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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刘乙这几天迷上了武侠小说。这种小说很适合他的口味,情节曲折丰富,故事怪诞离奇,读起来一点儿也不费脑子。小说里面那些光怪陆离的功夫看得他眼花缭乱,他每天都沉浸在想象中。他常常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能飞檐走壁、刀枪不入的大侠。他在空中飞来飞去,很快落在凉台上,隔着玻璃,伸出手指,一运丹田气,指尖便射出一道红光。刹那间,屋里的人就像僵尸一般地挺在那儿。一双对眼儿虽然还在闪烁着散斜的目光,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一想到这里,他感到浑身热血沸腾,目光甚至都有些呆了。

  “小乙!烧壶水,给赵伯伯沏茶!”安楠突然叫了起来。

  刘乙猛然惊醒,他连忙放下书,钻进厨房里。

  这几天来找安楠的人很多,话题多半没有离开习江龙。“习江龙当上教授了”,“习江龙当上系主任了”……这些议论听得刘乙心烦意乱。在刘乙心目中,“习江龙”三个字已经成了邪恶的化身,他真想把习江龙抓在手中,像捏面团似的把习江龙捏成肉饼。中文系那么多人,为什么就没出一个大侠呢?

  “安楠,李凌峰刚到我家。”赵吉勤的大嗓门传了过来。

  “找你干吗?”安楠问。

  “他说,习江龙让我担任教研室副主任。”

  “里面一定有故事。”

  “要我介绍他入党。”

  “你打算怎么办?”

  “让他做梦去!”

  “你未必拦得住。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你能想到他又是教授又是系主任吗?”

  “要是娄先生不投他的票,他也上不去。”

  ……

  刘乙大吃一惊,他根本没有想到,娄师贤居然会支持习江龙当教授。这个老东西,妈妈待他多么好,他居然把票给了习江龙。刘乙真想冲出去,把老头儿抓起来,先点老头儿的穴位,让老头儿半身不遂,然后把老头儿的胡子统统拔光……

  水很快烧开了。刘乙把烧开的水拎进去,给赵吉勤和安楠各沏了一杯茶。

  “老赵,我们刘乙怎么办?”安楠拍拍儿子的肩膀问。

  “你不是想让他上警校吗?”赵吉勤问。

  “人家要高中生。你闺女在哪儿?”

  “佛顶山饭店。”

  “哪儿怎么样?”

  “挣得挺多,就是管得太严。”

  “刘乙能行吗?”

  “他们要职高的。”

  “小乙,听见没有,没文凭连饭店都进不去。”

  刘乙听出妈妈的意思有些松动,好像不打算逼他再去读补习班了,他心里暗自高兴。不过,他可不想去什么佛顶山饭店,百乐餐厅不也是大饭店吗?冯涛初中还没毕业呢,不也照样当上大老板吗?

  “不知为什么,这孩子从小就不愿意念书。我们家是书香门第,刘宏基家也是书香门第。到了他,一切都变了。他的遗传基因不知从哪儿来的。他好像天生仇视文化。”安楠说着,不由得苦笑一声。

  “文化算什么?中国人就是死要面子。大学教师的待遇低,为什么?要是大家都不要面子,什么来钱干什么,待遇不提高才怪呢!”

  安楠被他的话逗乐了。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赵吉勤说。

  “怎么说呢?至少有点道理吧。”安楠说。

  “老说‘困难是暂时的’,这个‘暂时’是多长的概念?十年?二十年?一百年?远了不说,从七六年算起,已经‘暂时’了十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年?这样‘暂时’下去,我们这一代人就给‘暂时’没了。我看文化的问题等一百年以后再说吧。”

  “那结果太可怕了。”

  “山顶洞人距今一万八千年,我们的文明史是多少年?五千年,连零头还达不到。文化算什么?西方人讲究实际,中国人讲究概念。中国人几千来一直是为概念而活的。概念比生命还要重要。为了概念,宁可受穷,宁可饿死。古人所谓‘君子固穷’的内涵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赵伯伯的观点真棒!”刘乙拍起了巴掌。

  “看看,我和他们这一代是沟通的。”赵吉勤笑了。

  “你别插嘴!”安楠呵斥道。

  “什么来钱就干什么。”刘乙说。

  “贩毒来钱,你干吗?”

  “干!”

  “滚!”

  “别为他们瞎操心,将来他们肯定比咱们过得好。”赵吉勤说。

  “将来我管不了,眼下他怎么办?”安楠说。

  “我有地方去。”刘乙说。

  “什么地方?”安楠问。

  “百乐餐厅。”

  “百乐餐厅不错,离这儿也不远。生意挺火,名气挺大。”赵吉勤说。

  “那是个体户!”安楠的脸色不觉沉了下来。

  “个体户怎么啦?想发财就得干个体。”刘乙嚷了起来。

  “又是观念问题吧?个体户怎么啦?国外著名的企业家哪一个不是个体户?小乙将来就去干个体,自己闯出一条道路,多好!再说在家闲着也是闲着。”赵吉勤说。

  “别以为去百乐就那么容易。人家冯哥说了,我要想去,得家长和他说。”刘乙说。

  “冯哥是谁?”安楠问。

  “老板哪!”

  “干吗非要家长去?”

  “我还没有公民权不是?人家冯哥讲法。”刘乙说。

  “安楠,去看看也好嘛。”赵吉勤说。

  “你真的想去百乐?”安楠问。

  “当然。”刘乙说。

  “哪天我去看看。”

  “妈妈万岁!”

  刘乙乐得蹦了个高。

  冯涛这个人看上去不显山不露水,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是属包子的,馅儿都在里面。他在郊外有两处别墅,平时总是住在城里的三间大北屋;他的别墅里藏有一辆大奔驰,平时他总是开一辆桑塔纳;他的高档服装成箱成柜,平时却总像个叫花子。他的三间大北屋挺宽敞,装修得也相当豪华,就是乱乎乎的。高级席梦思床上堆满了脏衣服,雪白光亮的组合柜落满了灰尘,多功能的组合音响上搁了几块咬过的西瓜和啃过的蛋糕。玩具和小人书扔得到处都是,随便一脚踩下去,说不定就会有一个布娃娃或者一只塑料熊发出一声惨叫。屋里弥漫着一股臭袜子和花露水搀和在一起的气味,熏得人头昏脑胀。刘乙进去时,冯涛的妻子柳青芝穿着大红色的背心和裤头坐在沙发上,两只手抱着一只脚丫子正在抠着什么。直到刘乙抽完了一支烟,她才把脚丫子放下,起身给刘乙沏了一杯咖啡,又用那只抠过脚丫子的手抓了块方糖扔进杯里。

  咖啡的热气儿往上冒,径直钻进刘乙的鼻孔里。刘乙几乎吐了出来,他连忙把杯子挪开,又点燃第二支烟。刘乙和冯晨经常到这里玩游戏机,有时候柳青芝也跟着一起玩。冯晨上了高中以后,冯涛把游戏机藏了起来,刘乙来的次数也就少多了。如果不是妈妈答应来见冯涛,刘乙是不会一个人跑到这里的。

  “冯哥去东北了。”柳青芝说。

  “去东北干吗?”刘乙问。

  “要账呗!人家倒腾汽车,他给垫了几十万,人家货到手了,连个屁也不放。”柳青芝说到这里,气得把两眼瞪了起来。

  刘乙知道冯涛去东北的事情,只是他不知道去东北的时间。老康和他说过,冯涛讨厌老婆干政,百乐的事情他一般不告诉柳青芝。在柳青芝面前,刘乙只能装胡涂。柳青芝毕竟是冯涛的“压寨夫人”,枕头边吹吹风,就能决定半壁江山。刘乙有刘乙的心眼儿,既然冯涛不在家,他便想讨好柳青芝,让柳青芝帮他说话。可他还没开口,老康也来了。

  “怎么样,老康?”柳青芝问。

  “没问题。”老康说。

  “哪儿?”

  “建工学院,盖图书馆。”

  “你跟我哥说吧。”

  “不,我不插手。我牵上线,他们自己谈去。”

  “好吧。”

  “告诉你哥哥,出手大方点儿,人家可是基建处处长,手里的活儿多的是。我摸了一下底儿,图书馆完啦,还有实验楼和几栋宿舍楼。”

  “他懂。”

  “没别的事儿我走了!”

  老康说完就要转身,柳青芝马上拉住他。

  “我还有话要说。”她把老康按在沙发上。

  “干吗?”老康点了一支烟。

  “冯涛从老山回来后,去哪儿啦?”

  “他说是深圳。”

  “去深圳干吗?”

  “办了一批货。”

  “还干吗?”

  “又疑神疑鬼了不是?”

  “他的背心沾了根头发。”

  “他自个儿的呗!”

  “放屁!是长头发!”

  “我说小柳,别疑神疑鬼好不好?这头发能从深圳带回来?火车上还不颠掉了?准是你自个儿的。”

  “背心在提包里!人心都他娘的喂狗了!那时候日子苦,一口白干儿还知道分着喝,如今腰里掖着硬的,模样就全变了?吃孙喝孙不谢孙,你他娘的少跟我掉花枪!”

  “猫儿沾腥的事儿,何必认真?又何必操心?他认你这个正宫娘娘不?认,什么都有啦,外面天翻地覆与你有何干?”

  “老娘眼里不糅沙子!他跟姚贵香那一腿老娘忍了,如今吃惯了口是不是?”

  “小柳,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姚贵香的事儿不都说清楚了吗?他们俩真的什么都没有。姚贵香对冯哥有救命之恩,这你不是不知道。冯哥说啦,只要他有,姚贵香就得有。这叫义气。冯哥是讲义气的人,你是他的糟糠之妻,他不是更重情义吗?”

  刘乙听得津津有味。在家里,他听到的话多半枯燥无味,远不如这里有趣。这里的人不必戴面具,说话没有忌讳,开口就是,连裤裆里的玩意儿也随便挂在嘴边。刘乙喜欢这种环境。在这种环境里,他感到自由自在,好像鱼儿到了水中一样。冯涛和姚贵香的事情刘乙早就听老康说过。在北大荒时,冯涛曾掉进冰窟窿里。在场只有几个女孩子,她们都吓呆了。冯涛不会水,眼看就要沉下去。就在这时,姚贵香冲了出来,跳进冰窟窿,把他救了出来。从那以后,冯涛对姚贵香就另眼看待。他创办百乐餐厅,从一开始就让姚贵香跟着他干。柳青芝虽然有点醋心,但她知道冯涛的脾气,也不敢过分干预。前些日子,冯涛成立董事会,他自己担任董事长,还让姚贵香担任副董事长兼百乐餐厅的经理。刘乙听老康当着柳青芝的面谈这件事,他觉得特别开心。他把咖啡拿起来,往老康面前一送。

  “老康,给!”他说。

  老康正说得口燥唇干,接过杯子便把咖啡一口喝了下去。

  “我说小柳,咱们都不是外人,我说话也不避讳。冯哥主外,你主内,凡是外面的事情,你最好不闻不问。”老康说。

  “怎么个意思?”柳青芝瞪起了大眼。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凭冯哥现在的条件,他跟你离了,你有辙吗?”

  “借他个胆儿,他敢!”

  “怎么不敢?现在有钱的人哪个不养个二奶?没钱没法子,有了钱就不一样了。什么‘糟糠之妻不下堂’,就我认识的主儿,不下堂的就你一个,你知足吧你!”

  “冯涛真的那么干净?”

  “沾花惹草嘛,保不齐有点儿,大老爷们儿,你得给他个面子不是?”

  “去你娘的!你他妈也不是什么好鸟儿!”

  老康把烟蒂掐死,放进烟灰缸里,便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走了。

  柳青芝看了刘乙一眼,叹了一口气。

  “他们冯家没一个好东西!”她说。

  “冯哥可是好人。”刘乙说。

  “那倒也是。你冯哥没别的毛病,烟不多抽,酒不多喝,就是喜欢沾花惹草。”柳青芝瞅了张乃奎一眼,又问,“你找冯哥干吗?”

  “等他回来再说吧。”刘乙说。

  “你先跟我说不行吗?”

  “我妈同意我跟冯哥干。”

  “就你?”

  柳青芝把刘乙上下左右打量个遍,然后放声大笑。

  “你能干什么?”她说。

  “冯哥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刘乙说。

  “你冯哥的确想要个人在眼前跑跑腿,挑了几个都不中意。”

  “我行!”

  “你冯哥连冯晨都不要,能要你吗?”

  “冯嫂,帮我说句话嘛。”

  “我帮你?”

  “不行吗?”

  柳青芝的眼珠子转了两转,马上点点头。

  “我帮你,你能听我的吗?”她说。

  “只要你肯帮我,我什么都听你的。”刘乙说。

  “你冯哥怎么个意思?”

  “他嫌我年龄小,让我妈来说。”

  “你听不出他的意思?是叫你送礼。这年头做事不送礼能行吗?”

  “我……我怎么和我妈说?”

  “不能和你妈说,你自己送。”

  “我没钱。”

  “我借给你,你挣了钱再还我。”

  “送什么?”

  “你冯哥喜欢蜂王精,就买些蜂王精吧。还有,你冯哥喜欢‘宝光’,来两条吧。”

  “得多少钱?”

  “这样吧,我借你二百。”

  柳青芝从写字台拿来笔和纸,放到刘乙面前。

  “写张借条吧。”她说。

  刘乙拿起笔,想了想,便在纸上写道:

  今借到柳青芝人民币二百元整。

  刘乙

  柳青芝让他写上日期,然后又拿出印色盒,让他按下手印,这才从抽屉里拿出一些面值十元的纸币,数出二十张,交给他。

  刘乙把钱数了数,装进裤兜里。

  “小乙,我帮你,你也得帮我。”柳青芝说。“往后你冯哥不论干什么,你都要立马告诉我,到什么地方,干什么事情,和什么人往来。”

  “就这?”刘乙说。

  “要是你干得好,这二百块钱我不要了。”

  刘乙明白了,柳青芝是想把他当做眼睛安插在冯涛的身边。他可不怕,只要贴紧冯涛,这个娘儿们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