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入
确认

已经增加书签

确认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七章

  按照娄师贤的吩咐,安楠和杨晓锋一起把凤尾竹给向景岳送去。向景岳是从一九五五年开始担任系主任的。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后,他是系主任中第一个遭受批斗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他又出任系主任。由于身体状况日益恶化,他仅仅干了半年,便由林义深接任系主任。向景岳和娄师贤的交情很深。向景岳住在晖园,与静园相距较远。他卸任以后,无法正常工作,娄师贤平时很难和他见上一面,就经常委托安楠来探望他。向景岳身体严重佝偻,脸色异常苍白,皮肤上布满了浅褐色的斑点。眼皮浮肿下垂,每眨巴一下都显得那么迟钝。他才七十多岁,比娄师贤年轻许多,看上去却比娄师贤老得多。在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他的头顶,那上面秃得不见一根头发,看上去像一团油光闪亮的肉球。尽管天气很热,他还是穿着一身蓝色咔叽布制服。随着身子的转动,在他屁股上,有两块大补丁非常扎眼地晃来晃去。

  “好,好,好……”向景岳嘴里叼着劣质的雪茄,反背双手,围着凤尾竹转来转去,拍着手直笑。

  安楠心里一阵阵酸楚。向景岳过去的家境非常好,他在城里有一套宅院,家藏古玩不胜枚数。那时的向景岳门庭若市,高朋满座。文化大革命中,他被抄了家,家中的一切便一去不复返了。后来,多亏娄师贤利用省政协副主席的身份为他奔波,房子在去年总算退了回来,却被他的几个儿女瓜分了。向景岳有一儿二女,都不在他身边。他一个人住在学校里,冷冷清清的,门可罗雀。儿子说,学校的附属小学教学质量高,就把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冬冬送来了。大女儿说,老爷子没人照顾不行,马上把上高中的女儿圆圆送来了。二女儿说,圆圆要上学,需要帮手,又把上初中的女儿琳琳送来了。其实他们根本不是为了照顾老人,而是为了“门户开放,利益均沾”。这样一来,向景岳的手头必然拮据,连每天早上要喝的一瓶奶也只好节省了。

  “娄先生总惦着你呢!”安楠说。

  “我也惦着他,惦着他……刘宏基好吗?好吗?”向景岳说。

  “天天练功,能不好吗?”

  “他练什么功?什么功?”

  “三宝功。”

  “三宝好,好……老子把慈、俭、不敢为天下先当做三宝,当做三宝,孟子把土地、人民、政事当做三宝,当做三宝,《六韬》里把农、工、商当做三宝,当做三宝,佛教把佛、法、僧当做三宝,当做三宝,道家把精、气、神当做内三宝,内三宝,把耳、目、口当做外三宝,外三宝……三宝好,好……”

  “他听了你的话一定高兴。”

  “高兴就好,就好。”

  向景岳抽了几口烟,便用左手拿着雪茄,然后伸出右手,爱抚地捏着凤尾竹的一片叶子,眼睛眯缝起来,细细地端详着,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闪烁出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

  “好,好,真好,真好……”他咕哝着。

  “这是杨晓锋给你做的盆景。”安楠说。

  “杨晋东?杨晋东?杨晋东来过,来过……”

  “是吗?什么时候?”

  “昨天,昨天,他把稿子拿走了,拿走了。”

  安楠这才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可以放下了。杨晋东毕竟是自己的学生,办事当然认真。要是向景岳能把《毛诗研究》写出来就好了。这都怪习江龙。当初红卫兵来抄家,是习江龙把《庄子译注》的手稿一把火烧成纸灰。要不然,向景岳完全可以把重写《庄子译注》的时间用来写作《毛诗研究》。看样子,《庄子译注》就是向景岳最后的一部著作,他对《毛诗》的研究恐怕不会再有面世的机会。

  “你说出书要多久?要多久?”向景岳问。

  “也许很快。”安楠说。

  “很快就好,就好……”

  向景岳蹲下去,摩摩凤尾竹的茎枝,摩摩凤尾竹的根部,又捏起花盆里的土,放在鼻子下面闻。杨晓锋做盆景时,盆里落了不少凤尾竹的叶子。向景岳把叶子一片片地捡出来,放在掌心里。

  “凤尾竹,这名字真好,真好……”他那两颗混浊的眼球闪闪发光。“江龙的爱人也叫‘凤’,也叫‘凤’,有个‘凤’字,‘凤’字……江龙还带来见我,问我行不行,行不行,我说行,行,人挺好,挺好……江龙让我写‘龙凤呈祥,天作之合’,我说我不行,我不行。我让他找守愚先生,守愚先生……他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你干吗还惦着他?”安楠问。

  “江龙对我好,对我好……那时我带他下乡,带他下乡,蚊子真多,真多……他光着膀子,让蚊子叮他,叮他。叮得他全身都是血,都是血。我问他,问他,你这是干吗?干吗?他说,现在蚊子都吃饱了,吃饱了,不会叮你了,叮你了……”

  “向先生……”

  “动机……他们老是问我‘动机’,问我‘动机’……”

  安楠暗暗叹了口气。

  “冷血动物……”她不觉咬紧了下唇。

  向景岳抽了口雪茄,却抽不出烟来,雪茄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熄灭了。他把雪茄放到眼前,仔细地观察起来。

  “江龙待我好……待我好……”他说。

  安楠感到哭笑不得。向景岳太善良了,不论习江龙如何对待他,在他的心目中,习江龙的形象都没有改变。刘宏基说过,向景岳不是忘了习江龙的恶行,而是一直在下意识地把习江龙的种种劣迹从记忆中抹去,同时,又常常用习江龙光着膀子让蚊子叮咬的故事来安慰自己,天长日久,这个故事已经和他的全部生活融为一体,变成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实。如果有人硬要在他面前提起习江龙的种种劣迹,他的脑神经系统会自动予以抵制,甚至仇视谴责习江龙的人。安楠看到眼前的情景,她不能不信服刘宏基的分析。的确,要让向景岳相信习江龙是个坏东西,恐怕比登天还难。

  安楠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刚刚推开家门,刘宏基训斥儿子刘乙的声音便扑面而来。

  “……怎么又不上学?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明年能考上高中吗?”

  “我本来就不想考。”

  “问问你妈,不考行不行。”

  ……

  安楠不免有些窝火。刘乙旷课已经是家常便饭。他今年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安楠让他参加补习班,准备明年再考。刘乙根本不愿意参加补习。安楠抬起目光,扫向刘乙。刘乙光着脊梁,满不在乎地倚在门框上,津津有味地喝着可口可乐。这小子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比他父亲高出半个头。安楠对两个儿子都寄予很大的希望。她刚读完研究生那一年,曾参加了高考阅卷工作。按规定,每判一份卷子都要署上名字。她的名字虽然只有一个字,但这个“楠”字并不好写,半天下来,她对自己的名字竟恨之入骨。后来,刘一出生了,在她的坚持下,只有一画的“一”字便成了儿子的名字。刘乙出生时,她还是选用只有一画的“乙”做儿子的名字。她注意到,汉字一画的字只有“一”和“乙”两个字。这两个字既然都给了她的儿子,她当然对两个儿子倾注了同样的希望。她万万没有想到,刘乙如此不争气,以至于竟轻描淡写地发表了“不想考”的宣言。

  “小乙!”她极力压下心头的无名火。

  刘乙吐了吐舌头,气焰顿时降了下去。

  “安楠,快管管你儿子!”刘宏基非常高兴。

  别看他是史学界颇有影响的权威,在儿子面前,他却毫无威力可言。这大概与他豁达大度、不拘小节的个性有关,总之,严父慈母在这个家庭里发生了错位,孩子们从小得到的印象是慈父严母。

  “小乙,你不想念书,想干什么?”安楠问。

  “做买卖!”刘乙的回答十分干脆。

  “做买卖就不要文化了吗?”

  “我的文化做买卖还富余。”

  安楠气得举起巴掌在刘乙身上狠狠拍了两下,刘乙动也不动,依然悠然地喝着可口可乐。安楠看了刘宏基一眼,希望刘宏基也说句话。刘宏基早已躲进书房里,沉浸在三宝全真功的修练之中。他摘下眼镜,坐在床上,闭着两眼,缓缓地做着各种动作,口中还念念有词。

  “……双臂从体侧上举至头顶……挥舞云霞,笑望天边……走九宫八卦步……男左女右……顺时针……逆时针……”

  录音机里播放着三宝全真功的歌曲:

  ……啊……啊……

  茫茫宇宙,

  无限光明,

  我融在其中。

  祥云腋下飘,

  群山脚下行,

  飘飘入仙境,

  全身在飞腾……

  安楠心里有一种火上浇油的感觉,她气冲冲地扑过去,在刘宏基的后背狠狠地捶了两下。刘宏基像儿子一样,动也不动,口中依旧念念有词:“……气归丹田,双手虎口相对……沿两耳经腋下落于体侧……”

  “刘宏基!”安楠大声喊道。

  她的声音对刘宏基产生了严重的干扰,使刘宏基再也无法练下去了。刘宏基缓缓地停止动作,不满地瞅了安楠一眼。

  “你看,你把我的功法全破坏了。”他说。

  “你儿子在旷课!”安楠说。

  “你是户主嘛!”

  安楠气恼得一转身,马上从床上拿起刘宏基专用的竹制痒痒挠。

  然而,刘乙早已不见了踪影。

  安楠回到卧室,把房门关严。

  “……九贯三丹……双脚同肩宽,双目微闭,双手从体侧捧气至头顶……”刘宏基的声音依然从门外飘进来。

  安楠轻轻叹了口气,在写字台前坐下,习惯地把手伸进提包里。当她的手触到一个大信封时,这才反应过来,那是娄师贤交给她的十二封信。她把信抽出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打开其中的一封,细心地看了起来。从信中可以看出,姚谦非常平易近人,居然和娄师贤以字相称。

  守愚仁弟足下:

  十一日得弟手示悉弟诸事如意甚慰近日天寒望弟注意添加衣服为要谦前所点论语句读颇有误处如述而天加我数年(逗)五(逗)十以学易(逗)可以无大过矣(句)谦前竟误读以五十以学易为句虽合于注疏然与情理不合也五十者言或五或十非五十岁可明弟所言治说文甚善然愚意足下近期宜精研声韵专攻黄季刚先生十九纽及古韵二十八部惟以声韵为纲说文之学方可张目……

  读到这里,安楠读不下去了,她感到心乱如麻。她完全理解娄师贤让她复印这些书信的目的,可惜,这种薪尽火传的故事似乎与时代非常隔漠。老一代人那种在治学上的执着和虔诚仿佛早已过时,甚至早已成为历史性的笑话。时代在沸腾,伴之而来的似乎只有急功近利的浮躁。现在还有谁关心“五、十以学易”和“五十以学易”的差异呢?她把姚谦的书信放下,双手撑着下巴,一心要把自己的思绪理个清楚。突然,她发现桌子上多了一本书,书名是《宇宙之子——孙志仁》。一股无名火一下子又涌向她的脑顶。毫无疑问,这又是刘宏基买的劳什子。她把书翻开,大致看了看,这才知道,原来这位轰动省城的气功大师是东北牡丹江市人。书中说,孙志仁一出生背上便长有七个痦子,呈北斗七星状。邻居一位老妈妈患牙痛,抱起刚出生的孙志仁亲了一口,牙居然不痛了。书中又说,孙志仁的师傅玄真子住在锦州附近的笔架山的山洞里,已经隐居几千年了。孙志仁历尽千辛万苦,才找到师傅。他在山中跟师傅学了隐身法、入梦法、思维传感法、搬运法、定身法、迷魂大法、隐形咒、开咒法……师傅送给他的道号是“利贞子”。书中还说,三宝全真功已经列为中国气功科学研究会的直属功法,书的扉页就有中国气功科学研究会的一位要人的题词:“传功不传教,立说不立派,尊师不拜师,取酬不敛财。”安楠有些疑惑,“中国气功科学研究会”究竟是个什么机构呢?既然能够冠以“中国”的字样,显然是国家批准的全国性组织。看样子时代真的是变了,要不了多久,“中国神仙协会”也很可能会应运而生。

  “刘宏基!”安楠拿著书,来到书房。“这是你的书?”

  刘宏基刚练完功,他戴上眼镜,抬眼看了看妻子,显得极不耐烦。

  “又怎么啦?”他说。

  “这是你买的?”安楠问。

  “里面有功理功法。”

  “荒唐!”

  安楠感到自己的情绪坏到了极点,好像一堆浇了汽油的木柴,只要有一点火星,就会燃成漫天大火。

  “好啦,好啦,你想研究小乙的事情,咱们就研究吧。”刘宏基说。

  “他这样下去怎么办?”安楠说。

  “逼他也没用,还是另想办法吧。”

  “初中生,能干什么?”

  “让他当兵。”

  “年龄太小。”

  “要不,当警察。”

  “你有个学生在警校当副校长,托托他,怎么样?”

  “那就试试看吧。”

  安楠把书扔在床上,又扯回原来的话题。

  “刘宏基,你把这些垃圾清理了!”她说。

  刘宏基看了她一眼,只好把书拿过来,撕开,留下介绍功理功法的内容,其余的部分塞进安楠怀里。

  “这样行吧?”他说。

  家里只剩下安楠一个人。她心里非常烦躁,不知道自己应该做点什么。眼前一阵阵昏黑。她闭上眼睛,想休息片刻,夜间梦里那阴森可怖的情景却仿佛历历在目。她只好又睁开眼睛。刚给自己沏了一杯酽茶,赵吉勤匆匆忙忙地进来了。

  赵吉勤比刘宏基小一岁,两鬓却早已染上了霜白。他中等身材,体格健壮,肚子明显地凸了起来。一进门,他就怒气冲冲跺了一下脚。

  “你知道吗?习江龙也通过了!刚够半数。”他说。

  这个消息又出乎安楠的意料。习江龙上报的材料用来申报副教授也不够格,怎么可能通过呢?

  “是吗?”她苦笑了一声。

  “凡是申报的人都通过了。”赵吉勤说。

  “你呢?”

  “也通过了。”

  “这个结果正常吗?”

  “问题就在这里。”赵吉勤长叹一声,默默地点上一支烟。

  安楠摇了摇头,拿起了自己的酽茶。她猜不透系里这样做的目的。学校对系里评审工作没有什么严格的要求,在矛盾无法协调的情况下,有些系就是采取全部通过的办法来解决问题。全部通过意味着把矛盾往上推,把激烈的竞争推给二级评委。二级评委是由几个部门组成的,彼此不太熟悉,容易溶解矛盾。中文系这次评审难道真的出现了无法协调的矛盾吗?

  “我只是陪绑。即使二级评委让我通过,到了学校,老头子也会把我弄下来……”赵吉勤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安楠这才发现,赵吉勤的下唇起了不少燎泡。

  “这倒不一定。”她说。

  “我敢肯定。”赵吉勤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我是他言传身教、耳提面命、口讲指画地带出来的,只好认命呗……”

  安楠摇了摇头,苦笑起来。娄师贤的固执尽人皆知,只要他认准的路,套上九头牛也拉不回他。习江龙是在他遭受冷落时,频繁地出现在他面前的。在他的心目中,习江龙是他的患难之交,习江龙正是凭借这种条件趁虚而入,通过耳濡目染,对娄师贤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使俩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极其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又造成了一种奇特的现象:习江龙可以肆无忌惮地向赵吉勤进攻,赵吉勤却连招架的机会都没有。

  “习江龙好像一下子就手眼通天……”赵吉勤点了一支烟,狠狠抽了两口。“不过,你放心,系里他是勉强通过的,二级评委他肯定过不了关。”

  “那可不一定……”安楠把酽茶一口喝下。

  酽茶并没有帮她提神,她反而感到头痛欲裂。于是,她只好找出两片止痛片,偷偷服下,以便更好地捋清自己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