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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败绩

  李家宝记住大姐的叮嘱以后,果然争气。三年六个学期,每学期考试,不管哪一科,他都是全班第一名。除了陈路和曹自立,全年级,几乎所有同学都管他叫全能冠军。升高中之前,只见他不慌不忙的,该看书,就看书;该练长跑,就练长跑;该进考场,就进考场;有条不紊的,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本校的高中。那个陈路,一天到晚,咋咋呼呼,屁股后面跟着曹自立,到处逞能,较真章时,却考进一所“回回高考吃鸭蛋,年年只发毕业证”的高级中学,也许是曹自立离不开陈路的大锅饼,闭住眼睛打开通知书,睁开眼睛一看,还是和陈路一个班,没办法,只好咧咧嘴,又给陈路当跟屁虫儿和应声虫儿去了。

  大锅饼就大鸭蛋,作为吃食,配上一碗豆浆,还真是很不错的早餐,但画在纸上,都是圆圈圈儿,如果把这样的简笔画赠给陈路和曹自立,那就不光噎嗓子眼儿了,也许还堵心眼儿吧?

  李家宝暗暗解了一回气,欣喜万分,蹦跳着回到家里,兴冲冲地把《入学通知书》呈给大姐看,也把陈路和曹自立的下场讲给大姐听。大姐捧着李家宝的《入学通知书》,激动不已。回想起三年前自己对弟弟的冤枉,母亲对自己的误会,晶莹的泪水,湿润她的脸颊;舒畅的感觉,滋润她的全身;弟弟确实争气,非常争气。

  母亲正在炕上做针线活,听到姐弟的对话,十分舒心,眼见姐姐捧着弟弟的《入学通知书》,悄悄流眼泪,母亲非常感动。想到儿子再过三年就能上大学,大学毕了业,就是文化人,她不禁放下手里的活计,立刻招呼她的四女儿:“玉洁,多拿几张肉票,去买些肉,再买几斤芹菜,晚上家里包饺子,全家都吃!”

  “唉!”坐在地桌前看书的四妹听到吩咐,收拾起书本,高高兴兴地找到肉票儿,接过母亲手里的钱,就乐颠颠地走了出去。

  母亲又呼唤二女儿:“玉雯,玉雯--”玉雯应声进来了,母亲笑吟吟的,明明是吩咐二女儿,却把大女儿也给带上了,“告诉你大姐,今晚儿,你们都把男朋友领家来。趁着星期天,把人凑全喽,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母亲的即兴决定,给了姐俩一个惊喜。此前,母亲一直不同意李玉霞和她男朋友的关系,突然,妈要‘把人凑全喽’,李玉雯替大姐高兴,却是目瞪口呆的,看着母亲,几乎不会说话了。喜从天降,大姐非常激动,心口窝突突乱跳,尽量作出很平静的样子,直接回答母亲:“好,我和玉雯保证把人给妈领回来!”

  姐俩欣喜满怀,来到厨房的洗脸架前,玉雯一笑,悄悄向姐姐祝贺:“姐,想不到,咱妈突然开了恩,我真替你和楚鲲高兴。咱妈嘴上不认错,借着‘把人凑全喽’,还是成全了你们。姐,祝你早日把楚鲲变成我们的姐夫,他多有文化啊!”

  高兴之余,姐俩先后照照镜子,稍作打扮,马上就朝外走。

  母亲又吩咐三女儿和几个小的:“玉霁,你和面!玉茹去买腐乳酱油醋!玉蓉、玉琴,你俩剥蒜捣蒜泥,回头帮你们四姐摘芹菜!麻利点儿,你爸一到家,咱们就下饺子!”

  “妈,不过年不过节的,全家人平等吃饺子,太阳从哪边出来啦?”三女儿心情舒畅,就故意向母亲说反话。

  “你四弟考上了高中,你就不高兴?”

  “你高兴,就全家高兴。不过,楚鲲的父亲戴过右派帽子,你不嫌弃啦?事关我姐一辈子,你可得拿准舵儿!”

  “快干活去,八个孩子属你气我,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全家人欢天喜地,李祖炎回到家里,心满意足,高高兴兴,一边与未来的女婿喝饺子酒,一边唠李家宝。不知不觉中,李家宝陶醉了,准二姐夫刘士忠,让他也喝一盅儿,他一口就干了下去。入口辛辣,心里却热乎,就连晚上钻进被窝儿里,心情也激动。

  月光朦胧,李家宝忽忽悠悠地飞了起来,飞过了群山,瓢越了云海,不由自主,就飞向了首都北京。一种飘飘然的感觉无声无息地支配他,从万里高空降到低空,鸟瞰着北京大学神奇的校园。观看许久,他缓缓地降到地面,脚无根基也能走,一步三尺,一跳十丈。忽然,朦胧的月光变成了明媚的阳光,蔚蓝的天空中,飘扬着庄严的五星红旗。片刻,他看见了各国的国旗,开始会见各种肤色的专家,学者,在敞亮的大厅中,代表伟大的祖国,登上了国际讲坛,像许多著名前辈学者那样,凭借雄辩的学术成就,显示了炎黄子孙的智慧,也获得了应有的尊严。他看见了美丽鲜花,听到了热烈的掌声,也听到了各国同行的赞许声。

  载誉而归,在市工人文化宫,他不苟言笑,郑重地向人民代表进行汇报。主席台上,新任的市长和管文教的副市长陪着他,连市教育局的关老爷,也得坐在台下。会场里对号入座,鸦雀无声。突然,他发现第八排中排,临右边过道的位置仍是空着的。

  陈路的面孔突然出现了,想见见老同学。把门儿的不让进,说他没有票。就是有,也一定是偷的!大个子秘书也出现了,猴儿脸上挂起了阿谀的笑容,不顾口臭,弯弯着腰,把嘴凑向李家宝的耳朵,温和地请示:“陈路想见见您,可以吗?”

  李家宝很大度,微微一笑,潇洒地告诉大个子秘书:“陈路是我的初中同学,你可以让他进来。”

  大个子秘书很听话,领着陈路走进来了。陈路笑嘻嘻的,径直上了主席台。李家宝不计前嫌,很礼貌地迎过去,请他坐在舞台旁边的椅子上等一等。陈路突然变了脸,啪,啪,啪,猛然向他抽了三个大耳光。李家宝措手不及,啊呀一声大叫,惊醒了。

  这情景,本来在梦里,李家宝却如同真的挨了耳光,顿时,兴奋被恼怒所取代,喜悦化作了愤懑,当夜就狠下决心,将来非进北大不可,似乎北大在双齐市只收一名学生,也非他莫属。他从来都不写日记,却忽地坐起来,写了一篇《我之惊梦》……

  高中的学习生活开始了。他丝毫不敢怠慢,时时不敢忘记,他要争气,必须争气。有的同学,上了高中就想喘口气,他却是马不停蹄,一路疾驶,眼前,经常浮现被咬成半月形的大锅饼。

  很快,第一学期期中考试结束了,他的语文得了九十八分,外语九十六分,其他各科,都是一百。全班同学,无不刮目。惬意的感觉里,他暗暗得意,禁不住遥遥问陈路:哼哼,你行吗?不知不觉,如同在梦里,忽忽悠悠的,他当真飘了起来。

  他学习好,班委会推荐他做学习委员,他欣然应承,却一直不做工作。团支书找他谈话,态度和蔼可亲的,他却不往心里去。谈话时间长了,他很烦躁,便口无遮拦,不顾深浅地抢白团支书:“求求你,快些饶了我吧。与其这样浪费时间,咱俩还不如多做几道数学题!不然, 就让我痛改前非,首先做一做你的思想工作。作为班级干部,就应当处处给同学做榜样,你能不能抓点儿紧,把时间用在正地方,提高提高你的学习成绩啊?”

  好心的团支书被他羞得无话可讲,当时就躲到操场上抹眼泪去了。事后,班主任徐老师亲自来到他的书桌身旁,微笑着,邀请他到外面去散散步。他的心里明镜似的,他已经过分了,当面噎人不说,确实也是太卷人的面子了,任谁都难以下台。他的心里产生了自责,就跟着徐老师走出了教室。突然,他又产生一种难以消解的愤懑情绪。哼,有话当面讲不,背地里去找老师,老师就什么都正确啊?瞬息间,他作好了挨批的思想准备,决定一言不发。

  来到外面,徐老师一直微笑着,不但没有批评他,反而循循善诱,语重心长地对待他:“李家宝,你的学习成绩不错,连我这个当班主任的,也感到很荣耀。不过,咱们可不能骄傲。一定要记住一句话,读书的,不只是你自己呀!”

  李家宝不搭言,徐老师就向他提了一个建议:“我已经替你侦察好了,四班有一位女同学,是从市一中考来的。入学的成绩和你水平相当,不过,基础可能比你还要雄厚。特别是外语,就连当年外贸部的口语翻译,后来转到咱校的戴老师,看了她的卷子,又专门听了她的口语,禁不住,也连连夸赞她。她叫赵岚,性格非常开朗,很好接触。你是个男同学,最好主动出面,去结识她,认真了解她。也许,对你会有很大的益处。”

  李家宝仍不讲话,徐老师就耐心地启发他:“你要是为难,也可以这样。如果你愿意,她也同意,就由我和鞠老师先给你们通通气,搭搭桥儿,也算我替你做一回学习委员的工作。你们俩最好能下战书,打擂台,既能使你们互相促进,又可以使全高一的学习空气变得更加活泼。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你说好不好呢?”

  徐老师已在直接问他,他仍不回答,相反,对徐老师的话几乎不相信。面对消极的李家宝,徐老师敏锐地察觉,他的内心深处好像埋藏着隐衷,便十分和蔼地再次问他:“怎么样,还有什么顾虑吗?真有什么顾虑,就直接和老师说一说,老师能帮你的忙,就一定认真地帮你。”

  李家宝抿住嘴巴,还是不说话,抬眼看看徐老师,就把他的目光移向了远方,仿佛他自有远大的目标,常人难能理解。

  徐老师很宽容,眼见李家宝的身上有毛病,对症下药地替他开处方,他却自以为是,不肯就医,就暂时任他放纵,并且借机观察他,审视他。徐老师不急也不躁的,不希望自己的学生盲目地骄傲自大,更不希望自己的学生唯命是听。只希望他能有自知之明。尽快接触赵岚,在同赵岚切切实实的比较中,自己认识自己。

  等待批评的李家宝始终听不到老师的批评,觉得奇怪,禁不住回头看看徐老师,徐老师抓到了机会,便非常负责地劝诱他:“如果你磨不开主动去找赵岚,就让她先来找你,这样可以吗?”

  李家宝若有所思,似有深虑,突然,两眼直视,一本正经地问徐老师:“赵岚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蓦地,徐老师有所感觉,为引起他对赵岚的重视,便有意强调赵岚家学渊源,试探着,用一种敬重高等学人的语气激励他:“赵岚的母亲可不是常人能比的,曾留学莫斯科,去过伦敦、巴黎、法兰克福,是一位成绩卓著的语言学高级教授。”

  “高级教授?”李家宝始料不及,不由得惊讶。

  徐老师非常耐心,终于有所收获,从他稍纵即逝的神色里,看到了他对高级教授的崇敬和认可,马上因势利导:“赵岚的母亲虽然硕果累累,专著频频,但是待人非常谦和……”

  李家宝看看徐老师,动心了。受小学班主任齐老师的影响,受学校环境的熏陶,他格外尊敬知识长者,对有真才实学的教授,早有虔敬的情感。赵岚有这样一位母亲,他十分羡慕,不服气的情绪当即消散了许多,不禁又问徐老师:“他父亲也是教授吗?”

  “不是。”

  “那是干什么的呢?”

  “你想知道?”

  “想知道。”

  “她父亲吗……是咱们双齐市的市长。”

  “市长?”

  “不错。”

  “那……那我坚决不同赵岚来往!”

  “为什么呢?为什么她的父亲是市长,你就不同意同她来往呢?心平气和,说说你的理由。”

  李家宝不肯开口,无论徐老师怎样追问,怎样启发,就是一种不变的态度-- 再不开口。

  徐老师很敏感,默默地点燃一支香烟,看着李家宝,想到一些深刻的社会问题。他有所判断,不便同他的学生讲。许久,才似乎有了比较成熟的考虑,用一副征询的口吻向他提议:“那咱们这样吧,咱们学校每次考试以后都张红榜,每个学年排前十名,等期中考试的红榜贴出来以后,咱们再认真谈一谈,你看怎么样?”

  “不,大可不必。果真红榜排名,我和赵岚就在红榜上见,我决不会向她作任何讨教!”李家宝态度生硬而坚决,说完,拔腿就跑,好像他遭受了莫大的羞辱。

  望着李家宝的背影,徐老师摇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不久,红榜张贴出来了。同学们怀着各种心情去观看,李家宝却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刻意留在教室里,理也不理。他不顾探究对方的实际情况,只管笃信,赵岚再受宠,自己再冷清,事实也会说话。不管她的名字多么响亮,自己的名字多么俗气,也不至于市长的女儿就一定高,泥瓦匠的儿子就一定矮。“赵岚”二字想排在“李家宝”三个字的前面,泥瓦匠说了不算,市长说了照样也不算。红榜尊重的是成绩。尽管他也担心出现万一,但是他故作镇静。只想听到,而且要从别人的嘴里听到,李家宝是高一红榜上的第一名。不仅仅如此,他还想使同学们得到一种印象,他并不在乎谁第一。他以看书的姿态遮人耳目,两只耳朵却始终支棱着,收听门外的任何动静。突然,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赶紧作出不受任何干扰的样子。门开了,他连头都不抬,直到跑进来的同学喊了他的名字,他才把头抬起来,注目微笑着,暗暗得意,准保是好消息。跑进来的同学是郝玉梅,满脸喜气地向他奔过去,开口就赞叹:“你可真不简单!”

  果真是好消息,喜从心中悄悄来,令他此时更刚愎,灵机稍稍一动,他便明知故问:“我怎么不简单啦?”

  “红榜贴出来了,咱们班团体第一,你还是全能亚军!”郝玉梅揭开谜底,眉开眼笑的,真心真意地为他高兴。

  “什么,我是全能亚军?”李家宝不禁惊讶。郝玉梅的喜气里分明包含着个人的感情,他却浑然不觉,一门心思,只在战胜赵岚上。女生漂亮不漂亮,娇媚不娇媚,对他还没有磁力,他急切地望着郝玉梅,一心希望,郝玉梅只是卖关子,然后就会抛出底牌。他睁大了眼睛,紧张地期待着,可是郝玉梅见他流露惊疑之色,却以为,他是不相信他能获得亚军,就一本正经地补充说明,“真的,你真是全能亚军!孟宪和第三,夏志平第五,王杏娟第九,前十名咱们班占四个。其它班都是两个。咱们一班,是当之无愧的团体冠军!赵岚获得了个人第一名,四班才是集体第二名。”

  “不可能,不可能……”

  “你还不信啊?不信你就亲眼看看去,高中的红榜贴在一进楼门大厅的右边。我的视力一点儿五,看得清清楚楚!”

  “我,我会第二……”李家宝不由自主地喃喃着。郝玉梅早已说得明明白白,他却仍然不相信。

  可是,热心的郝玉梅却未觉出他刚愎,反倒发现他很谦虚,甚至为他感到自豪。殊不知,他已把亚军看成了灾难性的名次。已然看见了半月形的大锅饼。他忽地站起来,顾不得礼貌,撇下向他讨好的郝玉梅,就走出了教室。可笑痴心的郝玉梅,事情到了如此地步,仍然没有看出破绽来。看不出破绽就看不出火候,人家的心里已经着了火,她那里,却是美滋滋的,自己把自己蒙进大鼓里,不仅丝毫没感觉,她还笑盈盈地追赶李家宝,一心想看看,面对铁的事实,李家宝还会怎样。两个人一前一后,噔噔噔地下楼梯,很快来到了大厅。李家宝早已忘记了风度,不管不顾地挤到前面去,只想看到,他不是第二,是第一。目光太集中,耳朵往往就失聪,此时,他只相信他的眼睛。郝玉梅却相反,她已经看过了红榜,眼睛没有事,耳朵特别灵,为了给李家宝继续提供好消息,她想把同学们的所有议论都记在心里,事后学给李家宝。

  “前两名遥遥领先!”

  “李家宝是不是你们班那位长跑王子?”

  “那不,就是他。”

  “真行!”

  “赵岚呢,不比他厉害?”

  “就差零点儿五分,还算差呀?”

  “差零点儿零五也是差,就得排在第一名的下边!”

  “完了完了,红榜无情,巾帼辱须眉,这下咱班女生可有说的了。你听听,唧唧喳喳,多烦人!”

  “可不是,李家宝也真笨,偏偏让赵岚落下零点儿五!”

  “嘿嘿,人家笨,你俩第几呀?名落孙山,还埋怨探花,摸摸你们的厚脸皮,烫不烫?羞不羞?”

  “你就乐意女生拿第一呀?”

  “可你改得了红榜黑字儿啊?”

  “我不行,我才指望大学委。”

  “你们男生真俗气!”

  “就是,自诩大丈夫,其实小心眼儿!”

  “去去去,好男不和女斗,没和你们说话!”

  “想说不想说,也是赵岚第一!”

  同学们议论纷纷,李家宝什么也没听见,只看到他不是第一,仅仅是第二,就像他自己在心里强调的,红榜尊重的是成绩,并不照顾心绪,第一名的位置上,端端正正地写着两个字-- 赵岚。

  赵岚,当真是赵岚……李家宝的头顶如同遭了闷棍,脑袋发蒙,眼冒金星,揉一揉眼睛,屈辱地再看第一名的位置,赵岚的名字格外醒目,赫赫的,毋庸置疑。他不情愿承认眼前的事实,“赵岚”两个字却毫不留情,偏偏就把“李家宝”三个字压在下面。他直盯盯地盯着第一名,满脸发烧又发涨。再看那第二名,浑身难忍又难耐。忽地,陈路的讪笑闯进了他的脑海,难言的耻辱感爬上了他的心头。那摇晃着的、被咬成半月形的大锅饼,令他恼怒,令他愤恨。他早已忘记他是在人群中,并拢手指,朝上面狠狠地啐了口唾沫,猛然跳起,向“李家宝”三个字,无情地抹去。

  在场的所有同学无不惊讶,郝玉梅一怔,这才发觉,自己把自己蒙进了闷鼓,原来,李家宝对他获得第二名不但不满意,而且非常生气。她追悔莫及,暗暗难过,都怪自己不好,好心好意的,反倒惹下了这么大的祸事,可是,她实在不明白,班级获得团体的金牌,李家宝立了首功,而且他还获得了个人全能的银牌,他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火气呢?他的火气是冲谁发的呢?郝玉梅想从闷鼓里面钻出来,已是进去容易出来难了。此时此刻,李家宝无暇理会任何人的心境,也不管同学们惊讶不惊讶,仅仅知道,榜上榜下的李家宝都已失去了光彩,转身分开众人,便向楼外冲去。他冲出了人群,冲出了教学楼,毫无目的,懵懵懂懂,向主楼身后的运动场跑过去,他恨陈路,也恨自己,恨自己不能全拿一百分,恨自己该争气时不争气。

  跑到足球场,他停住了脚步,只见蓝天依然晴朗,同学们仍然快活,似乎红榜上的名次并不重要。他喘着粗气,怒视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一切都不对,他发现,所有人的所有举动,统统别扭。忽然,他看见高一

  天渐渐地暗了,运动场上,已是静静的了。他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的眼泪早已被秋天的晚风抽干了,脸上紧巴巴的,他也无心去管,只想继续躺下去。忽然,有人踢他的小腿,他一惊,扑棱一下坐起来,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位他不认识的女同学。那女同学生得玲珑俊俏,一双大眼睛惊疑地望着他。他很奇怪,便态度生硬地问人家:“你想干什么?”

  “你那样躺下去会生病的。”那女同学好心地回答。

  “你是谁?我生不生病和你有什么关系?”李家宝很想礼貌地对待好心人,可是,他的心绪不为他做主,他嫌那位女同学多管闲事,似乎他的泪痕被别人看在眼里,他就失去了体面。

  好心的女同学一怔,没有料到,他会如此对待别人的善意,索性针尖儿对麦芒,却不忘讲道理:“我是我。你生不生病确实与我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但是,你和学校总有关系吧?”

  李家宝瞪大了眼睛,禁不住又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抹红榜?”

  一提红榜,李家宝更加生气了,也不管对方是男是女,人大人小,也不管将来,他们之间还会不会有交往,彼此的关系将会怎样发展,只管发泄胸中的怨气:“我抹的是我自己!”

  “你的名字是在红榜上!”

  “高中的红榜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

  “有个屁!”

  一番对话,李家宝蛮不讲理,语气里裹着强烈的反感,恨不得那位女同学马上自觉地走开,可是,面对李家宝的蛮横态度,这位女同学不但没有马上离去,反倒也恼了性子,你刁蛮,我偏偏不惯你。只见她言语犀利,硬碰硬地不让份,句句话都抢上风头。李家宝不理解,明明他把个“屁”字已经喷得落地砸坑,小女生却看不出眉眼高低,占了理,就没完没了儿。李家宝索性站了起来,冷冷地看她一眼,拾起上衣,扭头就走,把个欲问究竟的女同学,晾在原地,管也不管了。

  “你站住,站住!”顿时,玲珑俊俏的女同学愤怒了,胸脯上下起伏,厉声吆喝。

  李家宝明知理亏,听到喊声却不回头,只管自去。他反感,恼怒,把个素不相识的女同学,看成了初中的小班干,就像方才对待张雷一样,把她也当成了赵岚,不仅很蔑视,而且无理地对待。殊不知,这位好心的女同学,恰恰就是赵岚。

  红榜张贴前,赵岚的班主任鞠老师,特意找她谈了话,希望高一学年的两位佼佼者能够齐头并进,带动大家共同努力。起初,赵岚不想答应,思索一番,突然改变了念头,恨不得马上就与这位不可小觑的李家宝,直言不讳地交朋友。

  校运动会上,一班的男十号敢冲,敢拼,有必胜的信心,给她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十号令她振奋,也使她钦佩。放了学,她就问与她同行的郝玉梅:“你们班的十号叫什么名字?”

  郝玉梅冲她诡秘地看一眼,便嬉笑着回答:“叫李晶。”

  “坏蛋,你明明知道我问的是男十号。”

  “男十号吗,男十号叫李家宝。”

  “名字太俗气了,自诩为宝,还仅仅是他们老李家的,与他在运动场上的表现根本不相称!他学习好吗?”

  “听说,入学成绩相当高,不亚于你!”不由得,郝玉梅的面目和语气都很自豪,急忙看赵岚,蓦地很羞涩。

  赵岚看见好友尴尬的神情,觉得好笑,就故意逗弄她:“我喜欢上那家伙了,你相信吗?”

  “你……真的呀?”郝玉梅顿时很紧张,也很窘迫。

  赵岚很想揶揄她,忽然,觉得她的神态也撩拨了自己,就没有笑她,也没有说话。郝玉梅受到了刺激,就不再说笑,也不再问课本上的问题,默默地朝前走了一段路,突然,说她有点儿事情要去办,必须拐个弯儿,转身就与赵岚分了手。

  赵岚敏锐地发现了什么,莫非……莫非是情窦初开,恋爱发芽?不行,那可万万不行,大家还是中学生啊!她在心里这样嘀咕着,偏偏感到,自己的耳朵火噜噜地热了起来。就非常严肃地正告自己,谁也不许胡思乱想,谈恋爱是大人的事情,如果你赵岚没出息,那是要耽误大事的,她凭着她的毅力,严格地自己把关,再摸摸耳朵,不那么热了,就加快脚步,急忙回家。

  事情很快就变成了往事,她觉得,自己已然管住了自己。可是当鞠老师找她商量,怎样接触一班的李家宝,彼此互相促进时,她却立刻想拒绝。面对严肃、认真的鞠老师,她甚至非常窘迫,脑海里,竟然映出男十号在运动场上拼力争先的形象。紧接着,郝玉梅羞赧的模样,闷头不语的形象,急忙拐弯儿的情景,都从她的记忆里往外钻,连她自己耳朵发热的情形,也被她想了起来。说来也奇怪,想到耳朵发热,她的耳朵忽地又热了。她已经感到她的心情十分慌乱,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自在。以前,她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禁不住在心里大声喝叫:“不许想入非非!”她有意控制住自己的怪异情绪,就连忙说服自己,“男女同学正常交往是不可避免的,你为什么要回避?只有怯懦者,才怕自己管不住自己!她调整好心态,立即就向鞠老师表示:“我想好了,一定和李家宝交个朋友,也树个劲敌,好好和他争一争!”

  鞠老师见她终于答应了,就十分认真地叮嘱她,“赵岚,据徐老师讲,李家宝的性格非常倔强,和他交朋友,一定要足够的有耐心,千万不能伤害他的自尊心。你能做到吗?”

  “是,他性格倔强,我就必须耐心。”

  红榜贴出来了,赵岚发现,李家宝没有露面。当她第二次下楼寻找时,正赶上李家宝跳起身来抹红榜。她一眼就看了出来,李家宝是心傲不服。不过,她只觉得好笑,却未产生反感,反而有意提醒自己,你即将接触的李家宝,大有一种不服输的精神,这家伙确实很倔强。你必须要冷静,冷静,再冷静!突然,李家宝盲目地冲出了教学楼,赵岚就瞄住他的身影,一心想看看,他究竟还想干什么。跟到楼后的运动场,赵岚站在远处,把他超越张雷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也目睹了他是如何保持领先的。不由得,赵岚十分感兴趣,紧紧追逐他的身影,早已是目不转睛了,禁不住,她发自内心地赞叹,运动场上的骄子,学习成绩还非常优秀,实在是罕见,也确实难得!情不自禁,她甚至感激鞠老师,交给她一项趣味十足的任务。不过,当她看见李家宝撇下憨厚的张雷、独自走向足球大门的时候,她立刻想了起来,这家伙刚刚抹过红榜,禁不住,暗暗地觉得,李家宝的所作所为并非倔强,如此慢待对手,也许是他的心胸不够宽阔,心胸狭窄不容人,明明就是刚愎,她看一眼躺在足球场上的李家宝,蓦地,心中升起一种无名火,就像李家宝的不良行为也丢了她的脸,真想立刻奔过去,拉起这位这位刚愎的家伙就质问,凭什么人家主动和你握手,你理也不理?她刚要举步上前,这才想起,不服输的李家宝还不认识她,还不是她的好朋友,便一吐舌头,连她自己也笑话自己,又犯了急脾气。同学们陆续离校了,渐渐地,偌大的运动场已是空空荡荡,除了赵岚,只有李家宝还躺在那里。莫非他当时跑得太急,太快,跑坏了?已经没有力量再和张雷交谈了?好心的赵岚突然替李家宝担起心来,暗暗埋怨自己,你怎么这么久才想到这一点呢?赵岚想到这里,慌忙跑了过去,却没有想到,自己好心好意为他着想,他扑棱一下坐起来,吓自己一跳且不说,竟然蛮不讲理,理屈词穷,还想一走了之,这是什么品行啊?

  赵岚望着拂袖而去的李家宝,胸脯上下起伏,越寻思,越不能容忍,不管三七二十一,起身就追了上去,猛然扯住李家宝衣服的下摆,又是一声大喝:“你站住!”

  李家宝想溜,却被扯住了衣服,又听到如此愤慨的喝令,只得回过身来,面对难以脱身的尴尬局面。怨气未消,他怒目打量小丫头,突然有所发现,小丫头十分叫真儿,对他也是怒目以待,居然摆出一副不明辨是非就不肯罢休的姿态。嘿嘿,不由得,李家宝很好奇,面对愤怒的小丫头,蓦然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好感。小丫头人不大,性情却是如此执著。她的模样十分俊俏,竟然也会怒目向人,激愤中,几乎流露一种逼人的侠气。好感莫名而至,李家宝越发觉得有趣儿,顷刻间,仿佛消除了心中的难解之愤,反倒想看一看,这位美丽能事的小丫头究竟还会怎么样,便慢慢悠悠地嘲弄她:“我没工夫,也不想理你,你能把我怎么样呢?”

  “你狂妄!你没出息!你输不起!你胆怯!”

  “嘿嘿,我胆怯?我输不起?我没出息?我还狂妄?”

  “当然!”

  “你有什么根据呢?”

  “你惧怕赵岚!”

  “什么?我惧怕赵岚?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去修复红榜,不要丢人!”

  “你……”原来,小丫头是有意前来羞辱自己的,公然以弱逞强,搬出赵岚壮她的威风。忽地,李家宝再次被激怒了,只觉得她态度逼人,非但不见了侠气,明明就是曹自立,也是跟屁虫和应声虫。愤慨中,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向外喷着火,一心要把小丫头的锐气打下去,喉咙里,却被赵岚的犀利言辞噎住了。

  “你敢怎么样?”赵岚自幼就不怕蛮横无理的,顿时立起大眼睛,挑战似的,迎向这位输不起、偏又不可一世的李家宝。

  李家宝一惊,触到了如同利剑的目光,无可奈何,只得认真对待眼前这位小丫头、小班干了,便盯住赵岚,探问赵岚:“赵岚是你什么人?是你的阿姨还是婶儿?你能不能如实说出来?”

  赵岚心中好笑,却是余怒未消,便以庄严的口吻向李家宝宣告:“她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英雄?”

  “当然!”

  “也好,既然你崇拜赵岚,不惜为她抛头露面,那就有劳你的大驾,请你郑重地转告你心目中的英雄,期末重新看红榜!”

  赵岚一怔,在红榜上,李家宝明明是处在第二的位置上,此时却出此言,那语气,就像他肯定能够翻盘,对手终将输定一般。面对这种败而不馁的锐气,蓦地,赵岚急忙从舌战的圈子里跳了出来,看看已然宣战的李家宝,趁势撇开愤慨和抵触的情绪,露出了惊羡的神色,紧追不舍地问他:“你能超过赵岚?”

  李家宝开口便答:“不能就不张嘴!”

  李家宝的自信已近于专横,可是,他那专横的自信里,却显示出一种霸道的阳刚。禁不住,赵岚再次打量他,只见他愤愤然信心有余,丝毫也没有败阵的顾虑,不由自主,受到一种霸者终将称霸的触动和刺激,窃喜中,在他的身上觅得了江湖英雄的气概,强烈地感到,尽管他的言行十分刚愎,却惹人急于同他较量。他那过分的自信固然不可赏识,却也不可小觑,甚至应该尊重,恰如鲁莽的绿林英雄使得一手好枪棒,即便是粗野待人,也令人刮目相看。她忽然想起《水浒》里,梁山脚下豹子头林冲与青面兽杨志的一场厮杀;又想起了《三国演义》里,葭萌关前张飞夜战马超的情景;心中暗说,敢跳起来抹红榜,毕竟还是有能耐。真能与他“大战三百合”,那才刺激,那才过瘾。好感骤至,赵岚对他公开叫阵的勇气和信心已是敬佩有加,禁不住,将说话的语气也换成了调侃:“那好吧,受人之托,必当竭力。我一定要告诉赵岚的母亲,她的女儿遇到了一位强劲、霸道的敌手,叫她务必严肃、认真地叮嘱她的女儿,无论如何也不能小视李家宝。那家伙刚愎自用,性格顽劣,个子高大,脾气也大,即便输了也不会心服口服。她还应该鼓励她的女儿,必须不断地战胜李家宝,让自以为是的家伙喘不过气来,才可以让他知道,赵岚尊重强大的对手,但从不畏惧强手!”

  “我是让你转告你心目中的英雄,并不是她的母亲!”李家宝气急败坏,一心要报复的是赵岚,不容许小丫头把事情扯远,就连赵岚已跳出争辩的圈子,对他的霸气萌生了敬意,调侃间,既顽皮又诙谐,遣词造句根本不是初中生的言辞,他一概不觉,只想把不服输的宣言,让眼前的小丫头转告大市长的千金。

  “当然,我也要告诉傻赵岚,不能只把你当作英雄,让她把你落在后面,使你望尘莫及,欲罢不能,心中不甘,却始终屈居第二!”赵岚摇着灵巧、兴奋的舌头,看着耿耿于怀的李家宝,不知不觉中,已露出破绽。

  可是,李家宝早已被赵岚激得无暇多顾了,只知不服气,哪里还能发现对方的破绽,禁不住,愤然发誓:“空口无凭,到时候你也可以去看看高中的红榜!”说罢,他便扬长而去,似乎期末考试名列榜首的,只能是他李家宝,赵岚、张雷之辈,无足挂齿。

  望着李家宝的背影,赵岚一吐舌头,莞尔而笑,笑他不识庐山真面目,竟拿自己当娃娃;笑他的自信太过分,不知道人人可勤奋;同时也暗暗笑自己,恼他,还要姑息他。他那里刚刚“拍马叫阵”,自己就想起了大英雄的捉对厮杀,“求战”心切的傻岚岚,都快变成烧火的丫头杨排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