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四十一章
习江龙一早就来到操场东面的杨树林里。夏天,这里是晨读最好的场所,每天的这个时间,林间到处都晃动着青年男女的身影,琅琅的读书声时不时地飞进人们的耳朵里。如今这里变得冷清了,坚硬干燥的土地上只有一排排笔挺的、光秃秃的树干,还有它们投在地下的长长的阴影。凛冽的寒风虽然给晨光熹微的校园带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宁静和神秘,却没有了诗情,也没有了画意,更没有了那种蓬勃向上的朝气和活力。不论谁来到这里,感受到的只是寂寞和孤独。习江龙当然不是为了寻找寂寞和孤独,他只不过是在对文章的素材进行剪裁而已。他没有穿大衣,也没有戴帽子。这并非因为他健忘,而是为了使戏剧性的场面达到最佳的效果。就像电影演员冬天拍夏天的戏一样,即使滴水成冰的气候,也必须身着夏装,装出大汗淋漓的样子。他来回地踱着步,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身体还是禁不住瑟瑟发抖。嘴里虽然不断地喷出烟雾,可那微不足道的热气也只是帮助神经增强对寒冷的敏感。操场上空旷无人。锈迹斑斑的足球门默默地对视着,好像两个孤独的怪诞的弃儿在乞讨。习江龙过去也经常路过这里,但很少在这里逗留。当然,对这块土地他一点儿不陌生。这里曾经是政治风云的聚合点,那简陋的露天主席台走马灯似的烘托了多少风云人物。如今,他们或为座上客,或为阶下囚,更多的人只是在默默无闻的生活中把往事融进惨淡的回忆里。习江龙是绝无仅有的例外。他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他既不把这里作为起点,也不认为这里是终点。他的理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那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世上除了生老病死,本来无所谓真理。如果一定要承认真理的话,那么这个真理和权势永远成正比。对过去,他既不留恋,也不悔恨。他也从不认为今天所做的一切是对过去的否定。他一直认为,过去他只是输了,而不是错了。就好像一场足球赛,今天输了一个球,明天说不定赢上两个球。除了球技以外,更重要的因素就是运气。如果说过去和今天的确有那么一点差别的话,那也就像写文章一样。过去他写文章,主题不明,内容空洞,于是只好拼命挤牙膏。今天则不然,主题新颖,内容丰富,层次分明,条理清楚,结构严谨,中心突出,这样的文章怎么可能写不好呢?想到这一切,他信心十足,勇气倍增。 太阳升起很高了。操场上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晨练的人。习江龙为了掩饰自己的行动,便也装模作样地伸伸胳膊踢踢腿,仿佛他到这里纯粹是为了锻炼身体,并无其他目的。 突然,体育馆方向拥出一群学生,前面一排人还用竹竿高高地挑起几串鞭炮。不一会儿,鞭炮齐鸣,人声噪杂,几条横幅标语在人群头上展开: “还我校园!” “砸烂工宣队最后的一块堡垒!” “要民主!要自由!” “血债要用血来偿!” …… 刹那间,各系的学生从四面八方涌来,操场上很快便成为一片人海。不知谁搬来一张桌子,李梦田跳上去,对着半导体喇叭开始演讲。 “同学们!最近,宝光卷烟厂的人员对手无寸铁的大学生下了毒手,我们有三个兄弟至今还躺在医院里,这是为什么?难道这不是我们的校园吗?为什么工宣队修建的堡垒至今还得到保护呢……” 一切都如愿以偿,习江龙满意地笑了。他马上离开树林,三步并两步地跑到章汝霖的家,用力地敲门。 “章校长!章校长……” 章汝霖正在家里吃早饭,听到习江龙的声音,他有些莫名其妙。 刘淑洁一开门,习江龙便急三火四地冲进去。 “章校长,不得了啦,学生要上街游行……”习江龙说。 章汝霖吓得面呈土色,筷子都掉到地下了。 “习老师,你马上找冯书记,让他召集中层以上的干部分头做工作,绝不能放一个学生走出校门。”章汝霖说。 “来不及了!” “你说怎么办?” “章校长,你去一趟吧,学生看见你,说不定就解散了。” “那好,走……” 章汝霖扔下饭碗,跟着习江龙跌跌撞撞地跑了。 他们来到操场时,学生队伍已经出发。口号声此起彼伏,虽说达不到响彻云霄的气势,至少是如雷贯耳。习江龙发现,游行队伍里不仅有本科生,也有许多研究生和青年教师,甚至还可以看到一些教授的身影。 “快……”他抓住章汝霖的手,急急忙忙地追上去。 他们俩追到学校门口时,游行队伍已经上了大街,上万人的人流看上去居然也浩浩荡荡。路旁围观的人不少,有学生,有教师,有干部,也有烟厂的工人。 习江龙和章汝霖挤到队伍最前面。这时候,章汝霖已经气喘吁吁,汗流满面。习江龙撇下他,独自一个人冲上去,张开双臂,好像一个“大”字拦在队伍前面。 “同学们!回去!全部回去!你们这样做是错误的……”他扯开嗓门喊道。 游行队伍并没有停止脚步,反倒把习江龙逼得步步后退。习江龙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他一边劝阻学生,一边用目光四处搜寻。他的对眼儿起作用了,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李梦田以为他在查点中文系的学生,忍不住笑了起来。 “习主任,不用查,要名单我这儿有。”李梦田说。 习江龙是在找方菡。只要方菡把照相机的快门摁下,便大功告成,然后他就可以找机会就坡下驴地撤走。他那双对眼儿把马路两边扫了个遍,哪儿也不见方菡的踪影。他只好继续保持“大”字的字形。 “同学们!回去!你们要相信党,相信政府,快回去……”他几乎是声嘶力竭了。 章汝霖此时稍微缓过气来,也马上跑来效法习江龙,摆出一个“大”字。于是,两个“大”字连在一起,横在游行队伍前面。 “同学们!你们要相信政府,烟厂很快就会迁走……”章汝霖说。 “同学们,章校长和习主任带着我们游行,大家欢迎不欢迎?”李梦田喊道。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学生们纷纷喊道。 章汝霖的嘴满是泡沫,习江龙也感到精疲力竭,眼花缭乱。方菡究竟在哪儿?为什么不和方菡约定信号呢?习江龙心里很后悔。眼下,为了给方菡提供更多的拍摄机会,他只能咬紧牙关坚持下去。 “同学们!请你们马上回去!我保证,我们一定把你们的意见和要求向省政府反映……”章汝霖说。 “对对,我敢担保,章校长会的……”习江龙说。 “章校长万岁!”学生中有人故意这样喊。 “章校长万岁!万万岁!”其他学生也异口同声地挥臂响应。 “习主任千岁!” “习主任千岁!千千岁!” …… “同学们,章校长和习主任都很忙,照顾一下,别让他们累坏了。”李梦田说。 于是,几个男学生扑过来,把章汝霖和习江龙架住,并把他们俩拖到队伍里。 习江龙非常着急,他担心方菡没有抓住镜头。如果没有抓住镜头,现在一切都晚了,游行队伍裹挟着他和章汝霖前进,他再想重复刚才的动作显然已经不可能了。 大批警察出现了。不过,他们只是在路边维持秩序,并用半导体喇叭对学生进行劝说,并没有采取阻拦的行动。 出了校门南下,不远处便是师范学院。游行队伍路过师范学院门口,马上拐了进去,在校园里高呼口号。 师范学院正在上课,教学秩序顿时被打乱了,各个教室的窗口都探出许多脑袋,有的学生索性从教室里跑出来看热闹。 “同学们……同学们……”章汝霖已经支撑不住了。 “师院的同学们!为了民主,为了自由,跟我们一起行动吧……”李梦田对着半导体喇叭说。 “要民主!不要专制!” …… 随着学生情绪的高涨,学生呼出的口号也增加了不少内容。这些新增加的内容吸引了师范学院的学生纷纷加入游行队伍。 这时,师范学院的几十个干部手挽手地拦住了游行队伍。 “你们想干什么?”李梦田问。 “章校长年老体弱,能受得了吗?”为首的一位干部说。 李梦田看了看章汝霖,又看了看习江龙,然后把手一挥。习江龙和章汝霖马上被推到路边。 那些干部才把道路让了出来。 “师院的同学请注意!马上回去上课!愿意游行的人请你们一路想一想,你们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个为首的干部又说。 游行队伍很快离开了师范学院,他们高呼着口号,渐渐地远去。 游行队伍一直来到省政府门前,习江龙的角色再也无法扮演。在这种情况下,他本来可以非常体面地退场,回家好好地休息休息,无奈章汝霖执意不肯离开现场,他也不敢半途而废。直到章汝霖累得两腿发软,一屁股坐到地下起不来时,他才搀着章汝霖,租了辆出租车返回学校。 习江龙美美地睡了一下午,直到有人拼命推他,他才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睁开眼睛一看,陈建成笑眯眯地站在床边。 “天都黑了!”陈建成说。 “学生都撤了吗?”习江龙问。 “大概没有。” “我的骨头都散了架了。” 习江龙心里很不塌实。方菡究竟拍下照片没有?照片拍得质量怎么样?他拿出烟,和陈建成一人点了一支。 “你这次露大脸了。冯书记在党委紧急扩大会议上说,中文系系主任习江龙不是党员,在关键时刻冲了上去,我们的共产党员都躲到哪里去了?”陈建成说。 “有什么决议?” “要求干部全部出动,把学生动员回来呗。” 习江龙对这些消息根本没有兴趣,他心里只惦着方菡拍的照片。只要照片能拍出他的风采,他的气度,他的英雄壮举,他的豪迈气慨,他便可以“高枕为乐矣”。 “武警已经出动了。”陈建成说。 “要抓人吗?”习江龙问。 “那倒不会。” 陈建成往烟灰缸里弹了下烟灰,又眯起两眼,用目光在习江龙身上扫来扫去,仿佛那是两道激光,倾刻间,就会把习江龙的心穿透了。 “江龙,你还想入党吗?现在可是机会。”他问。 “我已经加入民盟了。”习江龙微微一笑。丁晓一给他带来的惊喜至今还使他全身的毛细血管都处于膨胀状态。过去他听说“登龙门”的故事,现在他终于有了身临其境的感受。所谓的“龙门”看上去那么森严,其实非常低矮,只要一抬腿就可以过去。能否跨越“龙门”,关键在于“捷足先登”。人生真是奥妙无穷。倒运时,喝口凉水也能塞住牙缝;走运时,摔一跟头却能捡个元宝。 这时,有人在外面敲门。 “谁?”习江龙问。 “黄晓春!”外面的人说。 习江龙连忙去开门。 “习老师,我是受人之托,给你送来东西。”黄晓春说,并把一个大信封递给习江龙。 习江龙把信封拆开,从里面拿出一张彩色照片和一封信。信上说: 习老师: 报道晚上见报。内参也马上发稿,照片效果特别理想。另外,省电视台今晚的新闻节目也将报道,是我向他们提供的信息。照片给你一张。你满意吧? 知名不具 即日 照片以习江龙为主角而拍摄的。画面上的习江龙张开双臂,正拼命阻挡学生前进。虽然照片是从侧面拍摄的,由于角度选择得非常好,习江龙那张忧国忧民的面孔显得非常清晰,非常生动。 习江龙吻了吻照片,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是黄晓春吗?”陈建成也走了过来,他拍拍黄晓春的肩头,堆出满脸笑容。“来,咱们聊一聊。” “我要看清样。”黄晓春说。 陈建成不由分说,把黄晓春拖进屋内,摁在沙发上。 习江龙给黄晓春沏了一杯茶。 “随便谈谈,你可是咱们学校的骄傲。”陈建成说。 “陈主任想谈什么呢?”黄晓春问。 “比方说今天的学潮。” “今天一早我去上课,教室里只有两三个学生,他们告诉我说,都上街游行了。陈主任是指这个吗?” “你事先一点儿不知道?” “不知道。” “事后有什么想法?” “没有想法,我忙着看清样。” “书呆子!” 陈建成有点失望,但他并不死心。他抽了几口烟,又换了个角度和黄晓春交谈。 “学生上街游行,无非对现实不满,你对这个怎么看?”他问。 “这是一种否定。”黄晓春说。 “你认为是一种否定?” “对,就是一种否定。人类社会几千年的发展历程,最基本的动力就是否定。没有否定,人类社会就不会发展。从理论上说,学生上街游行天然合理,在否定中,这是一种最原始的、最低级、最简单、最快捷的方式。这种否定必然产生飞跃,使人类文明闪烁出更耀眼的光芒。” “这么说,你支持学生上街游行?” “我是赞美否定。” “赞美否定不就是支持吗?” “不,那不等于支持,是阐述。否定是一种理论。既然是理论,当然需要阐述。未经阐述的理论是粗糙的,凌乱的。只有阐述才能使理论变得精细,变得有条理。” “你认为什么东西应当否定?” “什么都应当否定,只要存在,就应当否定。” “难道存在就没有真理吗?” “否定就是真理。所谓真理,只是存在于产生的一瞬间。只要成为一种存在,就需要否定。没有否定,它就不可能前进,就不可能完善,就不可能升华。好比一个人,早在胚胎时期就开始进行不间断的否定,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否定,否定使他们成长,使他们健壮,使他们衰老,使他们死亡。所谓死亡,就是人生最终的否定。这种否定,对于生命的个体而言,是一种痛苦,但对整个宇宙来说,只不过是又一个生命过程的完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什么‘寿比南山,福如东海’,都是人类愚蠢的妄想,是人类企图抗拒否定的垂死挣扎。真理是相对的,只有否定是绝对的。” 黄晓春滔滔不绝的声音让陈建成听得目瞪口呆。 “这些理论很深奥,你不懂。”黄晓春说罢,站起来就走。 习江龙只顾欣赏自己的形象,并没有注意陈建成和黄晓春说了些什么。他见黄晓春往外走,连忙追过来。 “小黄,谢谢你给我送信。”他说。 “送信人说,不要说出她的名字,我照办了。”黄晓春说。 习江龙笑了。 送走黄晓春,他马上过去打开电视。 省电视台的新闻节目早已开始。电视里没有画面,只有蓝色的背景衬托着女播音员庄重严肃的面孔和义正词严的声音。 ……该校的校长章汝霖教授和中文系系主任习江龙教授大义凛然,挺身而出,对闹事的学生进行严肃的批评和耐心细致的说服教育。然而,个别的学生不但不听从他们的劝阻,反而强制性地拖着他们走了四五里路。他们的行为遭到沿路的民警以及工人干部的严厉斥责,不断有学生从游行的队伍中退出。因此,聚集到省政府门前的学生比预计的人数大大减少。在个别坏人的挑动下,聚集在省政府门前的学生无理取闹,恣意生事,严重地干扰了省政府的正常工作。从上午到晚上,省政府派出大批干部,在各学校领导的配合下,做了大量的思想工作,使不少学生翻然醒悟,返回学校。据最新消息,由于武警官兵进行了有效的疏导工作,聚集在省政府门前的学生开始陆续散去…… “江龙,你成功了!”陈建成说。 “什么意思?”习江龙说。 “你应该给李梦田发一枚勋章,勋章上写上过去最流行的一句话:造反有理。不过,要改一字,变成‘造反有利’。从语法上说,这是个紧缩复句,因为它有两个主语,补进去就是:你造反,我有利。” 习江龙听了陈建成这番话,觉得通体舒畅。他发现陈建成特别擅长拍马屁,当这小子意识到自己的地位一落千丈时,这小子顺风转舵的速度快得惊人。由此可见,世上最善于当奴才的人,恰恰是那些当惯了主子的人。反过来说,要想让一个当主子的人变成奴才,最好的办法就是压过他。 “老兄何以教寡人计策?”习江龙问。 “现在你有了对付唐志彬的武器了。”陈建成说。 “说得具体点儿。” “黄晓春支持学生上街游行。他是唐志彬的学生,这就是说,唐志彬是这次事件的后台大老板。” “好,有点新意。” 习江龙眯起两只对眼儿笑了。他抬起头,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目光却落在曲武写的条幅上。“蓝天乘雁去,却又呼君来。”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真的腾空而起,如同鲲鹏展翅,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青天,莫之夭阏。黄晓春其实说得不错,现实的一切的确应当全部否定。如果不否定,空间会被阻塞,道路无以畅通,他又怎么可能自由自在地驰骋呢?可惜黄晓春太傻,他只会呐喊,只会坐而论道,却不懂得否定就像炒股,既可以发家致福,也可以倾家荡产。 “江龙,你在想什么?”陈建成问。 “你猜猜,寡人突然想起什么?”习江龙反问道。 “不知道。” “当初你对付舒志辉,是不是也这样?” “怎么说呢?也许是异曲同工吧。” 习江龙不由得仰面大笑。陈建成如此直言不讳,说明他自己也意识到,作为天堂,他的剩余价值已经不多了。想想过去,看看现在,生活的一切变化都是那么神奇,难道这就叫做沧海桑田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