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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发愤

  几经周折,李家宝终于如愿以偿,踌躇满志地踏进了双齐市实验中学的大门。他早已下了决心,决不辜负全家人对他的期望,更要报答齐老师的知遇之恩。将来要像前辈那样,用铁铮铮的事实向全世界证明,炎黄子孙冰雪聪明。齐老师已经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了,“咱们中国虽然落后了,但只要地球不倒转,一个民族中有大群的发愤者,发愤者有顽强的毅力,就不怕过程艰辛!”

  李家宝仰望了学校的教学楼,回望了通往主楼的两排挺拔的松树,远看了松树两侧的花园,环视了主楼内宽敞的大厅。环境无处不优越,奋斗只凭有心人!少小的他,不由得再次鞭策自己,就是一天只吃半个饱,也要勒紧裤带,努力,努力,努力!蓦地,他觉得发愤图强里的“愤”字,比奋发图强里的“奋”字更加深刻,更有鞭策力。偶有所得,他就早早进了教室,惊奇地发现,老师已经把座位分配好了。每个座位上都贴着一位同学的名字,黑板上画着一个座次表。同学们陆续进了教室,井井有条地入了坐。原来班主任老师是按《志愿表》上所填的身高,以一男一女的方式精心给大家分配座位的。大家落座以后,稍作调整,每个同学所处的位置都合情合理。李家宝深有所感,实验中学不愧是省重点学校,就连分桌也很细致。

  由于班里多两名男生,老师就把他和一个叫陈路的男生分在了一桌。而且和他们见面以后,还向他俩作了简短的解释,“大家的座位都排完以后,就剩下你们两个大高个儿了,也许这也是你们今生的缘分吧。不过,可不许同性相斥!”

  李家宝对老师的幽默很理解,老师走后,就悄悄打量自己的同桌,只见陈路皮肤白皙,衣冠整洁,一副很有风度的外貌几乎逼人窘迫,仿佛他肯定见过世面,要比自己成熟许多。

  老师站到讲台上正式讲话了,陈路掏出一个硬皮的日记本儿认认真真地作记录,李家宝这才想起,自己也该记一记。当班主任讲到“同学们之间要团结,要互相尊重,要互相帮助”的时候,陈路礼貌地举起了手,模样一丝不苟。李家宝不禁又受了触动,暗暗觉得,他确实很有修养。老师问陈路有什么事情,陈路规规矩矩地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同学们都回头看他,李家宝情不自禁地也看他,忽然,他用左手捂住鼻子,用右手指着李家宝,煞有介事地向老师告状:“老师,他脏,太脏啦,他身上有一种怪味儿!”告完状,陈路还故意干咳两声,就像真的被异味儿熏了一样。

  呼啦一下,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射向了李家宝。李家宝毫无精神准备,陈路竟会如此对待自己。众目睽睽之下,李家宝窘遍了全身。他承认,他的红领巾是姐姐戴过的,但是洗得很干净,熨得也平整。为迎接开学,昨天,他按照大姐的吩咐还特意去澡堂子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儿,只是……他下意识地将两手揣进衣兜里,生怕别人察觉,他早晨倒过炉灰之后,没有再洗手。

  年轻的班主任老师很敏感,沉稳地走下讲台,来到陈路和李家宝的面前,先看看李家宝的装束,又看看陈路的穿戴,若无其事地地嗅一嗅鼻子,便十分严肃地教训陈路:“要懂得尊重别人,不应该衣帽取人。新衣服未必就干净,旧衣服未必就肮脏,别以为你抹了雪花膏,别人的气味儿就难闻!我刚才讲了,同学之间,应当互帮互谅。下课后,你到老师的办公室去一趟,你先坐下吧!”

  陈路碰了一鼻子灰,很不满地坐下了,向老师横了两眼,就从文具盒里拿出一支崭新的蜡笔,在桌子中间画出一条粗黑粗黑的分界线。陈路真相毕露了,李家宝万万没有料到,刚刚在实验中学的教室里坐下来,就会遭受如此的打击和羞辱。

  第二天早上,陈路早早地就开始“自习”了,后到的李家宝态度平和地向他请求:“让我进去。”

  陈路“专心致志”,充耳不闻。

  “让我进去。”李家宝已经十分些尴尬。

  陈路“聚精会神”,目不斜视。

  “让我进去!”李家宝几乎难以忍耐了。

  陈路“全神贯注”,依然故我。

  “你让我进去!”李家宝愤怒了。

  陈路却“手不释卷”,无暇旁顾。

  班长走了过来,公正地批评陈路,同学的目光又都集中到他们那里。李家宝如芒在背,陈路仍旧旁若无人,表示不受任何干扰,装腔作势地看书,嘴角上挂着不尽的得意。

  上课铃响了,班长急忙跑回自己的座位。上课的老师快步走上了讲台。班长喊“立”,同学们唰地站了起来。高度近视的数学老师还没有注意到站在陈路外面的李家宝,同学们坐下去以后,老师奇怪了:“你是怎么回事儿?怎么还不坐下?”

  “老师,他迟到了,而且……”陈路一本正经地站了起来,抢先向数学老师作答,态度无比地认真,并且用一个跟着删节号的“而且”,制造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悬念。

  “我没有迟到……”李家宝想要辩解。

  “迟到就是迟到了,还瞎白话啥!”一个叫曹自立的男同学也不举手,也不起立,不以为然地为陈路帮腔,当众信口胡说。这么一来,就更像是李家宝迟到了。

  数学老师虽然近视,却相当精明,他反感陈路这种越俎代庖的行为,对曹自立的江湖习气也很不满意,便十分和蔼地宽慰李家宝,有意说给陈路和曹自立听:“你很有礼貌,也很有涵养,老师相信你没有迟到,快进去吧。”

  这时,陈路乖乖地站到一旁,故作礼让,表示李家宝确实是迟到了。数学老师看到如此遮人耳目的行为,心中讨厌,但他没有直接批评陈路,却是有意警示全班同学:“请注意,每位同学今后都要记着:你,首先要管好的是你自己!”表达过自己的态度,他又用要求回答的语气提高声音问大家:“都听见没有?”

  “听见啦!”

  顿时,陈路和曹自立都觉出了不舒服,面对问话的老师,他们敢怒而不敢言,就把仇恨默默地记在李家宝的身上。

  接连三天,李家宝每天都提前到校,却还是被陈路挡在书桌外面。李家宝真想狠狠地收拾他一顿,但是老师讲过,学生要遵守学生守则。三个姐姐也分别嘱咐过他:“你已经是中学生了,遇事要谦让,三思而后行,明白不明白?”

  李家宝咬紧牙关不动手,只好从他小学同学孟宪和的桌子上面跳过去。陈路寻衅生事,他也尽量躲避。班主任老师得知这种情况,马上找陈路谈话。陈路却叼住一个歪理不松口:“他坐在里面就该早来!为什么我能比他来得早,他就不能比我来得早?”

  班主任老师当天又找了他的家长,他非但无动于衷,第二天反而向曹自立显摆:“我母亲认为,找家长告学生的状,本身就说明,这个老师无能或者是低能,肯定是庸才!”

  “就是,没能耐的老师才通过家长打学生,你妈说的简直太对了,咋寻思,咋有道理。真的,我绝对不是吹捧,别看你妈不搞教育,事实说明,她堪称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

  曹自立就像陈路身后的跟屁虫和应声虫,陈路干啥,他就跟着干啥,陈路说啥,他就捧啥,总是无中生有,添枝加叶的,还自以为得计。每当陈路吃零食的时候,他就着脸把手伸出去,笑嘻嘻的,低三下四:“我说哥们儿,逗点儿啊!”

  陈路还真大方,你要我就给,每次只给一点点儿。曹自立吃着自己家里不可能有的东西,就有意讨人家的欢心,有事儿没事儿也辱骂李家宝。嘴巴的功能被他弄得非常实用。

  班主任老师对陈路和曹自立的行为非常厌恶,但她怕影响李家宝正常学习,只得给李家宝调换了座位。陈路殷勤地给他的女同桌擦桌子,得意地用眼睛乜斜调到另一桌去的李家宝。李家宝心里非常恨陈路,却不愿将这一切告诉家里,他怕父母伤心多虑,更怕他的三个姐姐忍受不了,白白替他着急。可是,陈路却得寸进尺,一有机会就拿李家宝寻开心。

  一天中午,李家宝一边啃窝头,一边写作业。突然,一个小纸团打在他的鼻梁上。他抬头一看,曹自立和陈路一起,都把手里的大锅饼咬成半月形,嬉皮笑脸地冲着他左右摇晃。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攥成了拳头,但是他又慢慢地松开了,看一看自己的饭盒,依旧边吃边写作业。他所带的午饭是包米面掺葵花酱渣子做的一种窝头和一种烀熟以后再晾干也是乌黑色的咸菜疙瘩。这种窝头吃后烧心,上下干燥。可就是这,还是母亲对父亲和他的特殊照顾,小妹妹想吃,妈妈都不给。家里其他人所吃的窝头里面,掺和着煮熟剁碎的干白菜帮子和糖渣子。那滋味儿只有吃过的人才可能知道,要多么难咽,就有多么难咽,可是,就连最小的妹妹,嗓子眼儿再细,也必须一口一口地咽进肚子里。她每次向妈妈要哥哥饭盒里的窝头,妈妈都偷偷告诉她,“再小,也得懂事儿,不管家里外头,都不能跟你哥争嘴”,小妹妹渐渐懂事儿了,就再也不看哥哥的饭盒了,弄得李家宝常常心里酸楚。

  可是,陈路面对李家宝的忍让,却以为李家宝是软弱可欺,盲目的表现欲支配着他,令他忘乎所以,得鼻子上脸,总想骑在人家的脖梗上。终于有一天,逼得李家宝再也忍无可忍了。

  李家宝家的后院住着一位轻工局局长,待人和蔼可亲。他爱人对老百姓也很和气。一天,他爱人给李家宝的母亲送来几张可以买豆腐渣的小票和一张京戏票,让李家宝到工人文化宫去看戏。李家宝还没看过京戏,一听能看戏,心里高兴,连晚饭也没吃,起身就朝市工人文化宫跑。文化宫离他家不下十里路,但他没有坐公共汽车,连想都没想。是贫寒的家境,早已使他养成了克勤克俭的品德和习惯。他紧赶慢赶,总算没晚,戏刚刚开演,演的是《孙悟空大闹地府》。只听一声雷响,山上的一块石头滚下来,骨碌一下变成了一个猴子。李家宝猫猫着腰急忙找座位,想快点儿坐下来,好好看一看孙悟空。他沿着中间座位右边的过道朝前走,见第七和第八排有空座位,就在第八排中排临过道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他满怀兴趣地开始看京戏,刚刚看清那猴子的猴脸儿,就有人扒拉一下他的后脑勺儿。他侧过头去,只见一个大个子蜷曲着身子,蹲在他的座位后面,像台上的猴子一样,也是酸着猴子脸,气极败坏地连连向他打手势,命令他站起来。李家宝很奇怪,不理解地站了起来,惊疑地看着猴儿脸大个子。猴儿脸大个子佝偻着水蛇腰,半屈着腿,把李家宝拽出座位,不由分说,托住他的后背就朝背台的方向推去,一直推到剧场的前厅。李家宝心中慌乱,就像自己犯了什么错误一样。

  “那是你坐的地方吗?”大个子申斥他。

  “我有票!”他把入场券掏给大个子看。

  “有票也不行,赶紧回家去!”大个子不看他的票,猴儿脸酸,比酸脸猴子还要酸,令人惧怕,更令人厌恶。

  李家宝心中恼怒,却无可奈何,就连把门儿的也呵斥他,似乎他们非常负责任,把他驱出剧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回到家里,他连饭也没吃就悄悄脱衣躺下了。深夜里, 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也不肯起来。他觉得受辱比挨饿还要难受,他的人格被人无端地践踏着,愤懑的情绪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第二天,他的满腹怨气仍未消尽,当他发现陈路的脸上挂着讪笑时,他立刻就想起了那个猴儿脸大个子。难道他们……他们是一路货色?他恨不得立刻就教训陈路,也出一出胸中的闷气,但他还是没有这样做。他的头脑依然很清醒,自己是来读书的,不是来怄气打架的。理智强迫他,必须听姐姐的话,不管怎样,将来也要考上大学,以学习上的实力战胜一切,也唯有以学习上的实力才可以战胜一切。可是中午吃饭的时候,陈路突然登上了讲台,先拍几下巴掌惹人注意他,然后就得意洋洋地哗众取宠:“大家注意,大家注意,现在发布重大新闻。昨晚,李家宝没票看蹭戏,叫市委的刘秘书揪着耳朵硬给拎出了剧场!”

  陈路造谣生事,曹自立马上就跟着放扁屁:“本人证明,确有其事,谁撒谎,谁就是三孙子!”

  李家宝没有料到他们会如此低劣,禁不住怒气横生,忽地站了起来,不理三孙子,只管愤怒地质问陈路:“谁说的?你说!到底是谁说的?你必须说明白!”

  陈路得意忘形地眯缝着眼睛,丝毫不拿李家宝的人格当回事儿,歪曲事实,也气壮如牛:“是我和曹自立亲眼看见的!”

  “我有票!”李家宝从衣袋里掏出入场券,立刻跑过去,啪地拍在陈路面前的讲台上,看他还怎么瞎编。

  陈路看看那票,翻过来掉过去地审视好半天,居然是真的。突然,他一撇嘴,自以为是地问李家宝:“昨天京剧团是给市里的会议演出,票是内部发的,你哪儿来的票?”

  “是我张叔给的!”李家宝只想辩清事理,挽回面子,虽然已经动了怒,还是不肯动手。

  陈路无话可说了,曹自立却眯住一只眼睛,撇撇嘴,忽然,不惜造谣栽赃:“就凭你,每天拿驴粪蛋子当窝头,你哪儿来的张叔能当局长?明明你是偷的票,人家才把你拎出剧场!”

  陈路一听,立刻来了威风:“对,小偷儿,你是小偷儿,曹自立证明了,你是小偷儿!你们家不可能有票!”

  陈路不顾曹自立推理的荒谬,得寸进尺,不依不饶,似乎他的一言一行反倒不容怀疑,傲慢地将胳膊一扫,把李家宝的入场卷一下子就给拂到地上去了,理不直,气却壮,一连气儿地叫嚷:“李家宝是偷票看戏的小偷儿,你是小偷儿,小偷儿!”

  李家宝一忍再忍,却是越忍火气越大,如果继续忍下去,就等于自己承认自己是偷票的贼,是人家把自己这个贼拎着耳朵轰出了剧场。瞬间,耻辱感攫住了他的理智,令他紧咬钢牙,终于忍无可忍,猛然冲上去,竭尽全力,照着陈路的大脸,啪地就是一掌。陈路挨了沉重的巴掌,居然是李家宝的,岂不是太岁头上动土?陈路摇了摇头,立起大眼珠子,牛一样直扑李家宝,抡起两臂,胡打乱抓地猛烈反击,却只知向前,不知道拐弯儿,李家宝连忙躲闪,顺势一推他的后背,啪嚓,又将他弄个狗抢屎。

  “噢--噢--”同学们立刻哄陈路。

  曹自立见状,忽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想动手帮陈路,早已被李家宝的小学同学孟宪和给逼住了:“曹自立,你再敢帮狗吃屎,全班同学谁也不饶你!”

  帮手被截住了,陈路脸朝下趴在地上干脆不起来了。李家宝见他耍熊了,就返回自己的座位,无心看书,也翻开了课本儿。突然,陈路蹿了起来,猛地向李家宝扑过去,一下子就把李家宝的头发薅住了,两个人厮打在一起了,李家宝的耳根子被陈路挠出了血,陈路的眼眶子磕在桌子上,磕肿了……

  很快,班主任老师被同学找来了,他俩这才松开手。四目相逼,就像两头暂时喘息伺机再战的公牛,也像两个打得难分难解的拳击手,被裁判强令分开,却不顾规则继续要打。  班主任老师先把班长叫了出去,然后又叫走了陈路。过了好长时间,才来叫李家宝。班主任老师毫不客气地质问他:“为什么动手打人?”

  李家宝不回答。

  “问你话呢,你听见没有?”

  李家宝仍旧不回答。

  班主任老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缓和一下情绪,才将生硬的语气改成了解情况的语气:“实事求是,有什么说什么,说吧!”

  李家宝这才开口,讲了事情的原委,实事求是地承认,刚才是他先动的手,但是,是无可奈何,是忍无可忍,是万不得已。

  “还有吗?”

  “没有了。”

  班主任老师凝住双眉,久久地沉思。李家宝紧紧闭住嘴巴,侧歪着头,单等挨老师的批评。可是,出乎李家宝的意料,老师就像刚刚认识一个新学生,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反倒不生气了,只是心平气和地劝导他:“你很有骨气,也很有志气,以后不许再动手打人。身大力不亏,你的手实在太重了,听见没有?”李家宝点点头,老师便叮嘱他,“记住,你的父母要是问你为什么打架,你就照直说。他们要是不相信,你就让他们问老师,不管是打电话,还是亲自来,老师都接待。你回去吧!”

  李家宝的心里突然一酸,给老师深深地鞠一躬,转身就往外走。当着老师的面儿,他差一点儿就流出眼泪来,但他强令自己不落泪,坚持到门外,才把泪水抹出来。

  班主任老师姓卢,叫卢雅娟,是新分到实验中学的大学生。李家宝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当天下午,陈路的母亲到学校找到校领导,大嚷大叫地要求学校必须处分李家宝,卢老师既说理又挖苦地硬把她顶了回去。李家宝很感激,也很佩服自己的班主任。但是他的心里却是忐忑不安的。他打架了,打青了别人的眼眶子,也叫别人把他的耳根子挠出了血印子。这要是叫家里知道,自己该怎样交代?老师虽然有话保护他,可是他却怎能让家里人知道,他曾经被人如此欺辱呢?放学回到家里,他躲进隔扇里面一本正经地捧起了书本,明明什么都看不下去,也摆出一副用功的姿态。该吃晚饭了,他就夹点儿咸菜,把碗筷端进隔扇,好像他被书本迷住了。

  可是大姐的眼睛十分敏锐。李家宝打架的第二天正好是一个星期天,大姐赶回来拆洗家里的被褥,刚一开隔扇门,就发现弟弟有些反常,见了姐姐本该打招呼,他却面向书本目光游移。大姐站在他的身后观察一番,突然问他:“你的耳朵后面是怎么弄的?”

  他站起身来,诧异地望向大姐,不敢回答。

  “你说话,怎么不说话呀?”

  李家宝一时不知所措,现出了一副窘迫的神态。他见了大姐本来是想遮掩的,反倒弄巧成拙,叫大姐一眼就给看出了破绽。别无它法,他只好以沉默遮掩事情的真相,宁可被大姐猜疑,也不肯惹姐姐伤心。李玉霞见他不回答,第一次向他瞪起了从不瞪人的大眼睛,禁不住,向他刨根问底,“为什么和人家打架?”。

  李家宝不做声,看着大姐急迫的神态心里暗想,姐姐真是好姐姐,咋也不能叫她难过。没想到,他的好心反而被大姐误会了,以为他是做错了事情不肯承认。大姐非常注重人的品格。不禁真的动了气,厉声追问:“我在问你话呢,为什么和人家打架?”

  “不能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为了不使姐姐难过,李家宝在心里这样打算着,莫名其妙,明明是心底的打算,竟被他脱口说了出来。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惊呆了。

  “什么?你在说什么?”李玉霞猛然一怔,见弟弟非但不说实情,还“无论如何也不能说”。顿时,她觉得弟弟学坏了,心中不希望如此,耳朵也不情愿听到这么令人伤心的话语,可是,眼睁睁的血痂无可否认,真切的声音已经入耳。她着急,她生气,她痛心,弟弟竟会不学好,盛怒之下,她扬起了巴掌,举到半空又停住了,厉声责问弟弟:“你为什么和人家打架?”

  李家宝依旧不回答,大姐十分为难,心疼好不容易才上了中学的弟弟,却眼见弟弟上了中学不学好,不能心疼就姑息,你,你你你……”大姐咬着嘴唇,闭住眼睛一狠心,啪的一下,将巴掌打在弟弟的脸上了。弟弟惊讶地看大姐,大姐早已是泪遮双眸了。

  “大姐……”李家宝捂住被打的脸颊,万分委屈,还是乖乖地叫大姐,却不知应该说什么。

  “你,你,你……”大姐心疼弟弟,又不能不管束弟弟,她的眼里噙着泪,委屈不堪,不忍心责备弟弟,又不得不痛心地责备他,“一天到晚,爸妈累死累活,星期天……星期天还得领着姐妹们去侍弄‘小开荒’,唯独把你留在家里叫你学,你就这么学?你看看咱七妹,刚几岁?她吃的啥,你吃的啥?为了你,从四妹到七妹,个个宁可自己吃苦受委屈,也要让着一个哥。她们有哪一个不是心甘情愿的?有谁发过一回牢骚,讲过一句怨言?你就忍心,就忍心……”李玉霞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坐在炕沿上不住地抹泪水。她伤心,她委屈,她不甘,她恨铁不成钢。情不自禁,她想起了她和玉雯、玉霁,以及李家宝各自报志愿的情景,眼含着热泪,气愤地问弟弟:“你说,你是怎样才上中学的?你三姐把那一天的日历拍在谁的手心里了?你还有没有良心?你说!”

  “大姐……”大姐的眼泪早已使李家宝顾不得自己的委屈,愧疚向大姐走过去,一心想安抚大姐。

  大姐把脸扭向一旁,仍然忍不住抽泣,越想越难过,就掏出手绢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愿让邻居听见她哭泣的声音。

  “大姐,大姐……”李家宝站到大姐的身旁,扳住大姐的肩膀想分辩,想哄劝大姐,宽慰大姐。

  大姐仍在气头儿上,一晃膀子把弟弟闪开,禁不住再次数落他:“你说,咱妈都瘦成啥样子了?你长着眼睛就看不见吗?糖渣子、稻壳粉、杨树叶儿…… 她让你上学带过一回吗?一大家子人掐着肚子给你省粮票,就指望你吃饱了肚子和别人去打架?你自己说,你让爸妈伤心不伤心……”大姐又说不下去了,痛苦地伏在炕桌上,呜呜咽咽地哭泣,哭得双肩一颤一颤的。

  “大姐,你听我说,听我说呀,我跟你说实话还不行吗?”李家宝不禁哇哇大哭,再也不能隐瞒真相了,大姐的眼泪让他实在受不了,大姐的委屈让他心疼,他恨自己,弄巧反拙……

  为了让他能把书读好,无论大事小情,大姐比母亲想得都要周到,学习上,检查他作业的是大姐,听他读课文的是大姐,替他去开家长会的也是大姐……生活上,小时候抱他的是大姐,领他玩儿的是大姐,他趴在大姐的后背上睡过多少回,连他自己也记不清…… 只记得,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都是大姐二姐给做的。家里的杂活儿,也都是大姐领着二姐三姐干……每逢星期天,二姐可以不回家,三姐可以和同学出去玩儿,唯有大姐,没有一次不回家。如今全家只指望一个他,他怎么可以惹姐姐们伤心呢?可是他到底还是伤了大姐的心,眼前,大姐哭得像个泪人,他又怎会不难过呢?万般无奈,他只得原原本本、委委屈屈地向大姐讲述了在校被陈路和曹自立无端欺辱的事情,也说出了老师对他的嘱咐。抬头再看大姐,大姐的泪珠串串朝下落,心疼不已,深悔不迭,哽咽着问他:“你,你怎么不早说……”

  李家宝抽抽咽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是怕……怕惹你难过,惹你担忧……”

  大姐一听,酸楚不堪,悔恨交加,心疼不已,一下子,就把弟弟紧紧地搂进自己的怀里。此前,她从未打过弟弟,也从不许别人碰弟弟一手指头,偏偏在弟弟最隐忍、最需要同情的时候,却被自己这个大姐,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她怎能不后悔,又怎能不难过?她抚摸着弟弟被自己打过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地抚爱,泪如泉涌,哽咽难语。姐弟俩都不忍看对方落泪,却双双泪流不止。过了许久,大姐才说出话来:“四弟,刚才是大姐不了解实情,也不冷静,委屈了你,你做得对,这样的事情千万别让爸妈知道……”

  晚上,父母和三姐带着李家宝的几个妹妹回来了,为保住家里的“小开荒”,为了使就要成熟的黄豆不被上涨的江水淹没,他们站在晚秋的凉水里,一锹一锹,整整垒了一天的泥坝,赤裸的双腿和双脚已被泡变了颜色,变了颜色的腿脚上到处是泥巴,连衣服和脸上都挂着泥点子。回到家里,他们累得也像一摊泥,歪的歪,仰的仰,就再也不愿意动弹了。李玉霞一见,立刻把正在投洗的被单放下来,赶紧向锅里再添水,她想让父母和妹妹们好好洗一洗,好好解解乏。父母养育这么一大群孩子,实在也是太辛苦了,要喂饱每一个人的肚子,也实在是太不容易了。想着这些,她哪里还敢顾及自己的劳累,赶紧用力拉风箱。李家宝听见风箱响,急忙走出来,将风箱的把手从大姐的手里接了过去。他要帮他的姐姐,尽可能地帮助姐姐。

  父亲走出来了,不经意间,发现了李家宝的肿眼泡,禁不住问他:“你咋啦?和人打架啦?”

  “没,没怎么……”他慌忙掩饰。

  父亲发现了他耳朵后面的血印子,急忙又问他:“你那耳根子后面是咋弄的?”

  “我,我……”李家宝找不到任何词句了。

  李玉霞见弟弟支支吾吾地找不到适当的言语,赶紧替他打圆场:“爸,是我不小心给弄的。早上我洗被褥,让他帮我倒水,他捧着书本不帮我。我一生气,就打了他,是我的指甲给划的,没想到,会划得恁么深,事后我连指甲都剪了。”

  父亲猛然发现,大女儿的眼泡儿也红了,瞪一眼儿子,生气又心疼,就把肚子里的不忍变成了气话:“不听话,该打!”

  父亲最相信大女儿,也觉得最对不起大女儿。为一个家,在家里最受委屈,从不抱怨的,就是她。她打了李家宝,那就准是该打。李祖炎在心里替大女儿辩解着,就放下这事儿不管了。父亲不管了,母亲却心疼儿子,听说儿子挨了打,她把一天的劳累都忘了,屁股刚沾炕,扑棱一下又站了起来,起身就去看儿子。儿子的伤抓她的心,她就心疼不已地埋怨李玉霞:“你看看,你看看,这么深,这么老深!你咋就恁么狠?凭着良心你说说,从小带你这么大,我和你爸戳过你一手指头没有?他看书还不对?全家人谁不指望他看书?你倒好,干点儿活还攀扯他,真是有了大出息!老老实实一个弟弟,你就下得去手?”妈妈的嘴不饶人,也不知大女儿有没有委屈,只管心疼她的宝贝儿子。

  “妈!”李家宝哭了,要替姐姐解释。

  大姐暗示他快走开,他不但没有走开,反倒委委屈屈地呜咽起来。大姐见弟弟格外董事,当姐姐的冤枉了他,他还是心疼自己这个姐姐,禁不住,也是眼泪往外涌。

  “妈,你快进屋吧,我姐能是故意的吗?”几个妹妹都出来了,急忙往屋里拉母亲,大姐受埋怨,她们都不忍,眼见大姐憋憋屈屈的,个个都心疼。

  母亲素来是刀子嘴豆腐心,看着大女儿的模样,心里也怪不好受的,就由着小的把她拽进了屋子,可是她的一张嘴,絮絮叨叨的,仍是自己管不住,人进了屋子,还在发牢骚:“真是越活越回陷了,我就说那么两句,也值得你抹眼泪疙瘩?”

  忽然,三姐觉出了不对头,从屋里返出来,扳住弟弟的脑袋就看伤。她不许弟弟挣脱,仔细看血痂,根本就不是今天早上留下的。她忽地不干了:“四弟,是谁打的你?咱大姐,有委屈光往肚里咽,你跟三姐说实话,到底是谁打了你,三姐领你算账去!”                                                               “玉霁,不许胡闹!不压事儿还挑事儿,你糊涂啊?”大姐急忙阻止李玉霁,生怕她把事情闹大。

  “啥,是别人打了你?”母亲急忙从屋子里面返了出来。

  “根本不是我大姐……”李家宝哽哽咽咽的,只说不是大姐打了他,却不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你,你……”母亲舍不得埋怨儿子,回头看看大女儿,就啥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姐受了委屈,李家宝就委屈,忍不住,他的泪水又涌出了眼窝,喃喃地告诉母亲:“我大姐是怕你和我爸心里难过,才说是她打了我,可你也不问问是咋回事儿,就那么埋怨我大姐……”

  李家宝说不下去了,不由得,疲惫的母亲十分尴尬,李玉霞不忍母亲受埋怨,赶紧宽慰她:“妈,你可别往心里去。当妈的管女儿,天经地义,你就快进屋儿歇着去吧!”

  可是,李玉霁素来讲直理,气不公的时候,对父母也是直言不讳。她忖了几忖,真想把肚子里的话憋回去,可是一大堆话已经卷上了舌头尖儿,她实在憋不回去,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妈,你就知道拿软柿子捏,我大姐……比谁都心疼你,你还不管不顾地数叨她,让她平白无故地受委屈。她又要自己念书,又要帮你惦记全家,一天到晚,她想的事情,干的活儿,还少吗?可是,可是,可你这个当妈的,根本不公平……”

  李玉霞赶忙劝慰止直来直去的三妹:“玉霁,爸和妈都不容易,作为妈的女儿,能担待,咱们就担待点儿吧!”

  “担待归担待,道理是道理……”李玉霁心疼大姐,还想和母亲较真章,讲道理。

  从不爱多说话的二姐也赶紧阻止她:“三妹!”

  李玉霁不服气,二姐和四妹就把她推进了屋子。李玉霞见母亲歉疚地看着自己,就满面笑容地宽慰她:“妈,累了一天了,你快进屋去歇一歇吧!老三不是气你,她是性子急说话直。你自己的女儿你还不了解?遇到事情她从来都叫真儿,一是一,二是二,眼里不容沙子。其实,她的性格正是你和我爸的秉性,正义,正直,你的女儿为人处事随父母,你还不高兴啊?”

  大女儿深深地感动了母亲,尴尬的母亲用粗糙的双手搓了搓眼睛,将眼泪揉碎在手心里,才讪讪地进了屋子。李玉霞真切地看在眼里,便再次叮嘱李家宝:“四弟,别看咱爸咱妈没文化,他们却一心一意地指望你,将来能和外国人平起平坐。他们的心思是前半辈子遭过受屈辱被那时的环境逼出来的。你一定要牢牢地记在心里,把书念好,替咱爸咱妈好好争口气!”

  李家宝理解大姐的心情,十分郑重地点了头,大姐就高声招呼屋子里的二妹和三妹:“玉雯,玉霁--你俩出来一下,帮大姐把被单儿晾出去!”

  大姐把李玉雯和李玉霁巧妙地叫了出来,又把她们领到院子外面,首先让玉霁保证不发火,不然就不告诉她,四弟究竟是怎么受的伤。玉霁答应了,大姐才向已经立事的两个妹妹讲述了事情的真相。不由得,姐儿仨都落泪,一心希望,弟弟能考上一所全国最好的大学,给家里痛痛快快地出口气。

  从此,李家宝牢牢地记住了“争气”二字,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听见这两个字,不管是在何时何地,他立刻就会想起陈路和曹自立来,还有那摇晃着的、被咬成半月形的大锅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