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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安楠是被一场噩梦惊醒的。当她睡眼惺忪地从床上爬起来时,晨曦已经透过窗户洒落进来,把屋里的一切都抹上一层淡淡的紫绛色。操场上做早操的声音清晰地传来,那轻松欢快、曲折多变的音乐伴随着控制节奏的口令在她耳畔荡漾着。她心里感到的却是一阵阵烦躁不安。她躺在床上没有动,目光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看上去,她长得矮小瘦弱,从桌子上摆放的几袋标明无糖的食品可以得知,她患有严重的糖尿病。读大学时,她就喜欢钻故纸堆。她曾就词义引申的诸多现象请教过娄师贤,颇得娄师贤的赏识。大学毕业后,她理所当然地成为娄师贤的研究生。毕业后,又理所当然地留在系里任教。在业师的身边工作的几年间,一切还算顺心遂意。自从习江龙那双目光散斜的对眼儿在娄师贤周围频频出现以后,情况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一九七七年,她和娄师贤合作的第一部专著《训诂学通论》完成后,省出版社却把书稿压了下来,迟迟没有出书。习江龙在出版社有熟人,娄师贤便让他想想办法。两年后,书终于出版了,安楠却发现,她的名字居然被删去。不久,由于习江龙的“极力推荐”,她又被派去支持西藏,在西藏大学任教两年。习江龙本来是向景岳的助手,但他却紧紧地摽着娄师贤。娄师贤是个对人情世故不甚了然的学者,上了岁数以后,待人接物更加胡涂。安楠了解习江龙,知道习江龙是个丧门星,习江龙摽上谁,谁就将大难临头。刚上大学不久,班长舒志辉红极一时,习江龙便摽上了他,跟他好得形影不离,后来,舒志辉就栽在习江龙手里,成了臭名昭著的右派。他们班的古代汉语由向景岳讲授,向景岳当时是系主任,于是习江龙自告奋勇担任古代汉语课代表,整天围着向景岳转来转去,把向景岳哄得心花怒放,以为白白捡了个儿子,习江龙毕业时,向景岳就把他留下来做助手,后来,又是习江龙把向景岳推进了火坑。现在,习江龙紧紧地摽着娄师贤,难道说娄师贤也在劫难逃…… 安楠躺不住了,她爬起来,坐在床沿上,寻绎着梦境。 ……她在峡谷中吃力地穿行着。两侧的悬崖不见山石,却立着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个个金刚怒目,凶相毕露。峡谷很长很长,似乎没有尽头。她胆战心惊地向前走……好像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一转,脚下居然又横陈着一具具尸体。细细看去,尸体又化为乌有,空中响起一阵阵冷笑、嘲笑、奸笑、狂笑……这梦十分恐怖,即使只是回忆一下梦境,她的心头依然扑扑乱跳。 她读过佛洛伊德的作品,便试图用佛洛伊德的理论诠释自己的梦。按佛洛伊德的说法,梦是由于潜意识作怪而产生的。那么,她的潜意识到底是什么呢?她每天除了教学工作以外,还要抓紧时间撰写《训诂方法专题研究》。这是她和娄师贤从去年开始合作的科研专题。如果有什么潜意识的话,似乎也应当与教学、写作有关。然而,她的梦与教学、写作显然都风马牛不相及。这个梦究竟和什么东西有关呢?她苦苦地思索了许久,却找不到任何头绪,脑子里混混沌沌的,似乎塞满了浆糊。至于家庭生活,那就更找不到能与梦境关联的蛛丝马迹。她的家庭生活还算得上美满。丈夫刘宏基是历史系的系主任,大儿子刘一前年考上了清华大学,除了小儿子刘乙让她感到不那么顺心以外,她对生活已经不再抱怨什么了。准确地说,生活开始使她产生了惬意的感觉。偏偏这时,她却在噩梦中受了一场虚惊,而且这梦又是那样奇特,她心里不能不疑窦丛开。 刘宏基买早点回来,见她坐在那里发呆,觉得有些奇怪。 “你怎么啦?”他问。 安楠依然呆呆地坐着,一动也不动。 “不舒服吧?”刘宏基又说。 安楠不满地瞅了丈夫一眼。 “买早点干吗不早点儿去?”她说。 “我练了会儿功。”刘宏基说着,便把油条和豆浆放在桌子上,进了厨房。 今年春天,省城来了一位气功大师,名叫孙志仁,据说是三宝全真功的第十四代传人,法力无边,包治百病。工会主席侯长信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专门把他请到学校里传功。孙志仁在大礼堂做报告时,有一位中年妇女突然闯了进来,哭喊着一定要拜见大师。她说,她姐姐脑干部位患肿瘤,昏迷不醒,医生决定给她姐姐开刀。医生说,开刀后,最好的结果就是变成植物人,死在手术台上的可能性很大。她听说孙大师功能很强,可以千里治病,特地请大师救命。孙志仁听罢,说:“我现在无法脱身,你就坐在会场里,我通过你给你姐姐治病。你用心接功,意想你姐姐就可以了。”报告结束时,孙志仁让中年妇女打电话问问情况。中年妇女往二百里以外的医院打电话,得知奇迹竟然发生了。手术前,她姐姐居然苏醒过来,主刀医生感到十分诧异,连忙做CT检查,发现脑干部位的肿瘤已经无影无踪。这件事情在校园里引起了轰动,许多人纷纷报名学习三宝全真功。刘宏基也是其中的一个。他对孙志仁的三宝全真功笃信无疑,自然修练得非常认真。使他感到奇怪的是,安楠患有糖尿病,偏偏不相信三宝全真功,不论他怎么劝说,安楠都不肯修练。 “小乙呢?”刘宏基一边拿碗筷一边问。 “走啦!”安楠说。 “这么早就走?” “是你买早点回来得太晚。” “刚才我碰见林义深,他说昨天下午你们系已经评审完,你通过了。” 这个消息并没有让安楠感到惊讶。在今年中文系申报教授的人中,无论比教学还是比科研成果,她都名列前茅,她的学术专著《元曲俗语考》还在省里获过奖,没有人能够和她竞争,在系里通过不应当成为问题。不过,职称评审工作一共要过三关,系评委属于一级评委,激烈的竞争还在后面,仅仅在系里通过是不足为数的。 “他还说,有人写匿名信告你。”刘宏基说。 “告我什么?”安楠顿时感到震惊。 “好像有一条是说你勾结台湾特务。” 安楠听了这话,感到心里好像塞进一块石头。去年夏天,有个叫伍哲伦的台湾记者来采访娄师贤,采访的内容是关于汉语言文字学复兴的问题,丝毫也没有涉及到政治。后来,报纸上有条消息说,伍哲伦实际上是台湾当局派到大陆搜集情报的特务,已经被警方逮捕。可是,伍哲伦究竟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她百思而不得其解。 刘宏基坐在饭桌前,开始吃早点。安楠梳洗完毕,也凑了过来。 “我有一种不祥的感觉。”安楠说。 “别胡思乱想。”刘宏基说。 “也许我会被淘汰。” 刘宏基沉默下来了。他看出安楠的情绪很不好,决定把话题引开。 “舒志辉的追悼会你去吗?”他问。 “我能不去吗?”安楠说。 “他还年轻……” “当初要不是习江龙偷出他的日记,他的结局未必那么惨……” “唉……” 刘宏基轻轻叹了口气。他本来想使话题变得轻松点,没有想到话题反而变得更加沉重。他摘下黑框近视镜,用手揉了揉双眼。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只有娄先生一个人蒙在鼓里。”安楠说。 “他怎么摽上娄先生的?”刘宏基问。 “那是工宣队进校以后,他被整得灰溜溜的,没人搭理他,只有娄先生待他像以往一样。娄先生那时住在罗锅桥东里,他住在罗锅桥西里,隔得不远,每月发工资,他都替娄先生代领,一来二去,他就成了娄先生的常客。后来娄先生担任了省政协副主席,学术地位又受到重视,他就索性以娄门弟子自居。” “他图什么?” “图什么?现在不是时兴包装嘛!” “也是,什么都要包装。省出版社也改名叫‘大地出版社’了,其实嘛,换汤不换药。”刘宏基说着,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名片。“昨天我去拿清样,碰见杨晋东了。” 安楠接过名片,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印有“大地出版社总编办公室主任”的字样。 “他升啦?” “刚升的。” 安楠的眉头不觉舒展开来。杨晋东是她独立带的第一批硕士生,参加工作不过一年就得到晋升,她当然高兴。 “杨晋东问我,你那本《训诂方法专题研究》什么时候完稿。”刘宏基又说。 “这本书不急。他没提向先生的《庄子译注》吗?”安楠说。 “没有。” “你干吗不问?” “你没和我说。” 安楠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早在一九六六年年初,省出版社就把向景岳的专著《庄子译注》纳入出版计划。后来,这个计划受到文化大革命的冲击,只好搁浅。就在这一年的夏天,《庄子译注》的手稿又被习江龙烧毁。现在的《庄子译注》是一九七六年以后,向景岳重新写的。但时过境迁,当年的计划出版社根本不认账。杨晋东毕业后,分配到出版社,安楠就托他想办法给向景岳出书。既然杨晋东当上主任,办法应该多一些,为什么不提向景岳的《庄子译注》呢? “向先生应该把他的《毛诗研究》早点写出来。”刘宏基拿起一根油条,扯成一段一段的,泡在豆浆里。 “他现在疯疯癫癫的,还能写吗?”安楠说。 “他可是研究《毛诗》的权威,要是他能把《毛诗研究》写出来,肯定是扛鼎之作。” “向先生当初说过,《庄子译注》出版后,他打算带着习江龙一起写《毛诗研究》。” “是吗?可惜!可惜……” “全班三十多个人,他偏偏看上了习江龙。向师母不喜欢习江龙,说人的眼斜心也斜。没想到让老太太说中了。” “也怪你,干吗让习江龙当课代表?” “是我吗?是舒志辉让他干的。” 说到这里,安楠的眉头拧得更紧。虽然时隔三十年,一切就像在眼前发生似的。当时,舒志辉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让习江龙担任古代汉语课代表。安楠是学习委员,安排课代表是她的职权,她心里当然不高兴。因为这件事情,陈建成在团支部会议上还指责舒志辉工作态度武断专横,任人唯亲。这些陈年旧账原本早就应该划上句号,不知为什么,却变成了省略号。 刘宏基把一碗豆浆泡油条几下子扒进嘴里,然后伸出一只巴掌,抹了抹嘴角,便站了起来,在安楠肩上轻轻拍了两下。 “放心吧,这种小人成不了气候。”他说。 刘宏基的话虽然使安楠得到一点安慰,并没有减轻她内心的压力。她嘴里嚼着油条,眼前却闪烁出习江龙那一双对眼儿。以前她只是感到习江龙的目光有些叫人捉摸不透,现在她似乎感觉出那双对眼儿射出的目光有些阴森可怕。 安楠刚把碗筷收拾好,她的学生石磊和周艳红就按时登门了,按计划,安楠今天辅导他们学习章太炎的《文始》。石磊和周艳红者是安楠去年招的两名硕士生。石磊是辽宁人,个子不太高,长得虎头虎脑的,性子挺急。一进门,屁股还没坐稳,他就把大嗓门亮了出来。 “安老师,听说习老师想重写《文始》。”石磊说。 “这可能吗?”安楠忍不住笑了。 “昨天我们听习老师讲《毛诗》,谭秀芳说的。” “是吗?” 安楠不觉收敛了笑容。《文始》是章太炎在语言学方面的重要代表作,训诂学的功底极深。像习江龙那种急功近利的人,根本不可能耐心地把《文始》读下来,至于重写《文始》,恐怕只能作为玩笑开开。突然,安楠的心头一沉,不由得想起一件事来。姚谦当年和章太炎齐名,章太炎是浙江人,姚谦是河北人,时人有“南学章太炎,北师姚季豫”之说。章太炎的《文始》出版之后,姚谦认为该书“精华与瑕疵并存”,他打算写一部《文源》,以纠章氏之过,补章氏之漏。娄师贤曾经和姚谦的侄子姚璋一起听姚谦讲授过《文源》。姚谦因为英年早逝,来不及撰写这部大作。前几年,姚璋根据自己的笔记,把《文源》整理出来,并把稿子寄给娄师贤,让娄师贤修正和补充。可是,娄师贤至今也没有收到这部书稿。系秘书王春晓说,有一件南京寄来的包裹让习江龙取走了,习江龙却矢口否认。谭秀芳透露的消息说明《文源》的书稿的确在习江龙手中,只是成了一堆废纸,因为姚璋最近已经把书稿油印成册,寄给各大学的图书馆。不知为什么,这件事情使安楠联想起夜里做的梦,她感到不寒而栗。那一双无法捉摸的对眼儿对她来说,既熟悉又陌生,既清楚又模糊,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两只总是向中间倾斜的眸子喷射出的是贪得无厌的欲火。 “安老师,《文始》应当怎么学?”周艳红是来自安徽的姑娘,她对石磊挑出的话题好像不那么感兴趣。 “哦,对,应该说说《文始》……”安楠把思绪拉了回来,沉吟片刻才说。“首先你们对《文始》要有个大致的了解。《文始》里有大量的材料,是章太炎完全凭直接感觉用大理论把它们统率起来的,他的大理论就是音近义通。你们读的时候,主要是体会他的这个大理论。” “《文始》给人的初步印象,好像是在胡说八道。”石磊说。 “这个感觉说明章太炎的科学工作不够完善。他是通过对右文说的批判,排斥音义之间非必然的联系。但音义之间的必然联系和非必然联系的界限是什么,太炎先生没有确定下来,不清楚。方法上的局限性必然造成理论上的局限性。当然,我们不否认,有些同源字的系联,他有根据,没讲出来。但也不可否认有许多东西是他主观的想象。”安楠说到这里,又加重了语气。“读《文始》一定要慎重,没有证据之前不要信,同时要下些工夫找找他的证据。太炎先生有许多结论是很棒的,但这些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他没有讲。也就是说,有许多方法是暗藏在里面的,这倒非常值得总结。” “好多人都骂章太炎的《成均图》。”周艳红说。 “有人说,根据《成均图》,孙悟空三转两转就成了猪八戒。”石磊说。 “他们没有读懂章太炎的《成均图》。”安楠说。“章太炎创制《成均图》只是为了反映语音变化的复杂性,这才是本质。譬如位置的‘位’,郑玄注《周礼》说:‘故书位作立。’郑众也说过:‘立读为位。古者立、位同字。’一切材料都证明二字同根同源,‘位’当从立得声。从意义上看,也密切相关。立是站的动作,位是站的处所,是动静的变化。可是二字既不双声,也不迭韵,声音相差很远。它们之间的声音应当有关系。如从位得声的‘莅’,声母和‘立’一样,韵部和‘位’正好是对转音。由此可见音变的复杂性。太炎先生看到这一点,也力图解决这个问题。音韵学的成果毕竟有限,许多问题并没有解决,我们不能苛求太炎先生。有人喜欢对章太炎吹毛求疵,可他们绕来绕去,最后还是绕进章太炎的圈子里。这说明要打倒章太炎可不容易。” 安楠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心里觉得畅快了许多。 正在这时,系主任林义深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 “安老师,娄先生为什么不让赵老师讲《马氏文通》?”他摩着光秃的脑壳问。 “谁说的?”安楠大吃一惊。 “习老师说的。” “你干吗不直接找娄先生?” “我路过这儿,顺便和你说一说。你告诉娄先生,教学计划不能随意变动。” 林义深说罢,又匆匆地走了。 安楠无奈地苦笑起来。赵吉勤比她毕业得早,是娄师贤专门挑选的助手。安楠读研究生时,娄师贤每次授课,赵吉勤都跟在娄师贤身边。这个人为人忠厚老实,不善交际。不知为什么,他喜欢研究文言语法,这与娄师贤的研究方向不太吻合。不过,娄师贤并没有表示反对。自从习江龙摽上娄师贤以后,安楠发现,娄师贤和赵吉勤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在公开的场合下,娄师贤甚至不肯承认赵吉勤是自己的学生。安楠很清楚,作祟者就是习江龙。习江龙很善于见风使舵。娄师贤嗜烟嗜酒嗜茶,习江龙便四处奔波,托人给娄师贤购买好烟好酒好茶。时日一久,娄师贤也像当年的向景岳一样,以为白白捡了个儿子,自然高兴得忘乎所以。习江龙为了把娄师贤控制在手中,首先他当然要挑拨娄师贤和弟子们的关系。由于娄师贤要和安楠合作著书,往来关系非常密切,习江龙无从下手,因而,赵吉勤便成了他攻击的主要目标。这一切安楠都看在眼里,她经常劝说娄师贤,却没有什么效果。让赵吉勤给研究生讲授《马氏文通》是娄师贤的安排,现在娄师贤突然要中止赵吉勤的课,不用说,肯定又是习江龙捣的鬼。尽管娄师贤对赵吉勤的成见很深,要转变他对赵吉勤的看法已经不可能,安楠还是决定用尽全力戳穿习江龙的谎言。 “安老师,我们还能听《马氏文通》吗?”石磊问。 “怎么不能听?”安楠的脸色沉了下来。“你们俩把《马氏文通》的听课笔记都拿来。” “现在?” “对,现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