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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辛德云从武汉风尘仆仆地飞来了。一下飞机,他搭上出租车,就直奔静园三号楼。这学期开学以后,他的课特别多。他不知道娄师贤为什么突然拍来这样一封电报。电文只有四个字:“有事速来。”究竟有什么事情非要他跑一趟呢?他跟娄师贤打电话,娄师贤到省政协开会,不在家。黄嫂说,大概是因为习江龙的事情。辛德云虽然不熟悉习江龙,但“习江龙”这三个字早已把他的耳朵磨出了老茧。习江龙的历史和故事他几乎倒背如流。既然娄师贤为习江龙的事情召见他,那事情一定非常重大。于是,他把课程调整了一下,马上上路。辛德云个子不高,瘦骨嶙峋的,面色极其苍白。一副极普通的近视镜架在他的鼻子上,近视镜的宽度似乎超过了他的面颊。他年轻时就满脸病态,不过,除了胃部有点毛病,还没有发现其它症候。如今年纪大了,血压升高了,心跳加快了,身体各部分的零件都显得不那么安分。长途奔波对他来说,显然不再具有浪漫的情调。当他走进娄师贤的书房时,一种强烈的疲惫感袭上他的心头。 “哦……哦……辛德云……”娄师贤看见他,显得那么高兴。 “娄先生,你找我来,有什么急事?”辛德云接过黄嫂递过的湿毛巾,一边擦着脸上的汗珠,一边说。 “哦……哦……黄嫂……”娄师贤却把目光投到黄嫂身上。 “先生,什么事?”黄嫂问。 “哦……哦……电话……” “给谁?” “哦……哦……江龙,让他马上来……” 黄嫂出去打电话了。辛德云站起来,换了个沙发坐下,使自己靠近娄师贤。 “娄先生,到底什么事?”他问。 娄师贤眯起双眼,目光紧紧地盯着辛德云。 “哦……哦……武汉会议……哦……哦……”他说。 “这你放心,我们都准备好了。”辛德云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会场设在空军招待所,咱们有熟人,不光条件好,价钱也便宜。” “哦……哦……这次……哦……哦……我要下……” “下哪儿?” “哦……哦……让贤……” “你不当理事长?” “哦……哦……” “让谁干?” “哦……哦……周大镛……” “周先生?你要是真下,他倒合适。你干吗要下?” “哦……哦……老喽……” 辛德云非常精明,他马上意识到,娄师贤既然想让周大镛担任理事长,毫无疑问,秘书长的头衔非他莫属了。他本来是个喜欢清闲的人,不愿意干抛头露面的事情,自然对秘书长的职务不感兴趣。不过,他心里也明白,如果娄师贤一定要把理事长让给周大镛,那么,秘书长的职务他想推辞掉也很困难。想到这里,他向后一仰,仰在沙发上,懒得再进行下面的谈话了。 黄嫂打完电话,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习江龙就骑着自行车来了。他急急忙忙地闯进来,第一眼就看见辛德云的身影。他和辛德云只是在一些会议上见过面,互相没有什么交往,但他知道辛德云是娄师贤的学生,和安楠是同一届研究生。娄师贤带他们这一届研究生时,还住在罗锅桥东里。那所住宅有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里面种满了花草树木。娄师贤经常在院子里给他的学生讲课,或者切磋学问。习江龙发现娄师贤经常把这段生活挂在嘴边。安楠那一届研究生除了辛德云以外,还有四川大学中文系的田东方和广东中山大学中文系的马建元。娄师贤一提起这些名字,总是那么激动,打开话匣子就再也合不上。习江龙为此非常嫉妒这些人,恨不能把这些人同娄师贤的关系切断。现在在娄师贤的书房里和辛德云相逢,习江龙完全明白娄师贤的用意。他气得暗暗咬紧牙关,脸上却又不得不挤出笑容来。 “娄先生,我正开会呢,你有什么急事?”他说。 “哦……哦……”娄师贤用手指指辛德云,“他在,你在,哦……哦……你们听着,在武汉会议,我首先提出辞职,你们俩支持我……哦……哦……” “行,你首先,我首二。”习江龙说。 “哦……哦……他也退……”娄师贤说。 “是吗?”辛德云上下打量了习江龙一眼,习江龙那双对眼儿散射出的目光让他感到十分别扭。 “哦……哦……江龙,理事长……谁……”娄师贤说。 “那当然是周大镛先生。”习江龙说。 “哦……哦……秘书长……” “还用说吗?我的师兄嘛!” 习江龙说着,用手向辛德云一指,又讨好地笑了笑。 “哦……哦……德云,告诉周先生,江龙建议的,我赞成……哦……哦……”娄师贤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 黄嫂及时地进来,送一支烟给他,并帮他把烟点燃。 娄师贤有滋有味地抽了一口,烟雾顿时在他面前缓缓上升,摊成一片薄薄的白纱。 辛德云却感到哭笑不得。他万万没有想到,娄师贤急三火四地把他从武汉召来,就是为了这点事情。这点事情到武汉以后再商量不是一样吗?娄师贤变得如此迂道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过去的娄师贤可不这样,他的眼睛只盯着《说文解字》和九经三传,根本不会关注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如今居然要为理事长和秘书长的人选绞尽脑汁,莫非他真的老朽不堪?再说理事长和秘书长的人选随便议论议论还可以,真的认真起来,那得经过大会选举产生,不能由哪一个人来指定。他心里不由得暗暗地埋怨起娄师贤来。 中午,辛德云赶到安楠家。一进门,他就毫不掩饰地把心底的不满全都写在脸上。 “安楠,我来一趟很不容易……”他说。 安楠忙着择菜洗菜,无心和辛德云讨论这个问题。她知道辛德云来了,这个消息是黄嫂偷偷溜出来告诉她的。娄师贤让黄嫂打电话把习江龙叫来,黄嫂不放心,瞅了个空儿便跑出来通风报信。安楠为了接待辛德云,买东买西,跑前跑后,忙得不亦乐乎。不过,真正忙的人应当是刘宏基。刘宏基炒得一手好菜。平时难得有机会大显身手,现在有了机会,他自然非常积极。他一手拿着炒勺,一手抓着炒锅,嘁哩喀喳的,不一会儿工夫,六个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就摆上了饭桌。 安楠干完了活,这才过来给辛德云斟上啤酒。 “来吧,师兄,这才是正题。”她说。 辛德云也不辞让,马上坐在饭桌前,拿起啤酒杯子,小口小口地抿了起来,而他的眉头却一直紧锁着。 辛德云吃了几口菜,看了安楠一眼。 “你真的不去武汉?”他问。 “娄先生不让我去。”安楠说。 “你不去武汉,我就得千里走单骑。” “有牢骚找娄先生,别跟我发。” 他们俩正说着,刘宏基乐呵呵地端上一盘糖醋鲤鱼。 “吃菜!吃菜!既来之,则安之。何以安之?惟有杜康。”他说。 “老刘,别张罗了,来!喝酒!”辛德云说。 刘宏基连围裙也不解,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还练三宝功吗?”辛德云问。 “练。”刘宏基说。 “效果怎么样?” “没什么感觉。” “现在的气功多半是骗人的。” “这是中国气功研究会的直属功法,怎么能骗人呢?” “你怎么知道是中国气功研究会的直属功法?”安楠问。 “书上写的嘛!” “宣传迷信的书!” “迷信和科学有时界限并不那么清楚。”辛德云说。“中国传统的东西本来就和迷信搅到一起。《周易》科学不科学?科学,可它是占卜的书。中医、气功这些东西都缺乏比较严密的理论体系,有时就难免和迷信混杂在一起。” “你和他一唱一和,是想证明迷信有理?”安楠说。 “不是证明迷信有理,是说明迷信无奈。”辛德云说。 “来来,喝酒!不要走题。”刘宏基说。 辛德云喝下一杯啤酒,拍拍刘宏基的肩头。 “老刘,你也是二级评委的,怎么能让安楠淘汰?”他说。 “一言难尽啊!”刘宏基喝了口酒,把头摇了摇。 “习江龙邪了,又是教授又是系主任,你们怎么啦?” “我们怎么啦?”安楠说。 “为什么要接受?”辛德云问。 “不接受怎么办?罢课?游行示威?”安楠说。 “要是公平竞争的话,他不是对手。”刘宏基说。 “公平?天底下有公平吗?” “我没想到有人暗箱操作。” “你干吗不暗箱操作?” “不能怨他。”安楠连忙替刘宏基辩解。 “这年头,人熊有人欺,马熊有人骑。”辛德云说。 “以前没出过这种事情。”刘宏基说。 辛德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老兄!你涉足官场十几年了,官场上的风风雨雨见得还少吗?官场的黑暗你还不知道吗?评职称的关键是什么?不是科研成果,也不是教学成果,是票!”他说。 刘宏基摇了摇头,笑了。辛德云提的问题他也曾经想过,如果他也为安楠拉票,安楠能否顺利地过关呢?答案是否定的。更何况习江龙有学校领导做后台,这是安楠根本无法抗衡的。 “中文系谁在搞鬼?”辛德云说。 “你认识林义深吗?”安楠问。 “知道这个人。”辛德云说。 “就是他在支持习江龙。可这个人是正派人,娄先生当初推荐习江龙担任教研室副主任时,他还坚决反对,三番五次上门劝说娄先生,要求让我或者赵吉勤担任。后来因为娄先生发了脾气,他才采纳了娄先生的意见。” “习江龙能够青云直上,原因就是好人太多,好人太好。” “你胡说什么?”刘宏基嘿嘿地笑了。 “首先说娄先生,是不是好人?是。习江龙的劣迹他即使没有目睹,也有耳闻。习江龙用几句好话就能让他晕头转向,为什么?就因为他只会用好人的逻辑来看待习江龙。”辛德云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他拿起杯子,喝下一大口啤酒,又接着说,“除了娄先生,还有我们。我们并没有用坏人的逻辑把他看到底,所以就看不到他坏的程度。所有的好人,都眼瞅着坏人屡屡得手,一个个呆若木鸡,麻木不仁。好人不要官,不要名,不要利,坏人恰好相反,他们既要官,又要名,还要利,于是好人顺水推舟地把一切都让给了坏人,坏人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一切。事情就是这么简单。要是好人继续好下去,到最后恐怕连自己的裤头都要脱下来让给坏人。坏人是好人的灾星,好人却是坏人的温床。这个世界之所以有坏人,我敢说,就是因为有好人的缘故。” 安楠还是第一次听到辛德云发表宏篇大论,她不禁感到惊讶。同时她也注意到,辛德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喝了那么多酒,以至于那张原本白皙的面孔好像罩了一块红布。 “你喝醉了吧?”她说。 “别人是酒后吐真言,你是酒后吐真理。你可以写一篇文章,题目就是《好人论》。”刘宏基说。 “我还有一个问题。”辛德云说。“习江龙的帮手不光是林义深,他背后还应该有人。” “那就是陈建成。”安楠说。 “他能起多大作用呢?”刘宏基摇了摇头。 “师兄,你说,习江龙真的要辞掉秘书长?”安楠突然问。 “我不太相信,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刘宏基说。 “也许真的怕兼职太多?”辛德云说。 “他为什么要劝娄先生辞了理事长?”安楠又问。 “可能是冲着你。”辛德云说。“你想啊,他辞了秘书长,娄先生要是还当理事长,秘书长只能让你干了。” 安楠觉得辛德云的分析没有说服力。娄师贤为了让她把精力全部放到治学上,根本不让她接触事务性的工作。娄师贤让习江龙担任教研室副主任而不让她担任,正是这个原因;娄师贤让习江龙担任秘书长而不让她担任秘书长,也是这个原因。习江龙担任系主任以后,提出让赵吉勤担任古代汉语教研室副主任,娄师贤对赵吉勤本来存有一肚子气,却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原因就是害怕系里让她担任副主任。娄师贤的这些想法习江龙一清二楚,即使娄师贤继续当理事长,也不可能让她担任秘书长。倒是有个问题她不能不认真考虑,姚谦是海内外享有盛誉的国学大师,有关姚谦的国际学术会议几乎年年都要举行,习江龙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姚谦这杆大旗呢? “想想看,他要秘书长有什么用?”辛德云看出了安楠的心里活动。 “怎么可能没用呢?”安楠说。 “他这次评上教授,和他担任秘书长有关系吗?” “这倒没关系。”刘宏基说。 “这不得了吗?他教授有了,系主任也有了,这秘书长就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嘛。”辛德云说。 “后面还有一句:弃之可惜。”安楠说。“师兄,你太不了解此公了。此公贪得无厌,凡是弃之可惜之物,他绝不会放弃的。” “他是个得陇望蜀的人,我估计他的目标是在政治方面。”辛德云说。 “老辛,习江龙不愿意把秘书长让给安楠,又怎么会那么大方地让给你呢?”刘宏基突然提了一个问题。 “我也这么想。”安楠说。 辛德云被问住了。在娄师贤家里,虽然习江龙当面说过让周大镛担任理事长,辛德云总觉得那双对眼儿所闪射的光芒是飘忽不定的。习江龙非常奸诈,他抬出周大镛是不是想做什么文章呢? “我突然有个想法。”安楠说。 “什么想法?”辛德云问。 “我看他的骗局主要设在周大镛身上,他很可能只是虚晃一枪。” “你说他主张谁担任理事长?” “南京大学的谢昆。习江龙和谢昆的关系非常密切,谢昆又是个老好人,跟娄先生一样,耳根非常软。相反,周大镛脾气耿直,眼里不糅沙子。你说他能选谁?” “谢昆是第一副理事长,推荐他合情合理,习江龙为什么不直接推荐谢昆呢?” “也许他是有意设下迷宫,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再说,习江龙和娄峻过从甚密,肯定知道娄先生选择了周大镛。” 辛德云听了安楠这番话,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看起来娄师贤把他从武汉召来,用心的确良苦。安楠不去武汉,娄师贤一个人怎么招架得了习江龙呢? “师兄,娄先生只能全拜托你了。”安楠说。 “不说那些了!”刘宏基举起了筷子,指向糖醋鲤鱼。“来,吃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