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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志愿(下)

  他悄悄地拉开了房门,看见大姐和三姐正在摘野菜。明明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此时,却令他触景生情,家里实在是太穷,太困难了,必须吃野菜和糖渣子,才能勉强过日子。

  大姐见了弟弟,立刻关切地问他:“你干什么去了?”

  “今天到校……”李家宝急忙收起愁苦相,没敢把他就要填志愿的事情告诉大姐,也没敢把他去找父亲的事情说出来。对大姐的关心和爱护,他早已习惯了。他一直把大姐也看作他的家长,父亲为难的事情就不能让姐姐再难心。

  星期天到校是经常的事情,大姐听了他的回答,没有问他到校去干什么, 只关心他饿不饿,连忙吩咐他:“碗架儿里还有一个半窝头,暖壶里有开水,就点儿咸菜,快去吃吧!”

  他听得明明白白,更有深切的感触,大姐对待他,就像对孩子,不管交代什么事情都嘱咐得很具体。他顺从地走向碗架儿,从里面拿出一个掺着糖渣子、勉强捏成个儿的窝头,没拿咸菜,便默默地进了屋子。他没有心思找暖壶,倒开水,直接走进了隔扇。他的心里非常明白,碗架里另半个窝头肯定又是大姐省给他的。他把窝头先放在炕桌上,似乎决心已下,将志愿表从书包里取出来放在窝头的旁边,打算把所有的志愿都填上“师范学校”,马上就给齐师送去。 可是当他拿起笔的时候,他却变得不情愿了。老师讲得明明白白的:志愿,是一个人一生想做的事情和愿望。自己真心想上大学,真心想当学者,也真心想像华罗庚和钱学森那样,为国争光,由于家境,却不能如愿……难道就真的没有出路了?他想拿起《志愿表》去求大姐,凭大姐在家里的特殊地位来说服父亲,但他刚刚这样一想,大姐和二姐当年报志愿的情景就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那情景令他终生难忘,蓦地,他就像看见一部轧道机,沉重的铁磙子冲他当头驶来,将他一闪的念头立即碾碎了。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当年大姐和二姐填《志愿表》时,也是一个星期天。三姐正在教他怎样叠飞机,忽然听见二姐悄悄央求大姐:“姐,我想报实验中学……”

  “报实验?”

  “嗯。”

  “嘘--”

  李家宝不由自主地看大姐,只见大姐神情诡秘,将食指竖在她的双唇上,悄悄止住了二姐。不一会儿,她装作没事一样,站起来伸个了懒腰,暗里捅一下二姐,就一个人溜出了屋子。

  那时,李家宝上小学四年级,习惯成自然,只要大姐在家,不管大姐上哪儿,他都想跟着。大姐也情愿,只要弟弟说“我也想去”,大姐就尽可能地带上他,做着自己要做的事情,也认认真真地照顾他。他见大姐和二姐神神秘秘地离开了屋子,连三姐正在给他叠飞机也不顾了,起身就追了出去。找到大门口,他探头探脑地四处踅摸,发现大姐和二姐躲在离墙很近的一根电线杆子旁边,一起在抹眼泪。他吃了一惊,偷偷地看几眼,以为她们出了什么事情,磨头就往家里跑,进屋就喊:“妈,爸,我大姐和我二姐站在大门外,一块儿抹眼泪呢!”

  “唉!”父亲停下正在修理自行车的黑手,打了个咳声,情不自禁,朝炕上看了看李家宝的母亲。

  李家宝的母亲低下了头,只管纳手里的鞋底子,就像根本没有听见儿子的话,也没有听见孩子父亲的咳声。李家宝卡巴着眼睛还在纳闷儿,大姐和二姐已经一先一后地回来了。大姐笑容满面,认认真真地撒谎:“爸,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和玉雯都喜欢当小学老师,刚才俺俩商量好了,一起报师范学校。一想到三年后就能站在黑板前面给孩子们讲课,心里就特别兴奋。爸,俺俩还想互相比赛呢,到时候你给当评判,好不好?”

  父亲的心里酸酸的,孩子明明是在宽慰自己,一个“好”字倒是好出口,可是,眼前咋能张开嘴呢?偏偏这时,三姐不管不顾的,冷不丁就甩出两句不中听的话来:“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你俩就别演戏了!四弟刚才看见你俩站在电线杆子旁边一起抹眼泪,早就跑回来跟爸妈禀报了。脸上挂笑,肚子里装泪,跟自己的父母编谎话,你俩啥品质?闹心不闹心?”

  顿时,大姐着急了,也不知她的陈谷子烂芝麻是从哪儿淘换来,赶忙瞟着眼神向她示意,不要多嘴,可是三姐不像二姐,大姐发话就肯听。她素来性子急,有话从不拐弯儿,心里面不服气,就硬邦邦地说实话,甩王牌:“不当孩子王,是咱妈打着咳声亲口说的,你们不信,就问咱妈!”

  眼瞅着,父母的难心事被三姐端上台面亮在眼前了 ,三姐却满不在乎,跑出屋子就扔纸飞机去了。母亲心里难过,不由得热泪滚落,偏巧,一颗泪珠落在了锥子眼儿上,她闷着头,把针穿过去,只管纳鞋底子,却拽不动麻绳了……

  李家宝还记得,去年,三姐也该小学毕业了,她大吵大嚷地要上中学,理直气壮地同父母讲道理:“爸,妈,你们知道吗?我们小学毕业生的命运一大半儿是掌握在你们家长的手里的。对于一心想上大学的孩子,父母硬不让考中学,就等于把会飞的天鹅折断飞羽,使她只能在水塘里面来回打转转,样子是天鹅,其实还不如鸭子。它们本来会飞,却再也飞不起来了,你们明白吗?”

  父亲不说话,血压却急剧升高。去年,家里已经委屈了老大和老二,真不忍心再委屈老三,可是思前想后,还是家无三斗粮。

  第二天,父亲从脚手架上掉了下来,工友们将他送进医院,赶忙就来送信儿。母亲一听,急忙朝医院跑。从医院回到家里,她再也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骂三姐:“作吧,作吧,你就作吧!把你爸作死你就舒服啦,是吧?你想当天鹅,咋就不揭开锅盖好好看一看,是苞米面菜粥能供你上大学,还是咸菜疙瘩能给你当学费?抬起脑袋你再看看天棚,要不是你大姐领着你二姐钉上灰条子,整个纸棚,早就掉下来砸人了!低下脑袋你再看看炕席,要不是你大姐自己不会也学着编,学着补,还不早就泥蹭屁股丢人现眼啦?谁不知道胭粉擦在脸蛋儿上,可钱呢?你说,钱呢?”

  三姐淌着眼泪也嘴硬:“从今往后,我不吃家里的行不行?上午让我去上学,下午我去扒灰池子捡破烂儿。你当一回妈,晚上给我留个睡觉的地方行不行?”

  “行不行,行不行,我让你行不行……”妈被三姐顶得无话可说,对女儿的处境,她暗暗地心酸,对父亲的病情,她忽忽地上火,满腹的委屈,她没处讲,心里头有火,她也得憋着,可是老三只顾讲直理,她一憋再憋,再也憋不住了,磨身操起笤帚疙瘩,举在半空,看老三还嘴硬不嘴硬。

  老三却不服软,眼里汪泪,隔泪喷火,不改嘴,也不逃跑,宁可挨打,还是要上中学。就在这时,大姐赶了回来,连忙吆喝老三:“玉霁!别惹妈生气!”

  母亲见了大女儿,情不自禁,如同见了明白人,扔下笤帚疙瘩捂住脸,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身体斜瘫在破炕柜上,委屈伤心的样子让人受不了。大姐落了泪,不忍说三姐,又不能委屈母亲,恨铁不成钢,只得埋怨她:“你呀你,咋就这么不懂事儿呀……”

  三姐见母亲哭得不成样子了,大姐也在伤心,当即也是苦泪洗脸,委委屈屈地跑出了屋子……

  一幕幕,清清晰晰。李家宝后悔了,悔不该给家里添麻烦,悔不该去找父亲,可是不报中学,又怎样给齐老师回话呢?不能按心愿填写志愿,他仍然有些不情愿,便刻意浏览家里的环境,家里一切都破旧,实在是太穷了。少小的李家宝,禁不住打了一个成年人的咳声,这才狠下心来拿起钢笔,在《志愿表》的第一栏里,含泪违心地填上了双齐市师范学校。似乎泪水也不甘心,啪嗒,一颗泪珠正好落在“师范”二字上。字迹逐渐模糊了,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忙跑到厨房去求大姐:“大姐,我把表格填坏了……”

  “什么表格?是《志愿表》吗?你填的什么学校?”大姐停住摘野菜的手,急切地问弟弟,生怕弟弟胡乱填。

  李家宝绷着脸不回答。顿时,大姐什么都明白了,眼见弟弟一副委屈不堪的模样,心里十分难过,但她控制住自己的情感,考验似的问弟弟:“我问你,你想不想考中学,上大学?”

  “你和二姐、三姐……”

  “你住口,我们是我们,你是你!报实验,就报实验!大姐就问你一句话,报实验你能不能考上?”大姐坚信弟弟能考上省重点,但她想将一将弟弟。

  “能!”李家宝声音不大,却语气果决。

  “那就行!”大姐撩起围裙拭了拭眼睛,又擦了擦手,快步走进屋子里,顺手拉开了电灯。

  大白天开电灯,李家宝眨巴着眼睛不明白。只见大姐进了隔扇,从炕桌上拿起《志愿表》,走出来放在地桌上,拉开地桌的抽屉找到一个粉笔头儿,在被泪水打湿的地方来回滚动,把上面的泪水和墨水吸干,拿起《志愿表》就凑向了灯泡儿。李家宝这才明白大姐开灯的用意,觉得大姐特别聪明。

  大姐做出了样子,才耐心地吩咐弟弟:“来,你就这么烤。烤干了,用格尺隔着一张纸,好好平一平,千万别弄皱喽!”

  李家宝急忙上前,接过《志愿表》,站在炕上认真地烤。只见大姐出去一趟,马上又踅了回来。她从仓房里找来一块儿稍厚的白纸,取出剪子,拣可用的地方规规矩矩地剪下一个小纸条儿,精心地放在《志愿表》的第一栏里比划好,起身又走出了屋子。大姐和颜悦色的,向对面屋的张婶儿要回来一点儿糨子。她把纸条小心翼翼地地贴好又烤干,搓搓手,认真端详端详,自己拿起钢笔,在小纸条儿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双齐市实验中学。“好了!”大姐把《志愿表》递向弟弟,语调里充满了对弟弟的怜爱和期望。

  李家宝接过《志愿表》,心里十分感激大姐,但他担心爸爸回来以后会发生变化,便两眼不安地看着大姐。李玉霞猜透了弟弟的心思,抚着弟弟的肩膀安慰他:“爸妈那儿我来说,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好好看书去吧!”

  突然,三姐进了隔扇,拿起《志愿表》看了看,板着脸什么也没说,把《表》朝桌子上一扔,转身就走了出去。李家宝的脸上顿时燥热,好像去年委屈三姐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这个亲弟弟。

  傍晚,爸爸下班回来了,大姐正在忙着做苞米面稀粥,只和父亲打个招呼,什么也没说。晚上七点多钟,疲惫的妈妈和二姐带着几个妹妹也回来了。三姐急忙从二姐的背上解开背带接下熟睡的七妹,大姐便赶紧给她们倒洗脸水,准备胰子和毛巾。为侍弄家里的“小开荒”,妈妈和二姐、四妹、五妹、六妹浑身上下都是土,小妹妹在地边爬的,就连嘴边也是土。李家宝对这样的情景早已司空见惯了,只知道爸妈都回来了,大姐应该说话了。他几次拿眼睛瞟大姐,大姐忙这又忙那,就像把填《志愿表》的事情忘了一样,该做什么仍做什么。李家宝跟着大姐屋里屋外来回走,大姐就是不开口。开饭了,炕桌上面再放上一个大圆桌面儿,全家十口人围着大桌面上的一个咸菜盘子,开始呼噜呼噜地喝苞米面儿稀粥。粥喝到一半儿,大姐望着父亲的眼睛,笑盈盈地开始说话了,声音和语调非常柔和:“爸,我四弟今年该填升学志愿了,我也没来得及问问你,就给他报了实验中学……”

  李家宝赶忙注视爸爸的眼睛。

  “实验中学?”爸爸的碗筷停在了胸前,双眼盯盯地看着大女儿,看了好半天,见大女儿没有更改主意的意思,打一个咳声,才放下碗筷,将目光投向了孩子妈。

  李家宝赶紧又向母亲看去。母亲看看大女儿,禁不住,嘴角上流露出一丝笑意。别看母亲是家庭妇女,也不识字儿,可她比谁都重男轻女。背地里,她经常恨自己,只给老李家生了一个能够传宗接代的。平日里,她最心疼最关心的,就是她的宝贝儿子。这会儿,听大女儿给家宝报了实验中学,心里暗暗高兴,一抬头,看见孩子爸还在拿眼睛望着她,就顺着大女儿的心思,掷地有声地抢白自己的男人:“还看啥?扑扑拉拉一大堆,七女一男,你不知道啊?反正也不用他扛枪打小日本儿了,不供他,还供谁?”母亲一改平时对父亲的依顺,似乎大姐成了她的主心骨。

  李家宝听见了母亲的话,也看见了母亲的神情,低下头来就喝粥,呼噜噜,一口就吞下去大半碗。李玉霁也看了看母亲,想起当年自己报志愿的情形,不免心酸,再看一眼母亲,恰巧母亲的笑意挂上了嘴角。她放下粥碗,转身就离开了屋子。李家宝不知所措了,母亲看看大女儿,也不说话了。父亲摇摇头,叹息声里充满了不得已:“说是人穷志不短,到头来,还是人穷志短哪……”

  “爸,”大女儿刚想劝父亲,平时对什么都不大参言的李玉雯已经开了口:“爸,咱家就我四弟这么一个男孩子,你和我妈就咬咬牙,让他念中学吧!”

  面对二女儿的央求,父亲依然不说话。李家宝的四妹李玉洁见父亲不肯表态,大姐和二姐眼泪汪汪的,已是双双说不出话来,就赶紧替哥哥向父亲求情:“爸,爸,将来我和五妹、六妹,还有我七妹,都考师范学校还不行吗?爸,你就听我大姐和我二姐的,答应了吧!让我哥替我的三个姐姐,也替俺们几个小的,随心如意地念一回中学吧……”

  大姐和二姐都被四妹的话语感动了,眼见着,四妹也说不下去了,父亲却仍然不肯表态,姐俩都可怜愁楚的父亲,不知如何再开口了,倒是四妹,流着热泪也把话顶了上去。虽说她也注意了父亲的脸色,但她故意问五妹和六妹:“你们俩也表表态,让咱哥上中学,将来咱们都念师范,你们愿意不愿意?”

  五妹和六妹还不十分明白考师范和考高中的差别,但是她们都知道,全家哥哥最重要,看见姐姐们的态度,立刻都顺着四姐的意思表了态:“爸,就让我哥考中学吧,俺们都听我四姐的。”

  父亲看看眼含热泪也不肯流露委屈的玉霞和玉雯,又看看还不大明白命运和前途的玉茹和玉蓉,再看看泪流满面的玉洁,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时间,满肚子的苦衷虽在涌,却是说不出口来。

  突然,屋子门哐地一响,李玉霁满面冷峻地返了回来,不约而同,大家都向她看了过去。只见她板着脸先看一眼炕里的母亲,然后就盯住父亲的眼睛,嗓音哽咽,却态度强硬:“爸,咱们老李家……就是再穷,再不起眼……也不能整窝儿都窝囊啊……”

  顿时,李家宝流泪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三姐的样子非常委屈,眼泪簌簌而下,也不管父亲到底同意不同意,看着他的眼睛只管嘱咐他:“四弟,上了中学好好念,念完初中上高中,上完高中一定要考大学!一年以后,三姐和大姐、二姐一起供你!大姐和二姐先花的钱,你给三姐记份儿账,三姐就是一辈子不抹雪花膏,一辈子不穿新衣裳,也帮家里供你上大学……”

  三姐嘱咐过李家宝,谁也不理,饭也不吃了,摘下书包便走了出去,姐妹们谁都不说话了,一起在流泪。忽然,三姐了返了回来,找到月份牌儿,将当天的一页撕下来,往弟弟面前一拍,含着眼泪下了命令:“四弟,记住这一天,你是怎样才上中学的!”

  说罢,三姐起身又走了。母亲看了看无话可说的父亲,又看了看儿子,狠了狠心,这才坚定自己的意志:“念,就是家里清水煮咸盐,也得让家宝出息个人样儿来!老爷们儿当家不做主,今儿这事儿我定了,报实验,就报实验!”

  就在这个当口,齐老师敲响了屋子门。

  “齐老师!”李家宝开门看见齐老师,就像见了救星一样,扑过去就把齐老师抱住了,满腹委屈,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音。

  “怎么?”齐老师抚摸着李家宝的头顶,直视孩子的父亲。

  面对齐老师慈善而又惊疑的目光,李祖炎有口难言,心里一酸,急忙躲进隔扇里面去了。

  “齐老师!”李玉霞和李玉雯一起给齐老师敬礼,一人抱住齐老师的一只胳膊,请她们的老师赶紧坐下。

  李祖炎躲在隔扇里面,双手上下抹眼睛,又揉了一揉,才返出来,微笑着,实心实意地感谢齐老师:“俺们家的事儿,真让齐老师费心啦……”

  齐老师微笑着,像学生的护卫天使一样,貌似嗔怪,开了一个很得体的玩笑:“怎么,你们当老人的,欺负我们李家宝啦?”

  李家宝这才说出话来:“不,齐老师,全家人……都同意我报实验中学了,你看……” 说罢,他的热泪又是簌簌而下。

  齐老师接过《志愿表》,一只手抚着李家宝的肩头,看看第一志愿栏里贴着小纸条儿的志愿,又看看大桌子当央的咸菜盘子,不由自主,心里也是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