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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天气晴朗的时候,阿伊喜欢一个人去郊外散步。距离住所不远的地方就有一片空地,以前是坟墓,后来社会建设把土葬的人都挖出去火葬了,附近的居民就在上面种些时蔬。 沿路的野花有丁香,雏菊,玉兰,有时候还能看到栀子。也许是野花生长在曾经的坟墓地带,阿伊总看到它们像人类生命那样舞蹈,手拉手,肩并肩地摇晃,阳光犹如巨大舞台的闪光灯般交错摆动。 大部分时间阿伊是住在喧闹的都市里的。只有川流不息的人群才能让她感觉安全,阿伊惧怕荒凉,那样她会感到寒冷,怕冷是阿伊的特质,每时每刻都需要听见喧嚣和吵闹,不能忍受贫穷和偏僻,唯有都市的热浪能让阿伊获得内心的安宁。 阿伊认为自己的灵魂是罪恶的,她想。不然它为什么惧怕自然深处的宁静? 这里一共只有三户人家,大家经常见面,礼貌地问候对方。逢年过节,会主动敲门送去礼物,大家很默契地习惯被接待在装饰华丽的客厅,不会,永远不会知道主人的更多情况。 拼尽全力的奋斗是为了实践一种梦境般的生活,简单明了,自然和谐,即使有过狰狞面孔,也只流于建筑森林中。在这里,每个人都有天使般的微笑。用金钱构造的世外桃源让人与人更加陌生和疏离。 没有交流只有尊重,没有问题只有欣赏。这是每个人潜意识里达成的一致,没有人破坏它,大家都享受其中。 峰会在模糊地确定周末得以偷闲之前,通知阿伊住到这里,等着他。 阿伊想他应该是当这里是他的私人心灵教堂了,只不过我从不认为自己能承担帮助别人忏悔的职务。 这样的想法难免有些自负,说不定他是想让阿伊来这里接受心灵洗礼,灵魂救赎呢。 阿伊笑。阿伊曾深爱着徒步暴走的感觉,因为心脏不是很好,走路就成了阿伊的运动习惯,尤其是在陌生的城市,这样的习惯确实让阿伊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大汗淋漓的疾走让人释放。 去见一位旧日的朋友,事先没有通知,到了朋友工作的医院被告知她出差去了印度。 在所谓的江景公寓邂逅一个用眼睛微笑的男人,他有浓黑的眉毛,光洁宽阔的额头,还有干净顺滑的头发,符合一个医学研究者的洁癖习惯,是我所能接受的类型。阿伊看他是要一点点提升高度的,他很高,因为高度造成视线或多或少的模糊,阿伊可以初步定义他是个帅气的男生。 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初见是在去丽江的航班上,他们搭乘同一班机,在同一个候机咖啡厅吃了同样的蛋糕和卡布奇诺咖啡。他递给阿伊一个眼神,一个眼角弯下去的笑容。于是阿伊有理由相信他是故意和她点了同样的东西。 小姐,男人喝这样的咖啡也很有味道。 到底是咖啡有味道还是他夸奖自己有味道,不得而知。他的声音淡定且带着成熟男人特有的不至于老气横秋的稳重。 阿伊相信他一定也看见她用珍珠奶茶喝下一整瓶的乐睡片的。 他的眼睛笑起来是弯弯的,之所以那么关注他的眼睛,并不是我有凝视别人心事的爱好,完全是他总戴着的硕大的天蓝色口罩误导了阿伊的视觉。 他靠近阿伊,看着快速挪动的车流,风驰电掣般却是同一版本,让视觉厌倦的穿行。 每天都很忙,忙着做试验,我的生活就是把活的生命变成僵死的垃圾。这样的生活我已经过了四年。 江风很凉,跨江大桥上灯火璀璨。 阿伊熟悉这样一个声音,于是她不假思索地说她想倾诉她的童年她的过往,她喜欢写自己的心事给别人看,虽然最后的结果是对面的人用很奇怪的眼神将她详细打量一番,就好像他们从未认识过,之后他们就不再有什么话可以说,甚至是见面也不再打招呼。也许第一次见到他阿伊就想说的,想告诉他她的一切,所以现在的开口直接又自然。 你知道了解一个人的现在要比了解这个人的过去更容易获得满足感。 我只是想让别人了解我,不是为了得到怜悯和施舍。我想有个人可以对我多一点耐心,我对自己丧失了耐心,我想找到能懂得我的人,帮助我找到我变态的原因。 我并不认为你变态,相反,我倒是觉得你不能再普通。 如果你能想象一下我服用过多少催眠药物还有各种我搞不清楚是做什么用处的药物,而我现在还好好地和你站在这里清醒地说话,你就应该对我产生了兴趣。 经常服用药物产生抗体是正常的,即使服用了足以致命的量计,还能够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也是有可能的。我不知道你对药物何以那么痴迷,是不是仅仅想挑战一下你的药物承受极限还是对死亡有你不能克制的冲动,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我并不认为你如你所说的那样清醒。 如果我是清醒的,就会告诉自己你是不可接近的,并且远离你。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听见自己耳朵旁出现嗡鸣,声音和听觉脱离,即使这些声音近在咫尺,甚至就是我自己发出的,我都会觉得遥远得朦胧,这样的陌生和遥远空落得让我恐慌。 我对你的心理状况不感兴趣,坦白地讲,我的职业敏感让我见到你就在第一时间看见了你一丝不挂的样子。换句话说,我只对你的身体感兴趣。 既然你对我的身体有兴趣,看见我吞食药物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制止我。 我想你一定很喜欢吃,就像小时候喜欢糖果一样,或者你当时应该是很饿的,又吃腻了正常人的食物。我做不到干涉别人的选择。 你当时似乎并不觉得我的神经出了问题。或者,在你的观点中,什么都是正常的。 我不是觉得你正常,我只是觉得除了和你学习吃卡布奇诺,你的任何举动都和我无关。 你应该带我到温暖的房间里去,再和我说这样的话,要知道,我很怕冷,这里的江风似乎和你一样不是很友好。 我相信我会让你冷。一如随便什么人了解你的真实都会对你嗤之以鼻一样。我们都有给别人不舒服的感觉的天性,只不过我在让别人不舒服的时候能够让自己舒服,而你,让别人不舒服的同时残忍地伤害着自己。 那我还是离你远点的好。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飞机上的每个人会局限自己的视线,同时忽略了记忆,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擦肩而过,我们彼此毫无关联。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的名字。这是我第三次接触到我想要见到的人。如果我的直觉没有欺骗我,去年冬天,你曾有一次没有赶上航班,我很想见识一下,什么人会在飞机误点三个小时后还能迟到。 你怎么知道我是迟到而不是取消了航程。 开始我只是凭借直觉无聊地思考了一下,不过现在我见到了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 阿伊看着身边这个高大帅气又怪异的男人,不知道该恭维他的直觉还是羡慕他的运气。 你习惯这样,即使不在实验室,不在医院,也要戴着口罩,时刻防范病毒,还好乘机的你不会这么滑稽。 为了在你面前制造滑稽,我刚才故意戴上的。 你现在给我的感觉不是滑稽,而是恐怖。你像个恶魔,用软刀子切割我的自尊。 你的心理的确需要一场手术。 阿伊把手伸过去,他将它握在自己手里,和阿伊一前一后地走出江灯景色,踏进茫茫夜色。阿伊的眼泪涌出来,他不会看见。他的手握得很紧,即使闭上眼睛跟随他的脚步也无所担心。阿伊根本不在乎他是谁,是个怎么样的男人,他的什么阿伊都可以不管,就是这样跟着他走,放佛跟着一个认识了几十年的旧知,为着一个阿伊需要的,能够为之疯狂的力度。 他带着阿伊到就近的酒店开房,他在前台付钱开条,阿伊就坐在大厅沙发上任凭视线游离。 他走过来,拉起阿伊的手。五楼的网速应该是比较好的,你睡着的时候我还可以上网。 标间里的空调热得干燥,他泡大杯奶茶给阿伊抱在手心里,独自去卫生间洗澡。 他在卫生间里喊阿伊的名字,程伊,程伊。水流冲刷的声响里夹着他得意的口哨。你进来,我胆子小,一个人洗澡很怕。 我们对水的温度要求不一样,洗不到一起。 我可以为了你改变我的习惯。 不要说为了我,男人只能为了他们自己。阿伊大声喊。 带着满身热气和玉兰油的香气走出来,他将阿伊抱起,阿伊的奶茶喝到一半,从吸管里流出来洒在地毯上,接着整只纸杯被他抓起扔进纸篓。 两个人很快成了亲密的朋友兼情人,他总是忙,几乎没有时间给阿伊发一个信息,打一个电话,更不要提见面。感情不过进展在阿伊一厢情愿的心里。 从无话不谈到无话可说,期间只经过了不到一个月。而在这一个月里,两个人只完成了第四次见面。 有天从图书馆出来,手机开机后显示一条信息,内容是,阿伊可能会在读完硕士后和师妹结婚,她是我所研究课题的导师的女儿,从家境和学识上看,她都是我被社会看好的妻子。不管是否如愿,我都不会再和任何其他的女人接触,尤其是你这样让我不安全的女人。我要的是事业和家庭在社会上的双重认可。 阿伊不会为了他是个玩一夜情的男人惊讶,更不会抱怨什么,阿伊已经习惯并接受了男人的这种思维状态。他们的无理选择多半要归咎于女人的错误,发生与不发生关系的结果都一样,那就是她知道自己不会和他们有将来,更毋庸提永恒。 对于男人,阿伊只是见到他们,经过他们的世界,像是逛风景,单身旅行,不带相机,转身回到我的原地,这样的简单就很好。 阿伊的季节与爱情无关。或者说,阿伊没有爱情的季节。她从不奢望男人能够给她永远,阿伊对爱情从丧失信心的那天起就丧失了耐心。 阿伊是个典型的降级女,二十五岁,大学二年级,自杀三次未遂。习惯性吞食催眠药物,祈祷第二天不再醒来。 羽灵镜的咒语是要她逼迫自己走入绝境。 随着降级次数的增加,阿伊对青春失去了概念,对年龄也日渐模糊。 不明白考试的意义,不懂得遵守规则,从上学起就是让老师头疼的对象,很少作弊,但是不能保证从来没做过,有时候别人的纸条帮助实在是盛情难却。 小学和中学最美好的时刻就是习作课上听老师诵读阿伊写的作文。高中时遭遇戕害心灵的怪异语文老师,喜欢攀附有权势的学生,对阿伊这种既不听话成绩又差的学生深恶痛绝,最关键是羞辱了阿伊也不会有什么厉害后果,于是经常拆看阿伊的信件,对阿伊课堂举手提问视而不见。 沉迷网络,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对一个网友依赖并思念了长达七年之久,别人都讲七年之痒,而阿伊终于在时至第八年为道貌岸然的柏拉图单相思割破了手腕。 当时阿伊接了一桶水放在没有浴池和卫生间里,并将门反锁。看着水果刀的锋利手确实也忍不住颤抖,自杀不是冲动行为,你必须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才能成功,因为它也是一件事情,需要思考和判断。 阿伊先尝试着一点一点割开静脉,很疼,她把手腕泡进水里就舒服多了。水很凉,血液像是一条小虫从手腕窜出来,污浊了整桶水。 阿伊觉得自己很自私,为了自己伤害这么多水。这个简单的想法给了阿伊勇气,为了对得起可爱的水,阿伊抬起手腕用力划了下去。 昏迷状态的朦胧中,阿伊听见有人将门踹开。阿伊在一副肥硕结实的脊背上不停颠簸。嘈杂而又匆忙的脚步声并没有唤醒阿伊的声音,阿伊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意识里知道她是被人背着送进救护车的。 阿伊当然是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的。醒来时不能挪动身体,眼角落下行行清泪。没错,阿伊必须向他人解释,因为她又要面对这个世界。 脸上压着沉重的氧气罩反而让阿伊觉得呼吸困难。她抬起裹满纱布的手臂去取氧气罩,被一双温热的大手拉住。 一双长期逃避内心真实而眼皮下垂不见眸子的眼睛。 阿伊明白她的救护者是个怎样的男人。于是阿伊说,谢谢你。 不要再犯傻,你住在我们酒店,我有责任监护你的安全。什么原因能让你对自己这么残忍,不要为了男人那么执着。他声音的分贝和他握阿伊手臂的力度此消彼长,他是个东北男人。 女人对生命的态度一定和男人有关。这是公理。 很快,阿伊的身边就多了好多温馨的笑脸,阿伊喜欢他们,他们认为自己做了一件此生中意义不同的好事,尽管阿伊对他们表示无奈。不过阿伊在他们的群体中结束生命,也给人家添了麻烦,内心有愧,只好抓紧时间为自己找借口。 阿伊能想象她在医院的抢救下醒过来要比她自杀时的状态模糊得多,因为阿伊说了一大堆死亡的理由,让周围的人抓不住重点。 很自然,他们会把原因着重于一个男人身上。 换作是谁阿伊都会忍不住有近乎病态的依赖,只是她碰到了一个纵容她的依赖并享受其中和她一样病态的男人。拜托社会不要对她这一特殊情况推而广之显然是不可能的。 一个矛盾的社会。公认女人的一切举动都会为了男人,却无法认可女人应该得到她们想要的爱情。 阿伊不想用自己的幼稚挑战整个社会的固执。没意思。 暂时住在酒店的员工宿舍里,东北男人夜半叩门,阿伊开门时头脑一阵晕眩跌入他的怀里,他顺势把阿伊按倒在床上。 他的呼吸爬进阿伊的耳朵,别死,我带你去太子港,我带你去夏威夷。 阿伊想他应该认为她处于五岁以下的智商水平。 这个男人成为了阿伊的又一次过往后,消失得杳无音讯。 当阿伊的柏拉图王子胆战心惊地坐到她的旁边时,她看见他搭在腿上翘起的脚不停地抖动,他穿黑色的皮鞋白色的袜子,阿伊最鄙视的搭配。 他没有问阿伊伤口痛不痛。 阿伊想至少她该给这个她仰慕并期待太久的男人一个拥抱,或者问他一个他们的电话粥,电子信箱和信笺里的悬而未决或者至少曾经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可是阿伊实在连装样子都做不到,既没冲动拥抱他,也没兴趣和他废话,阿伊想她之所以要割腕,完全是嫌恶自己变态的依赖和对自己眼光及其选择的无奈。 后来他用电脑打印纸给阿伊写了一封带有错别字和涂改字的信,字迹大不如前隽秀潇洒,可以想象他是经过一字三思考的,因为有着太多的顾虑和防备,整封信没有半个真情流露的字眼。 和他的见面因阿伊的自杀惊动了媒体。把阿伊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东北男人冷静而又严肃地告知记者阿伊是因为和网友发生争执才寻短见的。当然那夜之后他就消失了,阿伊无从询问他何以在阿伊的众多理由中认为这是最准确的。同样的理所当然,他也不会告诉媒体他是怎样对一个体质虚弱无力反抗的智商为五岁的青春女子性侵犯的。 媒体由此大肆评论阿伊歪曲的世界观和人生态度,借机啰嗦着青少年如何才能正确面对网络。阿伊想说她已经不认为自己属于青少年了,阿伊还想说她一定引起了广大青少年的嗤之以鼻,像阿伊这样小儿科的思想,怎么能和他们划为一群。 他会为了名声和私利尽量划清他们之间的界限,阿伊都能够理解。为此他更加重了阿伊的失望,原来他是个没有承担并且胆小如鼠的虚伪男人。 讽刺的是,他曾不厌其烦地教导阿伊不要因为别人扭曲了自己。 还有值得交代的一点是,他的声音远非电话里那样诱人,长相也仅仅达到了不影响社会秩序的正常运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