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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下午,安楠亲自把辛德云送到学校北门外的公共汽车站。辛德云上了汽车以后,安楠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下来。娄师贤自以为聪明,把辛德云召来面授机宜,可惜,他忽略了一个事实,知己知彼的一方是习江龙,辛德云怎样才能做到未雨绸缪呢?做不到未雨绸缪,充其量也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挫败习江龙的几率到底有多大呢?安楠仔细回顾一下,自从习江龙摽上娄师贤,他想得到的东西几乎无一漏税。娄师贤也许是老糊涂了,他竟然用儿童过家家的把戏来对付习江龙。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返老还童”吧。 安楠心事重重地走进三槐里。三槐里与学校的北门隔着一条不足三米宽的小巷相对,长大约有一百米,几年前就已经辟为占路市场。白天,形形色色的摊贩挤满了人行道的两侧,兜售蔬菜瓜果乃至日用百货;夜晚,这是又是著名的小吃一条街,精明的店家把餐桌摆满了人行道,用各种煎炒烹炸的地方风味招揽客人。三槐里的道路不宽,无论白天还是晚上,这条小路总是人流滚滚,摩肩接踵。安楠送辛德云时,是在人缝中穿行的,现在她又不得不在人缝中挤来挤去。空中弥漫着一种混浊的、充满汗臭的气味,时时让人感到窒息。稍不提防,口袋里的钱包就会不翼而飞。安楠昏头胀脑地走着,突然,有人在她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一绺灰白色的头发非常醒目地映入她的眼帘。 “安楠,你连走路也那么专心。”习江瑶说。 “我没注意……”安楠说。 尽管习江瑶名扬天下,安楠和她并不熟悉,准确地说,上次到习江龙家索要《训诂札记》的书稿,那是她第一次和习江瑶见面。那次见面,她明显地感觉出习江瑶是在巧妙地为习江龙掩饰错误,即使如此,习江瑶仍然给她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这位饱经风霜的女人彬彬有礼,落落大方,举止洒脱,谈吐不俗,根本看不到习江龙身上那种猥琐不堪的小人气息。特别是在娄师贤面前,习江瑶的温文儒雅、豁达大度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娄先生,舍弟无礼,多有得罪,还望海涵。”习江瑶把书稿放在娄师贤手中时,还特地向娄师贤鞠了一躬。这种过时的礼节出现在娄师贤的书房里,显得那么得体,毫无做作之感。 “哦……哦……”娄师贤十分感动。他注意到习江瑶的右手食指和中指有烟熏的黄色,马上喊道,“黄嫂!烟!” 他的话音未落,习江瑶已经把自己带来的“宝光”送到娄师贤面前,又用自己的火柴帮娄师贤把烟点燃。 “哦……哦……”娄师贤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傻笑起来。 “娄先生,最近我拜读了你的《读书杂记续貂》,感佩不已。只是娄先生过谦,怎么能称‘续貂’呢?江瑶以为,先生之作,只在王怀祖之上,不在王怀祖之下。先生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真可谓如鱼得水,独步天下,我敢说,即使是干嘉年间的学者,绝不敢俯视先生。”习江瑶说。 她的话显然搔到娄师贤的痒处。娄师贤刚刚把抽了两口的香烟放在烟缸上,用手帕擦了擦嘴角,接着又点燃了一支烟。不一会儿,他才发现烟灰缸上还冒着一缕青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于是,他便一手一支烟,同时抽起两支烟来。 从那以后,娄师贤在和学生谈话时,常常提到习江瑶,对习江瑶赞赏有加。不过,由于习江瑶和习江龙存在的血缘关系,安楠对习江瑶还是存有戒心。 “安楠,能在这里见到你,真不容易。”习江瑶伸手理了理安楠胸前的衣襟,目光异常温柔和善。 “你干吗?”安楠问。 “我刚买了一套英语磁带。跑了几家商店才买到。”习江瑶微微一笑,脸上显出十分满意的样子。 “你还学英语?”安楠有些惊奇。 “不,是给舒志辉的儿子买的。”习江瑶解释说。 安楠猛然想起,习江瑶认识舒志辉。舒志辉刚平反不久,一篇题为《太阳鸟》的报告文学便在全国引起轰动。《太阳鸟》的主角就是舒志辉的妻子袁枚。安楠把这篇文章放在枕头旁边,读了又读。每读一遍,都要洒下许多泪水。舒志辉在危难时能结识袁枚,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这篇报告文学的作者正是赫赫有名的女作家习江瑶。 “舒志辉的经历虽然充满传奇色彩,不过,和其它右派相比,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的妻子则不然。一个林场的女工,偶然得知舒志辉的情况,便千里迢迢地来到青海,以身相许,真是一个伟大的女性。舒志辉在右派中,算得上最幸福的人。我去采访时,看到他们两口子虽然经济不宽裕,生活却挺愉快的。尤其袁枚,非常乐观、幽默,这对舒志辉是多大的安慰哪。”习江瑶说罢,不由自主地长叹一声。 安楠心里顿时涌出一阵阵酸楚。她发现,习江瑶的两眼也有些湿润。突然,安楠想起一个问题,习江瑶是否知道舒志辉是如何被打成右派的呢?一九五七年,那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岁月。那时候,舒志辉是班长,陈建成是团支部书记,安楠是学习委员,习江龙是古代汉语课代表。反右斗争一开始,舒志辉组织的百花学社以及《百花园》杂志就被当做反动小集团揪出来,舒志辉一下子变成众矢之的。谁都知道,陈建成和舒志辉之间有矛盾,这是陈建成公报私仇的结果,很多人都同情舒志辉,但谁也不敢替舒志辉辩解。在摧枯拉朽一般的政治高压之下,大家只能随波逐流地批判舒志辉,在批判的同时,大家又都暗暗地祈祷,希望对舒志辉的批判只是一阵风。习江龙从入学以来,和舒志辉一直形影不离,有些批判舒志辉的大字报开始点出习江龙的名字。安楠注意到,习江龙整天惶惶不安,一双对眼儿显得无精打采的。有一天,安楠从图书馆里借书回来,突然发现舒志辉一个人面色苍白地坐在冬青树丛里,情绪异常低落。安楠吓了一跳,她看看周围没有人,便迅速走了过去。 “舒志辉,你怎么啦?”她问。 “我完了……彻底完了……你想不到人有这么坏的……”舒志辉说着,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什么事情?” “我的日记……他偷了我的日记……” “谁?” “习江龙……” 安楠大惊失色,心里感到一阵阵恐怖,不知该如何安慰舒志辉才好。本来由于缺乏充足的材料,对舒志辉的批判一直是雷声大,雨点小,没想到关键时刻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几本日记有可能一下子就把舒志辉踹进火坑里…… “舒志辉死得太可惜……”习江瑶又摇摇头说。 “娄先生也为他惋惜。”安楠说。 “娄先生怎么说?” “娄先生说,十个习江龙,抵不上一个舒志辉。” 这话的确出自娄师贤之口。那是一九七八年,舒志辉刚从青海回来,他和安楠以及几个老同学一起登门看望娄师贤,娄师贤当时非常激动,以至于老泪纵横。当时有人谈到习江龙偷日记本的故事,娄师贤非常生气,气愤之余,他说出了这句让在座的人都感到刻骨铭心的话。安楠一直想让习江龙知道娄师贤说过的这句话,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她决定通过习江瑶把这个信息传递给习江龙,就算是往习江龙头上浇去一盆冷水。 “不是十个,而是一百个。”习江瑶说。 习江瑶的话说得异常平静,似乎习江龙不是她的弟弟,而是另外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安楠暗暗称奇。习江瑶并没有注意安楠的表情,她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地向摊贩打听各种蔬菜的价格。 “舒志辉为什么被打成右派,你知道吗?”安楠终于提出这个问题。 “有所耳闻。”习江瑶说。 “是吗?那么……” “舒志辉当时也傻,为什么不把日记烧了呢?他完全有时间嘛。我和他其实一样,也犯了同样的错误。” 安楠看了习江瑶一眼,她有点怀疑,习江瑶和习江龙真的是一奶同胞吗?为什么两个人竟毫无相像之处呢? “生活中美好的东西太多了。”习江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值得写的东西俯拾即是。譬如娄先生,就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他的治学,他的尊师,他的授业,都有很多很多值得写的故事。” “娄先生蹲‘牛棚’时的故事也不少。” “听说他给造反派解释过‘斗批改’,是吧?” “是的。” 安楠忍不住笑了。文化大革命初期,娄先生被关进了“牛棚”,每天负责打扫校园。有一次,他从“牛棚”里出来清扫甬路,一群红卫兵围了上来。 “喂!娄师贤,说说看,斗、批、改三个字的本义是什么?” “‘斗’的本义是量器。这是个象形字。《说文 “‘斗批改’的‘斗’?” “那个字见于《说文 说着,娄师贤用扫帚在地下写了个“斗”字。 “这不是‘门’的繁体字吗?” “这不是‘门’。甲骨文有这个字,像两个人在搏击。许慎说:‘两士相对,兵杖在后。’其实过于迂曲。” “‘批’呢?” “‘批’的本义是用手打。《左传 “这么说,这两个字都是用手打?” “正是。” “这就对了,毛主席就是号召我们用手打你们这些牛鬼蛇神。” 说罢,红卫兵们一拥而上,拳脚交加,打得娄师贤鼻青眼肿,鲜血直流。 “不对,毛主席用的是引申义,不是本义……” 娄师贤双手抱着头,在地下打着滚儿,拼命地喊…… “娄先生的故事我听说了很多。还在大学读书时,我就听说,他家里修房子,有个工人随口问了个《左传》的典故,他就给人家讲起了《左传》的故事,工人们听得入了迷,整整一下午都没有干活。”习江瑶说。 “你要是想写娄先生,我可以提供素材。”安楠说。 突然,一股人流迎面涌了过来。好像发生了骚乱,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争吵的声音,把整条占路市场搅成了一锅粥。安楠连忙抓住习江瑶的胳膊,两个人紧紧地靠在一起,互相依赖,左躲右闪,避开沸腾的人群。几经周折,她们俩终于闪到学校的围墙外,找到了安静的场所。 “天哪……”习江瑶喘起了粗气。 “你不要紧吧?”安楠说。 “还顶得住。” “我看你的身体还可以干几年,为什么要回来呢?” “熏莸异器,我知道……” 安楠扫了习江瑶一眼,对习江瑶的话感到茫然。 “我说的话有什么地方不对吗?当然,古人也说过,贤愚千古共一丘。不过,那是死人,活人另当别论,对吗?”习江瑶突然把藏在近视镜片后面的目光射向安楠。 安楠淡淡一笑。她感到自己仿佛触摸到一颗惨遭伤害的心,这颗心是滚烫的,也是激烈跳动的,当然,这颗心不乏真诚,不乏友爱,只可惜这颗心已经开始尘封,已经开始与世隔绝…… 安楠刚回到家里,黄嫂脚前脚后地跟了进来。她的神情有些紧张,似乎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黄嫂……”安楠吃了一惊。 “安老师,刚才党委来了个人……”黄嫂说话的语气有些急促。 “怎么啦?” “那个人告诉先生,不让先生去武汉。” “是吗?娄先生呢?” “答应了!” 安楠马上意识到,这肯定是习江龙的一个阴谋。如果娄师贤出席武汉会议,有辛德云给他当助手,习江龙的阴谋很难施展。如果娄师贤不出席武汉会议,辛德云一个人显然不是习江龙的对手。习江龙毕竟是秘书长,而且他长期以娄师贤的弟子自居,学会中不明底里的人占多数,习江龙要想呼风唤雨并不困难。阻止娄师贤出席武汉会议,说明习江龙先前向娄师贤许下的种种诺言统统是骗人的鬼话,娄师贤怎么能同意党委的这个决定呢?他难道意识不到其中有诈吗?想到这里,安楠什么也顾不上,马上去找党委书记冯克非,希望党委收回成命。 冯克非十分热情地接待了安楠。他不仅用上等茶叶给安楠沏了一杯香喷喷的茶水,而且他那笑容可掬的面孔也给安楠带来了些微的希望。 在一般人心目中,冯克非还算得上平易近人。他原本在省化工研究所担任党委书记,今年年初才调进学校的。虽然他头上有教授的头衔,实际上他从来也没有从事过教学或者科研工作。他个子不高,平时总是西服革履、衣冠楚楚的样子。走在校园里,不论见了谁,只要觉得面熟,他马上堆出一脸的笑容。用他的话说,“礼多人不怪嘛”。他是四川人,满口的川味儿非常悦耳。安楠平时不太擅长交际,更不喜欢找领导谈话,见了冯克非,不免有几分拘谨。 “你就是安楠?名字我好熟哟,就是对不上号,无法从茫茫人海中把你认出来,哈哈哈哈……”冯克非说着,仰面大笑。 安楠只好跟着笑了笑。 “冯书记,听说党委不让娄先生去武汉开会,真的吗?”她问。 “对,对。”冯克非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 “娄先生是我们学校的老教授,属于国宝呀。党委有明确规定,为了保护国宝,这些老教授外出活动要经过党委同意。” “党委在什么情况下不让他们外出呢?” “一般是考虑身体情况。” “娄先生的身体很好,他自己也认为自己可以去武汉开会。” “安老师,关于娄先生的身体嘛,我们一要听医生的,二要听家属的。你说是不是?” “医生说过娄先生不能去武汉吗?” “家属提出来的。” “是娄峻吗?” “对,对。” 安楠听了更加生气,显然娄峻的行动是习江龙的阴谋之一。习江龙这样做是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娄峻又图什么呢?他为什么要为虎作伥呢?为什么要和他父亲背道而驰呢?他生活在娄师贤的身边,应当最了解娄师贤的思想,最了解娄师贤在武汉会议之前召见辛德云的意图。现在,他居然亲自出面,利用党委阻挠娄师贤出席会议,手段未免过于卑鄙了。这件事情的后果恐怕也不堪设想。 “娄先生到底有什么病?”她强压心头的怒火,向冯克非提出疑问。 “你应该知道。”冯克非说。 “如果我知道的情况算数的话,娄先生完全可以出席会议。” “娄先生有严重的痔疮,还有脱肛的毛病。每次大便,都要有人帮忙。上次你们学会开会,是娄峻专门请了假陪娄先生去的。娄峻是国家干部,他有自己的工作,能不能老为他请假呢?” “娄先生的这个病又不是什么新病。我们都有妥善的安排,包括上厕所,我们都有专人侍奉。至于上次开会,娄峻的确去了,是他自己要求去的。他不去完全可以。” “安老师,你得理解人家做子女的心情。” “冯书记,这里面有阴谋!” 安楠这句话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她便有些后悔,因为到目前为止,她还拿不出任何证据说明习江龙和这件事情有关系。 “安老师,你刚才说什么?阴谋?谁的阴谋?”冯克非笑了。“你是不是太敏感了?好像整个社会到处都是陷阱。真的那样,人类恐怕也将像恐龙一样惨遭灭绝。” “冯书记,这是娄先生最后一次出席会议,不去不合适。对娄先生,我们也做了妥善的安排,万无一失。”安楠说。 “这个你放心好了,我和娄先生全部谈妥,他写一封亲笔信,让习老师带到会议上宣读。这才叫万无一失。”冯克非说罢,又开口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