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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孙明凤闹了整整一夜,闹得习江龙筋疲力尽,头昏脑胀。习江龙很奇怪,他和方菡先在金牛公园幽面,然后才去了百乐餐厅,孙明凤怎么知道他们的行踪呢?天亮以后,他发现孙明凤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个大蜜桃。虽然停止了哭泣,却呆呆地坐在床沿上,一动也不动,样子十分吓人。孙明凤上午有课,这怎么办?习江龙心里急得油煎火燎似的。

  “江龙,给明凤请个病假。”习江瑶说。

  习江龙连忙跑下楼,往实验中学打了个电话,说孙明凤早上起床以后,肚子突然剧烈疼痛,需要马上看看大夫。打完电话他又连忙跑回家,看看局势有没有好转。

  习江瑶面无表情地在屋里来回地踱着步,眼睛甚至没有投向孙明凤一眼,好像这里只是一块公共绿地,她到这里来的目的不过是散散步而已。她双手抱着双臂,右手指端燃着一支香烟。一缕轻淡的烟雾在她身边绕出一条不规则的曲线,盘曲上升。

  孙明凤呆呆地盯着前面,红肿的眼睛不见一滴泪水。

  “怎么样?”看见习江龙进来,习江瑶这才开口问。

  “他们学校同意调一下课。”习江龙说。

  习江瑶抽了两口烟,把目光扫向空中,扫向天花板,最后落在娄师贤题写的条幅上。她好像第一次发现这帧条幅,竟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条幅是娄师贤用楷书写的。楷书的风格粗犷,有几分魏碑的韵味,又有几分汉隶的意蕴,看上去那么古朴大方,使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龙凤呈祥,天作之合。”她沉吟道。

  接着,她继续大口地抽烟。依然来回地踱步。不一会儿,她踱到窗前,把烟灰弹到花盆里。她抬起头,遥望天空,天空万里无云,蓝得仿佛刚刚被人用蘸着水的抹布擦拭过。蓝天之下,有一群排成人字形的大雁向南飞翔。

  “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她突然吟咏起一首唐诗。虽然只吟咏了两句,却溢出了无限的沧桑感。“明凤,原先我以为你会去找律师。比方说,我就是律师,我会问你,找我干吗?你怎么回答?我很担心,人家方菡也会找律师。你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她,骂了她,污辱了她,人证物证都有,她的所谓过错仅仅是和你的丈夫在一起吃饭。你是知书达礼的人,不会不知道法院将怎样宣判。明凤,你为人师表,为什么那么冲动?”

  “我怕什么?大不了一死……”孙明凤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很低,如果不注意听,几乎无法分辨她吐出的每一个音节。

  “不错,人迟早都要死。人要想死,方法很多,可以上吊,可以自刎,可以跳楼,可以服毒……当然,吃安眠药是最佳选择。那么,你下了决心吗?”

  “他们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怎么啦?你说的‘第一次’是什么意思?不管指什么,至少这一次什么也不是。”

  孙明凤抬头看了习江瑶一眼。

  “是我让江龙约见她的。”习江瑶又补充道。

  孙明凤的神色略显得惊愕。

  习江瑶把烟蒂放进花盆里,又拿出一支烟来。

  “习江瑶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至少有所耳闻。”她说。“说她是个才华横溢的作家不过分吧?她曾两度在文坛引起轰动。两次轰动之间,她蒙受了二十多年的不白之冤。我相信你见过牛鬼蛇神,或许也批判过牛鬼蛇神,我敢肯定,你没有牛鬼蛇神的生活。你知道牛鬼蛇神遭受着什么样的折磨吗?拳打脚踢,这是家常便饭;批斗游街,也是小菜一碟。你会说,左不过是非人的折磨呗。那么,你知道非人的折磨是什么滋味吗?夏天,气温四十多度,中午,烈日之下,站在凳子上,脖子上挂了八块砖。一块砖有多重?五斤。八块砖有多重?五八四十。用什么材料悬挂?铁丝。在四十斤重压之下,铁丝勒进肉里。这一切到底为什么?难道她真的十恶不赦?难道她真的是个魔鬼?不,她同其它人一样,有正常的躯干,正常的四肢,正常的五脏,正常的五官,正常的大脑,正常的新陈代谢,正常的喜怒哀乐……她也需要生活,需要家庭,需要温暖,需要感情,需要交流。所有她本来应当拥有的一切全都被剥夺得一乾二净……”

  “姐……”孙明凤脸上露出惶惑的神色。

  “这就是一个中国女作家的遭遇。三十年前的习江瑶你并不认识。你第一眼接触的习江瑶就是一个变形的怪种。她面目狰狞,蓬头历齿,手脚蜷缩,好像童话故事里的老巫婆。我没有说错吧?”

  “姐,我可没这样看你……”

  “我知道你没有。我说的是事实。我这个人从不否认事实。你知道吗?这些事实为什么能成为事实?”

  习江瑶用力地吸了一口烟,以至于眉头都不得不皱起来。

  孙明凤从习江瑶的声音和神情里,感受到的是一种极其恐怖的力量。这种恐怖的力量极大地淡化了习江龙对她造成的伤害。她全身抖动了一下,继而又摇了摇头。在不知不觉当中,她的思维已经完全被习江瑶控制。

  “告诉你吧,是因为我对生活发生了错误的理解。”习江瑶徐徐地吐出一缕烟雾,眯起了眼睛。“我花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终于领悟了生活的真谛。可惜,太晚了。你以为我来找你们,是为了寻求你们的同情怜悯吗?不,我是为了你们。江龙是个人才,但不够出色,他需要我的经验。当然,这远远不够,他还需要你的帮助。我这一生还有什么追求呢?对我来说,一切都是过眼的烟云。我惟一的希望就是我的经验不要随我一起化为灰烬。你可以放心,我很知趣,一旦我的希望实现,我会马上离开你们,寻找我自己的乐土。”

  “我没嫌弃你……”

  “我没说你嫌弃,我只要求你学会理解。江龙现在就好像在奥运会的竞技场上,他面对的对手都是超一流的。第一局,他胜了;第二局,他又胜。他现在正准备进行第三局的比赛。他需要帮手。你能提供这种帮助吗?不能,我也不能,方菡却能。她的一支笔抵得上千军万马,为什么要拒绝她的帮助呢?”

  “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干净。”

  “什么是‘干净’?什么是‘不干净’?人类越进化越愚蠢,竟把那方寸之地看得如此之重。几千年来,为了那方寸之地,多少人铤而走险,多少人反目成仇,多少人血肉横飞,多少人家破人亡。说穿了,那只不过是一块细胞的结合体。那些细胞并不特殊,也是由细胞质、细胞核、细胞膜构成的。只有那些无聊庸俗的人才把它视为圣土,以至于要用生命和鲜血来捍卫它。”

  “谁不想维护自己的家庭?”

  “你是在维护自己的家庭?”

  “你没有……”

  孙明凤本来要说“你没有家庭,当然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可是,话刚开了个头,她又咽了下去。

  习江瑶完全明白孙明凤的意思,她根本不在意。她把香烟放在唇间,动作优雅地吸了一口,然后又从唇间把烟雾嘘了出来。

  “想维护家庭也无可非议。”她说。“问题在于靠什么维护家庭。靠猜忌?靠哭闹?靠鸡飞蛋打?靠昏天黑地?这样做,实际是公开示弱,也是公开挑战。公开示弱,只会让别人瞧不起你,结果只是让江龙烦你,从而使感情出现裂痕。公开挑战,你的对手是谁?是方菡。你用什么条件战胜她?除了你已经是江龙的妻子,你还有什么优势?年龄?相貌?气质?你挑战的结果只是把江龙推向方菡。”

  孙明凤被习江瑶这一席话说得哑口无言。

  “欲人之爱己也,必先爱人;欲人之从己也,必先从人。”习江瑶说。“明凤,如果我是你,我会用笑容面对方菡,而不是用眼泪。你信吗?”

  “姐,真是你让他找的方菡?”

  “信不信由你。”

  习江龙不由得叹了。习江瑶真有办法,她不像一般人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男人臭骂一顿,然后再用好话哄转女人,相反,她劈头就先把悲伤已极的孙明凤教训了一顿。孙明凤居然被降伏了。特别是习江瑶不动声色地把责任揽了过去,真是神来之笔,生花之笔。这样一来,本来极其被动的习江龙一下子跃身进入主动的地位,堵在心里的石头也全部落了地。

  “你总是闹,为什么不听听我的解释?”习江龙用散斜的目光盯着孙明凤。

  “你解释吧,当着姐的面,说个清楚!”孙明凤说。

  “本来可以把方菡请来面谈,自从上次闹了那一场,她敢登门吗?她是我的学生,全部关系如此,你偏要节外生枝。”

  “你和她的事情满城风雨,这怎么解释?”

  “有人喜欢造谣惑众,我有什么办法?姐被别人泼了一身污水,二十年翻不过身来,能说姐不好吗?这些年,我四面受敌,天天都有人向我射来明枪暗箭。为什么?因为我和娄先生情同父子,我是娄先生最得意的弟子,这就是要害,你懂吗?在娄先生倒运时,只有我一个人在他身边。现在娄先生走红了,居然一下子冒出那么多弟子。他们排挤我,咒骂我,就是为了阻止我成为娄先生的传人。他们在政治上整不倒我,就制造桃色新闻,企图把我搞臭。这些情况你都知道吗?”

  “你……你又没告诉我……”

  “我不想让你担忧。”

  习江龙见孙明凤的脸色完全缓和下来了,心里暗自说:“人莫予毒,天意如此。一个黄脸婆居然也想跳几下桑巴舞,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哼……”

  家里只剩下习江龙一个人。他一边轻松地吹着口哨,一边对着镜子用电动剃须刀刮胡子。刮着刮着,他突然被自己那一双对眼儿吸引住。过去,他非常厌恶自己的对眼儿,也曾四处求医,希望得到矫正。后来,当他得知无论中医还是西医,对他的对眼儿都无可奈何时,他伤心透顶。这一双让他厌恶伤心了五十年的对眼儿今天似乎变了,变得似乎那么富于魅力。或许他的全部命运都包含在这一双水汪汪的对眼儿里。人的命运真是奇妙无比,尽管前程不断出现许多险情,但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能说“吉人自有天相”的古训没有道理吗?周公身似枯木,孔子貌赛恶鬼,皋陶色如削瓜,伊尹面无须眉,傅说背有驼峰,大禹跛足,商汤偏瘫,唐尧虞舜目中都有三个瞳人……这些古代的传说过去他都不相信,现在他的看法完全变了。如果说因为他们或圣或贤,古人才编造出他们的“天相”来,这恐怕说不过去。即使他们的“天相”是编造出来的,至少也可以说明“吉人自有天相”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否则,古人编造什么不好,为什么单单要编造出他们的“天相”呢?习江龙越琢磨越欣赏自己的对眼儿。他发现自己的对眼儿还是挺有风度的,含蓄,深沉,犀利,明亮。与前圣前贤相比,他的“天相”可以说美不胜收。假如现代医学宣告对眼儿已经可以矫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加以拒绝。“天相”之下蕴藏着无穷无尽的福祉,他还想纵情享受一番,怎么可以轻易地破相呢?

  突然,门铃响了。

  习江龙不吭气,此时此刻,他不想让任何人破坏了他的心境。

  “习江龙!我是安楠!”门外的人说。

  习江龙扑哧一声笑了,他把剃须刀放下,不急不慢地把门拉开。

  “哟,师姐……”他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什么事说吧。”

  “为什么不让娄先生去武汉?”安楠问。

  “这是学校党委的决定,跟我没关系。”

  “你知道娄先生可以赴会,也应该赴会。你为什么不说话?恐怕是你不让娄先生去的。”

  “寡人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你害怕娄先生参加武汉会议。”

  “笑话!”

  习江龙满不在意地笑了。在这件事情上,娄峻的表现十分出色。他找到冯克非,反对娄师贤外出。他说,娄师贤有严重的痔疮,脱肛,一犯病,蹲在厕所里就起不来。必须有人给他清洗肛门,涂抹药水。冯克非一边听,一边皱眉头,不等娄峻把话说完,便满口应允下来。习江龙认为这一步棋下得很妙,所以他心里非常轻松,不论安楠说什么,他也不着急。相反,看着安楠不满的样子,他觉得心里非常舒服。

  “冯书记让你带着娄先生亲笔信与会,你就要走了,为什么不去见娄先生?”安楠突然冷冷一笑。

  “有这事吗?我不知道。走之前我会向娄先生辞行的。”习江龙说。

  “娄先生已经把信写好,他让我带给你。”

  安楠从提包里拿出一封信,交给习江龙。

  习江龙把信笺抽出来,一看,果然是娄师贤的亲笔信。信是这样写的:

  同志们:

  首先我向你们热烈祝贺会议的顺利召开,并预祝会议成功。我已年逾八旬,身体衰朽,未能与会,心中倍感遗憾。虽然我不能与会,但我的心与同志们息息相通,在有生之年,我还要和同志一起,把汉语言文字学的研究工作继续推向深入。关于这次大会,我有以下几点意见,由习江龙同志代我转达。

  一、我决定辞去理事长一职,让身体和能力都比我强的同志接任。

  二、习江龙与我同时辞去秘书长一职,让更合适的同志来担任。

  三、我建议,新一届的理事长由周大镛先生担任。周大镛先生在汉语言文字学的领域里,辛勤耕耘,成果卓著,在学界颇有影响,担任理事长非常合适。

  一、我建议,新一届的秘书长由辛德云同志担任。辛德云同志是我的学生,又在周大镛身边工作,由他担任秘书长,我相信学会的工作会更有起色。

  二、今后学会要多考虑与海外学界交流的问题。特别是与港台的学界要多多交流才是。这个问题我建议作为本次大会的重要议题。姚季豫先生有几个学生现在还在台湾,我可以负责与他们联系。

  以上五点可以算做我在大会的发言。选举计票时,我投周大镛先生一票,也投辛德云同志一票,希望这两票算数。同志们,汉语言文字学曾经遭受许多曲折困难,现在可谓历史上最好的时期。我想,这种局面不会再改变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有加倍努力地工作,才能更好地完成历史赋予我们的使命。

  最后提一个要求,本次大会的学术发言肯定精彩纷呈。建议学会把提交大会的论文汇编成书,供学会同道学习参考。

  此致

  敬礼

  娄师贤

  十一月一日

  习江龙看罢信,沉吟不语。他知道,娄师贤对他并不放心,也看出安楠对他持有戒心。这封信与其说是给大会的,不如说是娄师贤和安楠打算用来套在他头上的金箍。

  “你真的支持周大镛当理事长吗?”安楠问。

  “知寡人者,师姐也。”习江龙说。

  “我问你呢!”

  “你想的就是我想的。”

  习江龙故弄玄虚,就是不肯正面回答安楠的问题。安楠知道习江龙此时正踌躇满志,跟他说什么都是白费舌头。如果不是送娄师贤的亲笔信,她根本不会来找习江龙。现在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她不想再和这家伙纠缠下去。于是,她鄙夷地扫了习江龙一眼,也没有告辞,扭头就走。

  “哈哈哈哈……”习江龙情不自禁地发出了得意的狞笑。真是大傻瓜!几句空话就打发一个大傻瓜。傻瓜们真是可爱极了。他们是那么天真,那么憨直,那么纯洁,那么素朴。他们总喜欢板出圣人的面孔,企图子曰诗云地教诲别人,甚至教诲整个人类。他们那张面孔实在让人讨厌,应该揭下来当手纸擦屁股用。不过,他们的大脑细胞基本上属于第三世界。第三世界的脑袋有时候也会带来一些乐趣,他们带来的乐趣甚至可以大大地超过他们制造的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