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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电视里播放着《动物世界》。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着,突然俯冲下来,扑向一条毒蛇……鹰和蛇在空中搏斗……蛇扬起头来,咬住鹰的腿……鹰和蛇从空中坠落下来……优美动听的解说与精彩纷呈的画面可谓相得益彰。可惜,林义深和习江瑶两个人都在专心致志地对弈,谁也没有把目光投向电视。白敏的父母住在西郊,她和黄晓春每逢周末都要回家,这给习江瑶和林义深提供了极大的方便,他们尽可以放心对弈,绝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

  习江瑶捏起了一枚白子儿,毫不犹豫地放了下去。

  “孤军深入?”林义深大吃一惊。

  “铤而走险。”习江瑶说。

  林义深马上展开封锁。

  “唉!”他长叹一声。“我总觉得危机四伏。”

  “那只是你的错觉。”习江瑶说。

  林义深没有去看习江瑶下的子儿,他占有明显的优势,便只盯着左边白棋形状上的弱点,下了一子儿。习江瑶却不理睬,紧挨着上一子儿抢了个好点。她估计这一局大概又要输。只要林义深把白棋分割开,形势便对她大为不利。尽管如此,她也不肯轻易认输。棋艺之乐,就在于败中取胜。

  “我只是为了你……”林义深说。

  “是吗?我向你提过要求吗?”习江瑶说。

  林义深的脸刷地红了。

  习江瑶漫不经心地盯着棋盘,似乎有点满不在乎。

  林义深觉得习江瑶的性情变得非常古怪。三十年前的习江瑶是一汪清水,三十年后的习江瑶像一眼古井。不过,他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习江瑶的变化。三十年的磨难没有把这个女人变成疯子,这已经是了不起的奇迹了,对生活还能乞求什么呢?

  “你完蛋了!”习江瑶突然击掌叫了起来。

  林义深这才发现自己由于精力不集中,损失了大片实地,局势有点不妙。

  “歇一会儿吧。”习江瑶说。

  她站了起来,顺手关上电视。

  林义深拿起茶杯,抿了口香茶,目光还是盯在棋盘上。

  “这几天,我做了点统计工作。”习江瑶点了支烟,一边抽,一边说。

  “统计什么?”林义深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习江瑶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堆卡片。

  “你的结论没错,《古本水浒传》后五十回是赝品。”她说。

  “你怎么统计的?”林义深问。

  “你看,否定副词‘没’、‘没有’全出现在后五十回,前七十回没有。‘没’和‘没有’用做否定副词是明未清初的事情,这说明后五十回最早出现于明末,其时施老先生早已作古。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如果从语言风格比较,差异更大。我列了个表,你看,‘因此’这个词在前七十回共出现二百四十一次,后五十回仅出现六次;‘以此’前七十回共出现七十三次,后五十回仅出现一次。这些语言风格上的差异可以证明前七十回和后五十回绝不是出自一人之手笔。”

  林义深心里暗自叫绝。原先他以为习江瑶的才华横溢,主要体现在形象思维上,根本没有想到,习江瑶的逻辑思维能力也如此发达。刚才习江瑶的一番话虽然不多,却抓住了要害,论证得很有力量。看得出来,她不仅是个奇才,而且还是个怪才。怪得让人感到意外,同时又不能不心服口服。

  “怎么样,可以用吧?”习江瑶问。

  “完全可以。”林义深说。

  习江瑶把卡片装进一个塑料袋里,放到林义深面前。

  “你自己写嘛。”林义深说。

  “我?”习江瑶摇摇头,轻声笑了。

  “你可以写点东西。依你的才情,著作等身并不困难。过去耽误了,现在应该补回来。你不想写小说、报告文学,可以写点论文,也可以写点散文、杂文。”

  “退回三十年,也许会写的。”

  “你平反以后,不是发了很多东西吗?”

  “这可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三十年前,我写东西是有感而发。写的就是感觉。甚至文章的结构、布局乃至语言,我都很少考虑。这几年不同了,我是有意而发。‘意’就是‘故意’的‘意’。我写的根本不是感觉,而是理智操纵下的思维运动。”

  “能说得具体一些吗?”

  “其实很简单。当我被平反以后,第一个念头的确是写作,动机就是想检测一下我自己的脑子。三十年,我的身体是彻底垮了,但我的脑子怎么样我还没有数。”

  “检测的结果不是很好吗?”

  “正因为如此,写作的欲望反而消失了。”

  林义深越听越胡涂。作家的队伍里,像习江瑶这样遭受过重大挫折的人并不少见。凡是能够挺到现在的,在文坛上都很活跃,是文坛上极有特色的一支生力军。习江瑶为什么感到写作的欲望消失了呢?也许,她的伤痕比别人都要重一些?也许,她看破了红尘,企图躲在家里修行?一个饥饿的人对饮食是贪婪的,据说过度饥饿反而可能产生厌食的现象。那么习江瑶的奇怪念头是否“过度饥饿”造成的呢?

  “你现在每天做什么?”林义深问。

  “帮助别人写回忆录。”习江瑶说。

  “你的写作欲望不是消失了吗?”

  “这可不一样,这人是我的难友。”

  “谁?”

  “丁晓一。”

  “省人大副主任?”

  “对。她口述,我整理。”

  “为什么要为人作嫁?”

  “因为……因为没有她,我就活不到今天……”

  林义深把头低了下来,两道眉毛不知不觉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好像心里有事。”习江瑶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突然说。

  “也许吧,只是想问你……”林义深欲言又止。

  “问我是否收到你给我的最后一封信,对吧?”

  “你……你怎么知道……”

  习江瑶拿起自己的茶杯,喝了几口茶水,然后站起来,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皮箱,打开后,从里面翻出一个日记本,又翻到其中的一页,放到林义深面前。

  林义深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九五七年十二月二十日的日记。纸张虽然发黄,字迹依然清晰。这一页还夹着一封信,他打开一看,正是他寄给习江瑶的最后一封信。林义深双手颤抖了许久,才把信全部展开。

  习江瑶:

  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竟会堕落成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分子。这并不奇怪,由于你放松了思想改造,贪图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站在资产阶级的立场上看问题,因此你在思想上感情上必然对党对社会主义产生抵触情绪,进而化为仇恨。而我,出身贫寒,是党把我从苦海中拯救出来,并且把我培养成大学教师。我恨透了所有的右派分子,其中也包括你。你们是一群恶魔,是一群利令智昏的反动分子。我们之间只有你死我活的斗争。当你走向反党的道路时,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明确了。狼和羊之间根本不可能同条共贯。奉劝你能够迷途知返,迅速改变资产阶级看家狗的立场,转向无产阶级人民的立场上来。社会主义改造的大门,对你是敞开的。猛省吧!习江瑶,你改过自新的时候已经到了……

  林义深看不下去了,他无力地倒在沙发上,闭上了眼睛。停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看习江瑶这一天的日记。

  他来信了。终于来信了。虽然在意料之中,却似晴天霹雳。我哭了。第一次以泪洗面地哭了。我并不想连累他,不想让他和我一起吞咽这枚苦果。我只想听他说一句话:“我相信你。”只要有他这句话,不论生活如何艰苦,我都将甘之若饴。然而,我真的绝望了。我该怎么办?一死了之吗?这倒是很简单。但死不瞑目,就要挣扎活下去。义深,难道连你也要用诅咒送我下地狱?我一无所有了。终于一无所有了。夜很深。我乏极了。活着真是一种痛苦。一年前,我在党旗下宣了誓,一年后,我便成了阶下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我应该信仰上帝。可是,上帝在哪儿?义深,我并不想怪罪你。我只要求你允许我把你藏在我心中,当做我的上帝。我是虔诚的。这一点我会向你证明的。夜很深。我乏极了,乏极了。明天会怎么样呢?今天对我来说,是真正的宣判日,我期待已久的宣判……

  “江瑶,我想解释一下……”林义深两眼湿润了,他很想把这封信的来龙去脉详细告诉习江瑶。

  “还解释什么?”习江瑶说。

  “我当时……”

  “算了吧,都是陈年旧账。”

  “不……不……”

  林义深的嘴角露出一丝惨笑。他感到自己的嘴无法张开。的确,即使把司徒汉生骂个狗血喷头,又有什么意义呢?习江瑶没有什么奢望,她只要一句“我相信你”,为什么这句话他就说不出口呢?

  “我……”他那光秃的脑门开始冒汗了。

  “如果你想要,我可以完璧归赵。”习江瑶说。

  “我……我想烧了……”林义深说。

  “给!”

  习江瑶把火柴扔了过来。林义深却又摇起了头。

  “不,我没有权利……”他说。

  习江瑶拿起火柴,把信点燃。顷刻间,片片纸灰飘落在地。

  “谢谢……谢谢……”林义深忍不住哭出声来。

  第二天是个星期天。林义深一早起来,在校园里遛了个弯儿,吃了早点,便来到静园三号楼拜访娄师贤。早在今年年初,娄师贤就说过,杨晓锋这届博士生恐怕是他的关门弟子了,应该尽快让安楠晋升教授,以便让安楠把博士点接过去。林义深完全同意娄师贤的意见,明确表示今年中文系只要有一个教授名额,就给安楠。骤然间,一切都变了。教授的位置上坐的不是安楠,而是那个不学无术的习江龙。林义深原以为这样做便可以向习江瑶赎罪,没有想到一种新的负罪感却又笼罩着他的灵魂。他的良心依旧受到谴责。他觉得自己欺骗了娄师贤,也对不起安楠。他知道习江龙是鼠窃狗盗之辈,他心胸褊狭,人所共知,指望他皇恩浩荡,网开一面,把蛋糕切开分给别人共享是不现实的。他之所以登门拜访娄师贤,就是希望明年能和娄师贤一起帮助安楠解决职称问题,让安楠顺利地接过博士点。林义深虽说已经下野,他还是中文系学术委员会的主任和二级评委的负责人。这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

  林义深来得很巧,娄师贤刚好吃罢早点,坐在藤椅上美美地享受第一支香烟。

  “娄师老,你好哇!”林义深说。

  “哦……哦……”娄师贤显得很高兴,又冲厨房喊道,“黄嫂!客人!拿烟来!”

  林义深不抽烟,但他没有吭气。他知道娄师贤抽烟受到管制,好容易有了个躲避管制的机会,他不忍心让老人失望。

  黄嫂应声进来了。她把一盒“宝光”递给林义深,又给林义深沏了一杯茶,然后便返回厨房忙活去了。

  “林先生……哦……哦……有何公干……”娄师贤说。

  “义深不才,有负众望,实在惭愧!”林义深说。

  林义深不由得一阵阵心慌。他感到难以启齿,不知道应当如何开头才好。

  “娄师老,我是向你请教一个问题。”他说。

  “哦……哦……”娄师贤乘机续上第二支烟。

  “《红楼梦》第五回第七支曲《世难容》有一句话:‘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初看一目了然,细琢磨不然。‘风尘’不用说是比喻乱世,既言乱世,又言‘肮脏’,岂非屋上架屋、床上安床?”

  “哦……哦……”娄师贤双手扶住藤椅的扶手,欠了下身子,然后默默地抽了几口烟。“你这个问题提得好。把‘肮脏’讲成不干净很牵强。其实‘肮脏’的原始意义就是污洒,污染,是个动词,后来发展为形容词才表示不干净。此曲说的是妙玉,‘肮脏’正是动词,说妙玉虽然抛弃红粉朱楼,寂寞青灯古殿,以高洁自许,怎奈终被人间尘埃所污染,与末句‘无瑕白玉遭泥陷’的意思正相合……”

  “好,用‘污染’解释‘肮脏’,真是妙不可言!”

  “哦……哦……”

  林义深对娄师贤的解释心服口服,但一想到自己来的正题,他的心情便沉重起来。他挠了挠光秃的脑壳,斟酌了许久,就是找不到开口的事由。他有一种感觉,娄师贤仿佛生活在世外桃源,中文系发生的事情多半没有进入他的脑子。尽管娄师贤对安楠被淘汰的结果提出过质疑,但他绝不会把问题想得很复杂,在他心里,那只是一次重大的事故而已。正因为如此,林义深才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哦……哦……林先生,我也想问你一件事情。”娄师贤点燃了第三支烟。

  “娄师老请讲。”林义深说。

  “哦……哦……为什么安楠没评上?”

  “这……”

  林义深的脸顿时烧得发烫。

  “哦……哦……安楠不应该被淘汰。”娄师贤说。

  “是,是……”林义深点点头。

  “哦……哦……今年解决安楠,你说的。”

  “对,对……”

  林义深解开衣服上面的两个扣子,轻轻地扇动了几下。其实天气并不热,他只是感到心里烦躁而已。他想了想,苦笑一声,把不安的目光投向娄师贤。

  “娄师老,我想,‘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安楠也只是晚一年……真的,只是一年而已。”他说。

  “哦……哦……”娄师贤说。

  “今年明年,就是一年嘛。”

  “哦……哦……”

  “一定!习江龙是系主任,只要系里保证让安楠通过,我看是没有问题的。”

  “哦……哦……”

  娄师贤点点头,他弹了下烟灰。烟灰落在他的裤子上,洒下了一片星星点点。

  林义深说这番话的目的就是提醒娄师贤注意习江龙,并希望娄师贤对习江龙施加影响,避免明年评职称时,再发生意外。但他有些失望,娄师贤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如果不谈开这个问题,这次谈话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决定采取借题发挥、指桑骂槐的方法,唤起娄师贤的警觉。

  “娄师老,昨天我去看了向先生,他非常惦记你呢。”林义深说。

  “哦……哦……”娄师贤说。

  “向先生过去身体非常好,长年坚持冬泳。我刚毕业留校时,也想跟他学冬泳。向先生说,冬泳要循序渐进,要从夏天开始。于是,我从暑假开始,天天和向先生一起到东沙河游泳。向先生会自由泳、蛙泳、仰泳,他经常仰面朝天地躺在河面上,随水漂流。一直游到国庆节,我觉得还行。到了十一月份,我开始受不了了。十二月,寒风凛冽,河水开始结冻,每次游泳都要砸开冰面。我终于败下阵来。”林义深说。

  “嘿嘿嘿……”娄师贤露出缺齿的门牙,笑得那么天真。

  林义深感到开头还不错,便决心把文章继续做下去。

  “向先生的身体是从六六年开始垮的。”他说。

  “哦……哦……”娄师贤说。

  “那时候中文系的第一张大字报就是批判向先生的。要说挨斗,向先生是最惨的一个。可以说惨不忍睹。照我看,向先生完全能坚持下来。他心胸开阔,能吃能睡,是个硬汉子。后来,他没有想到,他的学生会背叛他,会对他下毒手。向先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垮的,而且一垮就不可收拾。”

  “哦……哦……”

  “娄师老知道这些事情吗?”

  “哦……哦……”

  “娄师老应该让习江龙经常看看向先生。”

  “哦……哦……他经常去。”

  “是吗?”

  “哦……哦……我让娄峻问过向先生……哦……哦……”

  林义深大吃一惊。他原来以为娄师贤什么事情都蒙在鼓里,现在看来,娄师贤是什么事情都清楚,什么事情都胡涂。难怪他对习江龙评上教授的反应不那么强烈,看来今天是对牛弹琴了。林义深的心越发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