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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从图书馆一开门,黄晓春就在里面查阅数据。中午他图省事,只吃了一包方便面。到图书馆关门时,他早已饥肠辘辘,饿得全身直冒虚汗。在丹东会议上,他的发言轰动了天下,一夜之间便成为闻名遐迩的新闻人物。各种新闻媒体频频报导,香港、澳门、台湾以及外国的记者竞相采访。他写的文章已经成了各报刊的抢手货。他对记者的谈话屡屡见于报端。谈话的内容由文学而政治,而哲学,而历史,甚至连经济、法律、军事也时有涉猎。黄晓春心里非常得意,准备以丹东会议的发言为基础,写一部几十万字的专著。没有想到,他的这部专著还在准备阶段时,就已经成为新闻媒体炒作的热点。为了保证写作的顺利,他决定在一段时间内躲开记者的视线,避免他们的干扰。

  “老黄!”他刚从图书馆里出来,就听到背后有人叫他。

  他回头一看,是古代汉语教师谭秀芳。

  谭秀芳抱着几函线装书也刚从书库里出来。她长得矮矮胖胖的,皮肤粗黑,脸上总是带着天真的笑容。

  黄晓春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打算走开。

  “呵,黄教授刚当上名人,下眼皮就肿了。”谭秀芳说。

  黄晓春的脸骤然涨红。他刚刚晋升为副教授,谭秀芳却有意省去了“副”字,这明明白白是挖苦他。

  “谭教授全身都肿了。”他也不客气地回敬道。

  谭秀芳的脸也红了。她倒不是因为黄晓春把她这个刚晋升的讲师称为“教授”,而是因为黄晓春无意之中犯了女人的忌讳,说她“全身都肿了”。毕竟“战争”是自己挑起的,谭秀芳只好吃了这个哑巴亏。

  “拿的什么书?”黄晓春问。

  “《毛诗传疏》。”谭秀芳说。

  黄晓春把带有霉味儿的书从蓝色的封套里拿出来,翻了几页,草草地看了几眼。

  “光绪十三年?一百多年了,挺陈旧的。”他说。

  “你的话里好像有潜台词。”谭秀芳笑了笑,摆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老黄,你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只不过说说心里话而已。”黄晓春说。

  “我天天都说心里话。”

  “也许你缺少舞台,缺少合适的听众。”

  “你说了三个条件:心里话、舞台、听众。”

  黄晓春点点头。他对谭秀芳的概括非常满意。的确,他这次能够获得成功,丹东会议的舞台和丹东会议的听众极其重要。如果没有那个舞台和那些听众,他怎么可能慷慨陈词,首创辉煌呢?有的报纸评论说,他在会议上投鞭断流,力挽狂澜。也的报纸评论说,他的话锋犀利,所向披靡。更有甚者说他制造了一场震惊世人的大地震。那些媒体似乎都忽略了舞台和听众的因素。就在丹东会议那个舞台上,与会者无不凝神屏息地听他演讲,雷鸣般的掌声不时地响起。本来规定二十分钟的发言,他滔滔不绝,一下子超过两个小时。会议的主席甚至忘记提醒他发言的时间。整整一上午,他一人唱了独角戏。下午讨论,与会者又心甘情愿地听他一个人神侃。他觉得痛快极了。一会儿谈作家,一会儿谈作品,批判的矛头无所不指。拥护者认为他的发言振聋发聩,反对者也觉得他的发言令人耳目一新。那里的舞台和听众使他永生难以忘怀。

  “还有一个条件你没有说——秘诀。”谭秀芳又说。

  “秘诀?”黄晓春微微扬起下巴。“习江龙的秘诀是什么?”

  “他不需要秘诀,他得到的都是他应该得到的。”

  “我呢?我得到的是我不应该得到的吗?”

  谭秀芳自知失言,她尴尬地笑了。

  黄晓春虽然不愿意与谭秀芳交流,但他并不否认秘诀。他的秘诀是什么呢?就是两个字——否定。丹东会议的实践使他真正尝到否定的甜头。否定的确是一剂灵丹妙药。看上去,它是那么简单,那么质朴,同时它又是那么不可思议。古往今来,只有否定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没有一次次的否定,人类只能永远钻木取火,刀耕火种。可惜,天底下没有多少人能够领略否定的奥妙。他们不知道,只有否定了太阳,月亮才是最明亮的;只有否定了天空,大地才是最辽阔的。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谭秀芳说,语气中带有几分挖苦。“昨天《水城晚报》把你吹得天花乱坠。那篇文章说,你对传统文化深恶痛绝,真的吗?”

  “我是说过这话。”黄晓春点点头。

  “你还说过,中国人应当同自己的传统一刀两断,这样中国才真正有希望。”

  “嗯,我是说过。”

  “怎么个‘一刀两断’?比如语言,中国人都说汉语,这是传统,是远远超过五千年历史的传统,既然‘一刀两断’,那就意味着中国人不能说汉语,对吧?那么,中国人应该使用什么样的语言?”

  黄晓春一怔,他感到有些语塞。他对记者说那些话,只是试图用一种过激的说法表述一个需要引起人们极端重视的真理,没有想到今天被谭秀芳将了一军。

  谭秀芳对自己质问颇有几分得意。

  “我说的传统是有特定内涵的。”黄晓春终于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特定’在哪儿?”谭秀芳马上追问。

  黄晓春不知该怎样解释才好。他不擅长回答谭秀芳式的提问。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虽然也有人钻牛角尖,但还没有一个记者能像谭秀芳这样有意把问题推向极端。

  谭秀芳心满意足地笑了。

  “我真担心这些线装书也在你的扫荡范围。”她说。

  “这些书的确有些发霉。”黄晓春说。

  “你好像对九经三传恨之入骨。”

  “笑话!那些东西根本不屑一顾,谈得上恨吗?”

  “老黄呀老黄,我真没想到,你对传统有这样的偏见。”

  “恐怕是传统自身的弱点不讨人喜欢。”

  “有什么弱点?”

  “排他性。”黄晓春扫了谭秀芳一眼。“我听过娄师贤的一次学术报告,他谈到古今词义变化的类型,批评词义扩大、缩小、转移的说法,是照搬外国语言学的理论,不符合汉语的实际情况。到底哪些地方不符合汉语的实际情况?”

  “这种说法不能囊括词义变化的所有情况。”

  “能够囊括一切的理论有吗?”

  “汉语应当有汉语自己的说法。”

  “你们的说法又是什么?你们自己连理论都没有,又怎么批评别人的理论呢?”

  谭秀芳被黄晓春问得张口结舌。

  “外国的理论不能囊括一切你们就口诛笔伐,你们连理论都总结不出来,反而理直气壮,这是什么道理?”黄晓春继续说。

  “有了点名气就找不着北啦。”谭秀芳说。

  “我本来就没有找北。我在找感觉,找属于我的那份感觉。”

  “我替你找到了。你的感觉就是:天是老大,你是老二。”

  谭秀芳说罢,转身从另一条甬路匆匆地走了。

  黄晓春气得翻起白眼。

  白敏煮了一锅饺子,饺子是她亲手包的,皮薄馅厚,煮熟以后,圆鼓鼓的,诱人垂涎。黄晓春喜出望外。他二话没说,坐下便狼吞虎咽起来。他吃得速度很快,白敏煮完第二锅饺子时,他已经把第二碗饺子消灭干净了。他拍拍鼓起的肚皮,坐在门厅的椅子上,满足地端起了茶杯。椅子共有一对,中间还夹了个破茶几。这是习江龙淘汰下来的旧家具,习江瑶嫌屋里太窄,无处摆放,便放在这里。习江瑶平时很少在家,即使回家也总是躲在房间里,这椅子、茶几实际上成了黄晓春休息、接待客人的地方。黄晓春既不喝酒,也不抽烟,就是喜欢品茗,而且最喜欢绿茶。他认为北方人常喝的花茶用茉莉花熏过,茶味已经遭到破坏。只有不会喝茶的人才会欣赏茉莉花的那种糟糕透顶的香味。他在家里要喝茶,在办公室里要喝茶,在教室里还要喝茶。不过,此时此刻他是饭后喝茶,那感觉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当深褐色的液体从喉腔流下去时,便一路冲刷着,冲得他四肢舒展,刷得他五体畅快。他满意地打了几个饱嗝,不免昏昏沉沉地有了几分倦意。

  “晓春,你不觉得树大招风吗?”白敏一边吃着饺子,一边说。

  “树大必然招风,怕招风只能变成一棵不引人注目的小草。”黄晓春说。

  “我不是让你变成小草,剪剪枝总可以吧?你没注意吗?《文艺报》上有几篇文章是批判你的。”

  “这算什么?各种不同的看法都可以摆出来嘛。”

  “平心而论,你是有些偏激。”

  黄晓春瞪了白敏一眼。刚才路上谭秀芳说他“狂”,现在白敏又说他“偏激”,这到底怎么啦?难道地球已经偏离了轨道?在丹东会议上,“狂”和“偏激”这两个词已经有人私下使用过,他不感到意外。世界上最容易做的事情莫过于不“狂”也不“偏激”,只要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就可以心想事成,益寿延年。人们喜欢赞美事业的成功,但他们很容易忽略一个事实,许多事业的成功恰恰始于“狂”和“偏激”。没有“狂”和“偏激”,他怎么可能在丹东会议高奏捷凯呢?

  “你让我怎么说?”黄晓春问。

  “形势大好,问题不少,不也照样说出你的观点吗?为什么一定要把十年文学全盘否定呢?”白敏说。

  黄晓春默默地品着茶水。不错,“形势大好,问题不少”这八个字的确最不“偏激”,任何时期的形势都可以这样概括。使用这八个字,既能体现出坚定不移的政治立场,又能渗透出对立统一的辩证思想,难怪成千上万的嘴巴都喜欢反复重复这句废话。这句废话为多少平庸的官僚保驾护航,使他们平安地躲开了一股股激流,绕开了一道道险滩。如果学术领域里也念这八字真经,学术必然变成一堆烂苹果,散发着令人恶心的臭气。

  “别人的话你听不进去,我的话你也不听?”白敏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我快变成腔肠动物了……”黄晓春说。

  “昨天夜里,你一直在说梦话。”

  “我说什么来?”

  “你老是嘀咕‘否定’。”

  “不,这不是梦话,是灵魂的呼唤。”

  白敏已经吃完最后一个饺子。她把剩下的饺子集中到一个盘子里,再用一个大盆扣在上面,然后就开始洗碗。她没有注意到,黄晓春的神色变得有几分痴呆。他坐在那儿发愣,脑子里突然想起另一个女人——方菡。前几天,方菡来找过他。

  “黄晓春,大姐虽然支持你,也不得不向你发出警告。”方菡说这话时,有几分认真,也有几分开玩笑。“有人把枪口对准你的后脑勺。他们使用的子弹都是炸子,能把你的脑袋炸成肉酱。”

  黄晓春不禁陷入深沉的思索,他究竟将面临什么样的挑战和攻击呢?

  白敏洗完了碗,便从厨房里走出来。

  “知道别人说你什么吗?”她问。

  “什么?”黄晓春抬起了头。

  “卖狗皮膏药。”

  黄晓春气得再次翻起了白眼。

  习江瑶的房门吱扭一声拉开了,黄晓春转过头,看见习江瑶从里面走了出来。这是他今天看见的第三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年龄几乎等于前两个女人的年龄之和。

  “我在睡觉,好像听到孔夫子骂我‘朽木不可雕也’。迷迷糊糊中,又好像听见你们在说什么。”习江瑶说。

  “我在卖狗皮膏药。”黄晓春说。

  “这一定是举世无双的狗皮膏药。”

  “听听,听听……”

  黄晓春瞪了白敏一眼,终于高兴起来。

  习江瑶坐在茶几另一边的椅子上,不紧不慢地点了一支烟。

  “你是天才,真正的天才。”她说。

  黄晓春喝了口茶水,茶水的味道很香。

  “习老师,现在反对的声音也不少。”白敏说。

  “你害怕反对?要是没有黑夜,你怎么知道白天?没有寒冷,你怎么知道温暖?没有高山,你怎么知道平地?”习江瑶说罢,莞尔一笑。

  “习老师,你吃饺子吧,我包的。”白敏要去端饺子,被习江瑶拦住。

  “谢谢。我不饿。”习江瑶吐了口烟。“小黄,你的发言我读了又读,我敢肯定地说,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

  “你还夸他呢!”白敏说。

  “我不是夸他,是说一个事实。中国现代文学的起点很高,后来就一直走下坡路。是小黄第一个发出了呐喊,向中国当代文学开了一炮。这一炮好像鲁迅当年发表的《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具有催人猛醒的作用。”习江瑶说。

  “别人都说他偏激。”

  “也许是偏激。医生给病人看病,无论用药还是用刀,都在给病人制造痛苦,为什么病人不拒绝医生呢?因为他们知道,医生是在给他们治病。一个优秀的文学评论家应当像医生那样,大胆用药,不要怕药苦;大胆用刀,不要怕淌血。所谓‘偏激’,无非是说用的药太苦,下的刀太狠。”

  “他的发言真的那么重要?”

  “是的。他的发言代表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希望。”

  黄晓春听得两眼一阵阵发热。习江瑶对他的赞美是由衷的,根本找不出一丝做作之处。习江瑶对“偏激”的抨击鞭辟入里,发人深省。尤其让他感动的是,习江瑶虽然曾经给了他灵感,却丝毫也没有炫耀自己的意思。

  “习老师,我的观点充其量只是一家之言。”黄晓春说。

  “当然是一家之言。司马迁写《史记》的目的是什么?”习江瑶看了看黄晓春,又看了看白敏。“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三句话就是《史记》的精髓之所在。古往今来,能真正成为一家之言的人实在太少。我也算是搞文学的,你们一定感到疑惑,她为什么中途辍笔?答案很简单,因为我写不下去。为什么写不下去?因为我失去了方向,失去了感觉,失去了自我。我想探讨天人之际,但心里感到的只是迷惘;我想贯通古今之变,但眼前看到的只是混沌;我想创立一家之言,但耳畔听到的只是嘈杂。”

  “我不完全赞同你的看法。”

  “哪些方面?”

  “你的思想相当开放,我敢说,在上一代文学家中,是罕见的。”

  “你是在恭维吧?”

  “这是我的心里话。”

  “你的发言批评了近十年几乎所有的作家和作品,惟独漏了习江瑶和她的《‘白骨精’兴衰记》,难道就是因为这个?”

  “我可以说心里话吗?”

  “如果不要心里话,我又何必问呢?”

  “恕我直言,我只是认为不值得一提。”

  “说得好!”习江瑶笑了。“知我者,黄晓春也。”

  黄晓春的脸不由得变红了。

  “君子坦荡荡!”他长叹一声,又说,“多数人无法理解。”

  “你要是少一点棱角,理解的人也许会多一些。”白敏说。

  “白敏,如果没有棱角,黄晓春还是黄晓春吗?”习江瑶笑了。“不要怕有人说三道四。杜甫有句诗说得好,‘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习老师,来,吃饺子!”黄晓春说。

  “对,吃饺子吧。”白敏连忙把扣在盆下的饺子拿出来。

  “不,我真的不想吃。”习江瑶说着,又点燃了一支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