贤的钱养大的。仅这两项实惠就足以让三姐妹眼红。学校当初破例给娄师贤楼上楼下两套住房,目的是让娄峻照顾老人,但娄师贤一直由保姆黄嫂照料,又有许多学生众星捧月似的围在身边,对娄峻来说,“照顾老人”实际上成了一句空话。娄峻当然不这样看问题,他有意避开庐山真面,整天都抱怨自己受尽了委屈,责备三个姐妹狼心狗肺,忘恩负义,把老头子推给他一个人,什么也不管,言外之意娄师贤应当为他的委屈从经济上给点补偿。今天妻子的话更使娄峻忧心忡忡,老头子毕竟年逾八十,这是一个朝不保夕的年龄,万一老头子有个不测,那可怎么办…… 他正苦思冥想,杨晓锋、李常胜、郑凯三个博士生陪着娄师贤散步回来了。四个人又说又笑,感情十分融洽。娄峻隐隐感到父亲的面色过于苍白,举止也似乎迟钝了许多。他眉头紧锁,三步并两步地迎向前。 “哦……哦……你回来啦?”娄师贤问。 “刚下火车。爸,你怎么样?”娄峻说。 “哦……哦……” “我问你的身体。” “哦……哦……早起胸口有些发闷,现在好了。” “要不要看看大夫?” “哦……哦……” 娄师贤的脸色沉了下来。 娄峻满脸赔笑地扶着娄师贤进了书房,他把娄师贤安顿在藤椅上,便急忙给娄师贤沏了一杯浓茶。 “爸,我给你买了真正的‘龙井’。”他说。 “哦……哦……”娄师贤说。 “市面的‘龙井’多半是假的……” “哦……哦……” 娄师贤轻轻挥了挥手。 娄峻明白老头子是赶他走。老头子虽然健谈,但只限于治学范围。离开这个范围,他便沉默寡言。老头子进入暮年以后,这个特点更加明显。他最喜欢和学生呆在一起,只要有学生在他身边,他便有了无穷的乐趣。娄峻苦笑一声,只好躲进父亲的寝室里,躺在父亲的床上。眼下他满腹心事,怎么能轻易离开呢? “哦……哦……我刚才说到那儿?”娄师贤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说到‘镏’字。”杨晓锋说。 “哦……哦……‘镏,杀也’,季豫先生认为有这个字,我认为没有,是许慎自造的,用来取代‘刘’字。有几个证明……”娄师贤说。 娄峻听得浑身直起痱子。这种枯燥乏味的声音从他记事起,就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他的耳朵早就磨出了老茧。小时候老头子就一心要培养他钻故纸堆,从五岁起,老头子便亲自教他背诵《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背得筋疲力尽,背得天昏地暗,背得头痛欲裂,背得大便结干。终于他忍无可忍,开始进行反抗。他学会使用各种手段摆脱老头子的监督和控制,学会如何应付老头子近乎苛刻的检查。直到高考他名落孙山,老头子才因为失望而罢休。不过,老头子依旧乐此不疲,为一个字证过来考过去是他的拿手好戏。说起来也可怜,老头子只能这样咬文嚼字,因为这是他的饭碗,是他的地位,是他的荣誉,是他的希望。娄峻也不得不承认,就因为老头子知道“镏”是许慎自造的,娄家才有了今天的幸福生活。使娄峻大惑不解的是,老头子这点发了霉的东西居然能引来那么多人围着他团团乱转…… 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了。 “娄先生,我给你送钱来了。” 是习江龙的声音。娄峻连忙坐起来。 “哦……哦……”娄师贤说。 “系里发的,人均一百。老先生一百五。”习江龙说。 “哦……哦……江龙,当上系主任,别光想着钱……不厚其栋,不能任重;重莫如国,栋莫如学……” “好嘞,听你的!” 娄峻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老头子看不上习江龙,每次见面总要教训几句,这已经是家常便饭。娄峻很为习江龙鸣不平,习江龙为老头子东奔西走,比谁出力都多,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老头子为什么总跟习江龙过不去呢? “娄先生,我还想和你说一件事情,这次武汉会议我想把秘书长辞了。”习江龙说。 “哦……哦……”娄师贤说。 娄峻大吃一惊。七十年代末,汉语言文字学学会在老头子的倡导下正式成立,老头子当选为理事长。在他的提议下,习江龙担任了秘书长。这次武汉会议,老头子考虑到自己年事已高,打算集中精力著书立说,因而决定辞去理事长的职务。按学会的惯例,秘书长一般由理事长提名,而理事长一般是选择自己身边的人担任秘书长,这样对学会工作有利。老头子知道习江龙热衷权力,担心习江龙不肯下来,便有些犹豫不决。娄峻曾把老头子的意思转达给习江龙,习江龙当时听了很不高兴。没想到他居然主动提出这个要求,娄峻自然感到意外。 “你同意啦?”习江龙问。 “哦……哦……”娄师贤说。 “我还怕你不答应呢。” “哦……哦……” “娄先生,你是学校一级保护文物,身体最要紧。我看,你也把理事长辞了吧。” 娄峻又吃了一惊。习江龙明明知道老头子的打算,为什么装胡涂? “哦……哦……我们俩一块儿辞,一块……” “一言为定。” “哦……哦……你看理事长谁合适?” “武大的周大镛先生。” “哦……哦……秘书长呢?” “辛德云。” “哦……哦……” 娄师贤笑了,笑得那么欢畅。 娄峻不能不佩服习江龙的手段,其实这个安排是老头子的意思,也是娄峻告诉习江龙的。习江龙却把这个安排变成自己的意见告诉老头子,老头子当然欣喜异常。不知底里的老头子大概以为习江龙评上了教授,又当上了系主任,所以气量变大了,胸怀变阔了,目光变长了,禀性变好了。娄峻心里清楚,狗走遍天下吃屎,狼走遍天下吃肉,习江龙永远都是习江龙。他敢百分之百地肯定,习江龙是在涮老头子。不过,他绝不会揭露习江龙的。他做事的原则很简单,那就是看看是否对他有利。 不一会儿,习江龙走了。三个博士生的声音传了过来。 “娄先生,不能答应他。” “他到底想干什么?” …… “哦……哦……告诉安楠,给辛德云拍电报,叫辛德云马上来见我。”娄师贤说。 娄峻摇了摇头,不由得笑了。他心里想,老头子太天真了…… “江龙!”娄峻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习江龙收住脚步,停了下来。 “干吗一来就走?”娄峻笑嘻嘻地拍着习江龙的肩头。 “我不知道你回来了。”习江龙的一双对眼儿眯了起来。 娄峻向周围扫了一眼,便把习江龙拉到路边。 “江龙,你得帮我的忙。”他把头凑到习江龙的耳畔。 “帮什么?”习江龙说。 娄峻又看看周围,还是不放心,便把习江龙拖进冬青树丛里,拐到一个外面人看不见的僻静角落,钻到一棵虬枝盘曲的龙爪槐下。 娄峻拿出烟,两个人一人一支,抽了起来。 “你想想办法,和老头子谈谈遗产。”他说。 “遗产?”习江龙有点吃惊。“老头子特别忌讳‘死’字,你不知道吗?” “你可以避开‘死’字。” “娄兄,‘遗产’是什么东西?” 娄峻默默地抽了几口烟,狡黠地笑了笑。 “我敢肯定,你不希望老头子出席武汉会议,对吧?”他说。 习江龙也笑了。其实他并没有拒绝娄峻,他是一只无缝不钻的苍蝇,即使是蝇头微利也从不嫌弃。娄峻主动求他帮忙,等于虎口送肉,他当然不会袖手旁观。他强调困难并不等于拒绝,而是为了给自己留出个游刃有余的空间。对于娄峻那种愚蠢的奸诈,他从来就没有放在心里。在他的心目中,娄峻只不过是块上马石,在他还没有享受“奔驰”之前,上马石是不可缺少的。 “你想告诉我什么?”他问。 “老头子最近身体很糟,我打算告诉冯克非,老头子不能去武汉。”娄峻说。 习江龙那双对眼儿情不自禁地眨动了几下。几年前,娄师贤被学校列为重点保护的老教授,凡列入重点保护的老教授,外出活动都必须经过党委批准。习江龙正琢磨着如何让党委把这个“保护文物”关进仓库里,没想到娄峻配合得如此默契,把他的整个计划补充得天衣无缝,他怎能不喜出望外呢? “你到底想干吗?”他问。 “让老头子立份遗嘱。”娄峻说。“全部遗产分成两份,我独得二分之一,她们三个分二分之一。” 习江龙听罢直吐舌头,他为娄峻的贪婪和愚蠢暗中好笑。不过,他有自己的小九九,他要把娄师贤变成他的天堂,就必须首先把娄峻变成他的天堂。娄峻和别人不一样,由于地位特殊,一旦成不了天堂,就有可能成为地狱。对付娄峻这种贪得无厌的家伙,最好的办法就是大胆地许诺,至于诺言能否兑现可以不去考虑。 “你的胃口就这么大?为什么不是四分之三或者五分之四呢?”习江龙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冷笑。 “什么?”娄峻的两眼顿时瞪得滚圆。 “干吗非要遗嘱?” “你说不要遗嘱?” “水至清无鱼。没有遗嘱未必是坏事。” “我不明白。” “有了遗嘱,所有的遗产都列了清单,一目了然,恐怕你连二分之一也保不住。没有遗嘱,所有的遗产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给她们多少是多少。” 娄峻不停地眨巴着两眼,习江龙的话的确对他产生了极大的诱惑力。 “你说得不无道理。这样,你帮我搞遗嘱,将来用不用可以见机行事。”他说。 习江龙用嘲讽的目光盯着娄峻。看来娄峻倒是接受了老头子的一点遗传基因,那就是固执。习江龙感觉到娄峻的贪婪给他提供了无限广阔的空间,他可以充分利用这个空间,让娄峻永远生活在希望之中,永远有求于他,永远成为他的掌中之物。 “遗嘱嘛,当然可以立。当前最要紧的是把东西全部转移。东西没有了,她们口说无凭。”他说,语气显得漫不经心。 娄峻的心情顿时豁然开朗。这主意的确不错,为什么自己事先没有想到呢?三个姐妹长期离开父母,对家里究竟有哪些值钱的东西肯定心中无数,只要藏得隐秘,她们绝不会发现的。 “江龙,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姚季豫的信又找到了。”娄峻说。 “你不是说‘破四旧’时全烧了吗?”习江龙问。 “夹在书里,我也不知道。” “给我弄来。弄不到原件,复印件也行。” 娄峻的眼睛眨动了几下,满意地笑了起来。 娄峻回家时,三个博士生已经走了,黄嫂正服侍娄师贤吃早饭。他坐在沙发上,浏览着报纸,一边不时地偷眼观察父亲。娄师贤一边吃着蛋糕,一边喝着牛奶,似乎并没看见儿子坐在那儿。 “爸,我问你,我姐他们来过吗?”娄峻问。 “哦……哦……”娄师贤用呆滞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你跟她们说了些什么?” “哦……哦……” “她们平时什么都不管你,眼珠子只盯着你的钱包……” “哦……哦……” 娄师贤显得有些生气了。一口痰堵塞了他的喉咙,他开始不停地咳了起来。 黄嫂连忙过来,把一个大手帕放在娄师贤手中,又轻轻地给娄师贤捶打后背。不一会儿,娄师贤把那口痰吐了出来,却吐在胸前衣服上。黄嫂用手帕给他擦拭干净,又端来茶水让他润润嗓子。 “先生 ,你慢点吃,别噎着。”黄嫂说。 “哦……哦……”娄师贤说。 娄峻盯着黄嫂,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黄嫂对老头子忠心耿耿,老头子的东西都由她掌管,要想在她的眼皮底下把东西转移走,这怎么可能呢?黄嫂识字不多,连报纸的社论都念不下来,但她的记性特别好,老头子的东西她保管得有条不紊。甚至那些线装书,老头子只要一开口,她马上就能找出来。娄峻直到现在也弄不明白,黄嫂是怎么把老头子的藏书装进脑子里的。毫无疑问,黄嫂就是老头子的眼睛和耳朵。他该怎么对付黄嫂呢? 就在这时,安楠急匆匆地进来了。 “娄先生,非拍电报不可吗?”她一边说,一边直喘粗气。 “哦……哦……拍了吗?”娄师贤问。 “你不会上当吧?” “哦……哦……” “安楠,”娄峻站起来,向前踱了两步,说,“我爸让你拍你就拍嘛。万一辛德云不愿意干秘书长呢?” “我提前去武汉,保证说服他。”安楠说。 “哦……哦……你不能去武汉。”娄师贤说。 “为什么?”安楠有些吃惊。 “哦……哦……” 娄峻心里很高兴,这对习江龙来说,显然是个好消息。 “安楠,我爸是让你抓紧时间写书。”他说。 “娄先生……”安楠气得一跺脚,长叹一口气。 娄峻反背双手,溜达过来。 “安楠,出版社已经收到《训诂札记》,他们来信说,马上发排。”娄峻说。“要是你能早点把书写出来,也一块儿寄去,那多好!” “这本书不用寄。”安楠说。 “不用寄?” “我和大地出版社联系好了,他们给出。” “爸,给‘大地’行吗?”娄峻把脸转向娄师贤。 “哦……哦……”娄师贤点点头。 “那就‘大地’吧。”娄峻说完,溜溜达达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