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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压抑
第二天早晨,李家宝刚刚睁开眼睛,骨碌一下就爬了起来,赶紧洗漱,吃饭,放下筷子,就去找老孟,邀他一起去看徐老师。 昨天,徐老师是心脏病突然发作,及时抢救后,脸色灰白,身体虚弱。今天一早,却有人打发两个初中学生来医院,“请”他回学校去澄清问题。大夫和护士都板着脸,将他们拒之门外,按照医疗规定,要求所有人都退出病房。徐老师赶紧请求大夫,“让我老伴儿先到外面去,把我这两个学生留下,我有紧要的事情。” 大夫也不回答,一个个往外“请人”,唯独没有过问他俩。病房里,除了病友只剩他们师生三人了,徐老师的声音很微弱:“你们俩的心情老师很理解,不过,就我个人而言,这个时候能躺在这里,也许还是件好事,你们就不要惦记了,也告诉班里的同学,不要再来。可是,关键时刻,我却没有办法再管班里的事儿了。你们两个,无论在班里,还是在全校,都很有影响力。一定要看清事实再说话,可不能头脑发热!眼下,千万要把你们的犟牛照顾好。他很有才气,看问题深刻,也尖锐,但是他嘴好说,又常常不注意对象。唉,本来他的一条腿已经迈进了他所仰慕的大学,如今不得不退回来,他所受的刺激,肯定就比你们更大一些。你们俩一定要叮嘱他,少发牢骚,多想事儿,暂时也别作诗。你们也要转告和你们要好的那几个,关键时刻一定要忠诚。越是混乱,越是要实事求是,可不能只看眼前,昧起良心做糊涂事啊……” 徐老师明明还有许多话,护士进来了,进来就问他:“话说完了吧?”高声问过以后,她就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向徐老师窃窃私语,“快让你的学生走吧,有人已经发问了,为什么你能和他们俩说话,就不能和其他人说话。” 徐老师领悟地点点头,眼巴巴的,望着两个最可心的弟子,与他们注目告别…… 乌云滚滚,无情地压过来了,人们焦灼地望着天空,谁都不知道,尚不可知的风雨究竟会有多大。李敬雅贴出大字报不久,高考制度就被废除了,全国的招生工作也被迫停止了。 李敬雅暗暗庆幸,他看准了天时,可是他却懊恼,迟迟不得人和。起初,他和他的支持者只能孤军作战,他的大字报也一直被批判。但到了八月份,全国各地开始串连,他们立即正式成立造反组织。为了借助学校的号召力,获得和广大师生直接对话的机会,一天,他们以××造反团司令部的名义,措词十分强硬,向校党支部发出《勒令》,必须支持他们的革命行动,全校召开批判大会,批判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连续发布三次《勒令》,又威严地发出《最后通牒》。校党支部经反复研究,只得支持红卫兵小将,但是,仍然坚持由校文革小组出面,同他们联合召开批判大会。 一天晚上,批判大会开始了。第一项,由高三一班的尾巴尖儿杨春来,代表红卫兵小将,也代表学校的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焚烧资产阶级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教科书。 浓烟滚滚,战火熊熊。校文革组长代表学校发言后,李敬雅立刻登上了讲台,激昂慷慨地宣布,面对保守势力,为了捍卫毛主席和林副统帅,他正式更名为李东彪,坚决踢开学校里的走资派,誓死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李家宝简直哭笑不得,但是,他却必须坐在那里,因为会议也是学校组织的。突然,李家宝吃了一惊,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鞠老师也登上了讲台,他的口气虽然不够慷慨激昂,但有一段话,却令许多师生大失所望,目瞪口呆,甚至耿耿于怀:“就在我们痛心疾首,愤怒挞伐孔孟之道时,就在我们热烈欢呼,彻底砸烂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制度时,大出所料,我们一位高三学生,却面对高高一摞教科书,伤心地落泪。试问,这是什么样的眼泪?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流毒何其深也,是可忍,孰不可忍……” 顿时,尊严长者的形象消失了,爱国华侨的光环也暗淡了。李家宝不禁茫然,仿佛看到一位做作的酸儒,令人十分伤感,甚至愤恨。堂堂为人师者,举止言谈,曾是学生们的楷模,关键时刻,竟然双腿疲软,不惜咬文嚼字,无耻地出卖他的弟子,哪里还是知识长者?充其量,只是可以将酒肉饭菜化作有机肥料的骨肉皮囊! 自此,学校里分成了两大派--造反派和保皇派。李东彪所带领的造反派,明确地表示,“踢开党支部,自己闹革命”,将校领导全部圈进了牛棚。一根筋不由得愤怒,立刻也成立了组织,也提出了口号,“坚决支持党支部继续领导学校”,必须释放革命干部。但是,他的做法非常愚蠢,凡被大字报点过名的师生,想要参加他的组织,他一概不收。李家宝和他的好友被两大派挤成了逍遥派。逍遥派无事可做,无话可说,李家宝的肠子就像绾了一个大疙瘩。 两派的同学都很忙,激烈地辩论,匆匆地写大字报,就连还不大会写作文的小同学,也个个有事做。拎糨子桶,散发传单;无情地给走资派剃鬼头,坚定地掩护革命干部;一方横扫四旧,一方保护历史文物;针锋相对,来去匆匆;有熬红眼睛的,也有睡凉板凳的;两派动手时的时候,甚至不惜被伤害。但逍遥分子,却只有悠闲的份儿,其实,悠闲并不轻松,它意味着,你连紧张忘我的基本权利也没有。然而,高三里的许多聪明人,已然有了个人的思考和见解,他们宁可选择痛苦和愤懑,宁可选择逍遥,也不肯昧良心。李家宝处于自己的境地,不能理解黑与白的颠倒。死活不承认他是修苗子,坚决不杀回马枪。眼见着,就连家里的四妹和五妹,也去外地搞串联,他却只能闷在家里生闷气,活生生地变成了闲人,废物。他尝受不了郁闷的滋味,禁不住生出一种不合乎潮流的愤怒。他想把愤怒压在心底,心底却不住地翻滚。他还明白,即便心绪再紊乱,也不能授人以柄,他就把愤怒栓在他的小舌上,死死憋住,憋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一天,他看见很多外校的红卫兵,趾高气扬,肆无忌惮地冲进实验中学的校门,耀武扬威,煽风点火,一口一个“这里更应该……”仿佛重点高中,就是窝藏人过的黑窝。他们煽风点火以后,立刻以他们的革命情谊,坚定不移地支持李东彪,许多人高举着棍棒,将一根筋的保皇组织拼命朝校外驱赶。混乱中,李家宝看见了陈路和曹自立,陈路似乎还胆怯,只动嘴,不动手,曹自立却敢抡圆了棒子下死手,奋勇冲杀,一路威风。 李家宝愤懑不已,无话可说,无处发泄。回到家里,他痛苦不堪,仍然无事可做,越想越不理解,索性发狠,满腔义愤,也点了一把火,一篇又一篇,撕扯他的各科《习题集》,任痛惜的泪滴将它们斑斑点点地打湿;任无情的火舌将它们舔干,吞噬,化成灰烬。灰烬萦绕在他的脚下,恋恋不舍,迟迟不肯离去。他默默地理解了,为什么泪水也能化成灰烬,他实在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将如何发展,也无从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被如何安排。 突然,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像是郝玉梅。循声望去,果然是郝玉梅。只见她身着绿军装,腰束宽皮带,左胳膊上带着红袖标,笑了一笑,却流露着羞愧的神情。她的两条辫子又长又粗,被她精心地绾在头上,军帽是最大号的,也掩饰不住她没有剪辫子的秘密。 “你?”李家宝对她的装束深感意外,意外使他一时困惑,困惑使他呆滞,呆滞就是发傻,他望着郝玉梅,竟然拎着拨弄火的木棍子,木然而立。 郝玉梅深情地望向他,他却盯着郝玉梅的左臂。红袖标,很醒目,他迟迟疑疑的,不敢冒犯,也知应该怎样对待这位装束时髦的郝玉梅。蓦地,他愈加窘迫,想起了徐老师的叮嘱:应该以后做的事情一定要以后去做,火舌悄悄蹿向他的裤脚儿,他仍在发呆。 “火!”郝玉梅惊叫一声,忘记了羞怯,急忙冲过来,抓起一本还没有被焚烧的课本,就向李家宝腿边的火舌拍打起来。 火,驱除了郝玉梅的尴尬,也缓和了李家宝的心绪。 “你哭了?”郝玉梅吃惊地问李家宝。 李家宝不做声,看看习题集,已被烧光了,就蹲下身去,开始烧书。郝玉梅掏出小手绢儿递给他,他不接,只管用手掌抹去脸上的泪痕。郝玉梅疑惑地问他:“你怎么也烧书啊?” “烧了心里痛快!” “那,我帮你……” “不怕有人说你逍遥?” “我情愿……” “你是红卫兵……” “我宁可不当。” “那,不烧了……” “咋又不烧了?” “你来了,就不烧了……” “为什么呀?” “鬼才知道!” 李家宝的话虽不柔和,却暗暗藏情,默许了郝玉梅的到来。他将郝玉梅让进屋子,又把她领进了隔扇,不由自主,再次感受了异性的特殊力量。她虽是初来乍到,但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刺激李家宝。李家宝的血液强烈地撞击血管,不知不觉,他的两只眼睛久久地不离郝玉梅的双眸。不由得,郝玉梅面露羞赧之色,拘谨地坐在炕沿上,打量过陌生的环境,深情地望着李家宝,许久才问他:“你说,大学还会开门吗?”听她的语气,她已经认可了不能上大学的现实,几乎把现在,当做了她曾经等待的以后。 李家宝摇了摇头,心中苦涩,深觉前途渺茫,却不认可现在就是他们的以后,缓缓地回答:“耐心等待吧!” 从此。郝玉梅天天都来陪伴李家宝,不穿绿军装,也不戴红袖标了。李家宝的母亲看出了门道,郝玉梅一来。她立刻就把六妹和七妹打发出去,或者叫她们去干活,或者叫她们随便出去玩儿,她自己也总能找到必须出去的借口,有时,她也返回屋子里,和郝玉梅唠一阵子,但绝对不许别人跟进来。直到李家宝有意阻止她,她才不向女儿们发话。但六妹七妹都懂事儿,郝姐一来,她们总是热乎乎地叫一声郝姐,仍然不在屋里待。 人为的氛围令人敏感,相互的默许,浓化着特殊的关系。他们的眼神已会意,他们的神经已相通,却谁也不直言自己的期待,只是天南海北地唠,你家我家地闲聊,最后,连李家的立柜是哪一年分到家里的,棚是谁领着糊的,也让他们统统唠过了,他们还唠什么呢?实在无事可做,李家宝真想告诉郝玉梅,不要再来了,可是她不来,自己又干什么呢?他的心里已是矛盾重重的,明明他坐在郝玉梅的对面,却变得沉闷不语,偶尔看看郝玉梅,脸色还是阴阴的,好像屋子里也要下雨。郝玉梅心里明白,他虽然烧了习题集和书本,但上大学的欲念仍未泯灭,已是日复一日,他们都在无可奈何地等待,如同熬煎,也在忍耐。郝玉梅不甘心每日这样惆怅,一心想把他从郁闷中解脱出来,就向他提议:“咱们学歌儿吧。” “学歌?那好哇!”李家宝反正无事可做,当即应允,旋即又歉然地向郝玉梅一摊双手:“可惜,我连个歌本儿也没有!” 第二天,郝玉梅带来一摞子歌本儿,有许多是五线谱的。 “你会五线谱?”李家宝颇为惊异。 “会呀,是在少年宫学的!”郝玉梅轻松愉快地回答。李家宝第一次向郝玉梅流露出佩服的神色,却原来,人是各有所长!郝玉梅受到赏识,特别高兴,很想让李家宝欣赏她,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很自豪,“来吧,我教你。” 李家宝饶有兴趣,急于见识女友的特殊本领,立即应允:“好吧,郝老师!” 两个人一拍即合,一个热心,一个好奇;一个耐心教,一个虚心学;立刻认真地唱了起来。兴奋中,李家宝既学了歌,也学会了五线谱。也许是李家宝太聪明,也是许多歌他本来就会唱,没有多久,他就把郝玉梅带来的歌儿全都学会了,就连看五线谱,也不那么费力了,一下子,两个人再次无事可做了。 “唉……”李家宝无可言语,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咳声。 郝玉梅看看他,不忍看他紧锁眉头打咳声,为使他开心,突然悄悄问他:“我送给你的照片呢?” 李家宝指指上着锁的抽屉,郝玉梅看了看,就撒着娇,开了一个挺幽默的玩笑:“让人家蹲监狱呀?” 李家宝歉然一笑,仍不讲话,郝玉梅却面带微笑,充满希冀地望着他,等待他把照片取出来,见他一点儿不自觉,就带着挑逗的神情提醒他:“本人要求释放!” “不行,期未满!” “人家还不饿瘦了呀?” “那也得忍耐啊!” “现在,难道不是从前的以后?” “是从前的以后,不过,不是现在的以后。” 郝玉梅满怀期待,已然忘记了窗外的一切,只觉得,能和李家宝在一起,就十分幸福。可是,李家宝却不然,一提以后,他便惆怅,似有不尽的哀愁涌上心头。郝玉梅无从判断未来,见他于玩笑间也固执己见,不由自主,也惆怅起来,声音里,流露出不尽的渺茫:“以后,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啊?” 幽默不见了,笑容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心病。李家宝同样不知道以后将怎样,同样也渺茫,他坐直了身子,两眼盯盯地望着郝玉梅的双眸,什么也不讲。郝玉梅被他看得不知该怎样,心有所思,默默地低下了头,两手绞着小手绢儿,好像在酝酿着什么计谋一样。李家宝心里打鼓,血液加速,产生了非分的欲望。但是,他不敢为所欲为,一声长叹:“谁知哪天是以后啊……” 郝玉梅看见了燃烧的目光,却始终等不到亲热,禁不住,羞赧地抬起头来,好似喃喃自语:“现在做什么呢?” 李家宝内心矛盾地望着她,凝思不语,久久不回答。郝玉梅心里很难过,自己真心真意,想同他谈一谈他们的未来,可他却宁肯渺茫地期待乌有,唉声叹气地将就现实,也不肯越雷池半步,一点儿也不像小说里的痴男恋女…… 郝玉梅不甘心,既然已经跟他好了,就应该主动为他着想,见他疑虑重重,总是回避自己的欲望,就以商量的口吻提议:“咱们也出去串联吧,何苦总是自己关闭自己?” “咱们?你和我?一男一女去逛世外桃源?”李家宝不愿公开他和郝玉梅的秘密,不愿被别人戳脊梁骨,不愿良心遭受谴责。他并未理解郝玉梅的苦心,只觉得她太不注重实际,过于天真;他承认郝玉梅关怀他,只不过,也太急了一些。顷刻,他顾不得思考郝玉梅的用心,下意识地放纵了自己的烦躁,烦躁之极,变得无可忍耐。几句反诘的言语本来语气已过重,他非但不知不觉,反而任压抑和郁闷化作了无名火,突然,向郝玉梅下起了逐客令:“玉梅,你走吧,我实在受不了啦,你已经,已经逼得我快要发疯了!” 郝玉梅是处女,是黄花姑娘,还不了解男性压抑的烦恼,冷丁遭到如此对待,心里难过极了。郝玉梅想哭,又不肯当着李家宝的面哭出来,便强忍委屈,讪讪地望着他,见他已把头仰在椅子背上,闭住眼睛任凭痛苦折磨,便顺从地离开了。一路上,郝玉梅哭得好伤心,仍然觉得,都是自己不好,惹得李家宝生了气。 第二天,郝玉梅没有来,日历一天一天地撕,却是一连一个星期,也没有来。无论李家宝怎样等待她,她也没有来。李家宝更加烦躁不安了,非常后悔,不该把烦恼宣泄在她的的头上。那么单纯的姑娘,又是那么体贴自己,自己对她竟会那么粗暴,难道自己要疯了?李家宝想去看看她,向她道歉,也好安慰安慰她,但郝家的确切地址,李家宝还不知道,他就想到那一带去打听,忽然又怕被人耻笑,更怕郝家一旦知道他和玉梅的关系,对他不欢迎。他强烈地思恋郝玉梅,偏偏又要脸儿,害怕局面尴尬。实在无事可做,憋得难以忍受,他就帮家里去买菜。 空空的菜点儿前面排着好多人,站着的,蹲着的,也有坐在地上的,晒在太阳底下,焦急地等啊等,脸上晒出了油,皮肤热辣辣地痒,却依然没有动静。忽然,有人惊喜地高喊:“来菜啦!”排队的人们立即慌乱地站起来,急急忙忙,一个紧挨一个,生怕有人趁此加楔儿,偏又抻着脖子向前看,都想弄个清楚,这次来的是什么菜。这一次,很诱人,来的是一马车茄子,听说一人可以买到五斤,汗津津的脸上都放出了光彩。大家贴着售菜床子,人和人之间靠得更紧了。眼看着,最后一筐茄子也被倒进菜床子后面,前面的几个立刻向售货员递钱。忽然,不知从哪冒出几个小伙子,如狼似虎,猛然扑向前面,呼啦啦,队伍的前边乱套了。没教养的小伙子们很得意,不惜压住别人的脖子,拼命一样往前递钱。不会挤也不 肯硬挤的李家宝,忽地一下,被挤出了队伍。他要发火,回头一看,直接把他挤出队伍的,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太。老太太已经浑身是汗,侧低着头,被人挤乱了头发,也顾不得去管,只管扛着膀子,死死地朝前挤着,生怕别人把她挤出去,也不管别人被她挤了出去。李家宝的心里好不是滋味,禁不住,激愤地大喊大叫,“公德,公德!”可是乱哄哄的队伍里没人理睬公德,队伍旁的闲人不以为然地看着他,反而笑他像个傻子,无可奈何,他只好自己记着还有公德,拎着空口袋,默默地回家。 回到家里,他情不自禁地看了看母亲,却原来,母亲和妹妹们,每天都是如此买菜的。他恨自己没用,扔下买菜的空口袋,便悄悄出了家门,沿街闲走,胡乱去看漫画。他不看大字报,大字报的内容令人难以判断,也难以相信,漫画还有一番意思,明明把人丑化得不成样子,却是怎么看,就怎么像,姑且不管画的是谁,艺术的笔触终归还可以玩味!闲走到市委的门前,他看见了揭发郭市长的大字报,不禁停了脚步。他不再找漫画看了,只想看看,针对赵岚的父亲,人们都写了些什么,这位全市第二大的大领导,究竟都有些什么罪行和隐私。忽然,有人呼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是赵岚。 “读读吧,我爸的罪行,每天都需要很多纸……”赵岚的幽默刚出口,突然打住了,自我解嘲地一笑,笑得很凄苦,也不像前两次,见到李家宝,就主动伸出她的手。 李家宝知道,她是尴尬,便首先把手伸了出去。赵岚的模样十分感激,巴不得和李家宝好好唠一唠。但是,她现在是一个“狗崽子”,担心李家宝因她而混线儿,就什么也没有说。李家宝并不害怕混线儿,反而十分同情地问她:“你在干什么?” “抄大字报的要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我父亲很重视人家的批评,当女儿的,只好帮帮忙了……” 忽然,有一个陌生人,眼睛看着大字报,从旁边冷冷地丢出一句话来:“哼,别是秋后算账吧!” 赵岚回头瞪了那人一眼,没理他。这时,一位学者模样的女人站在一边,沉静地招呼她:“岚岚,咱们回家!” “唉,听见了。”赵岚非常听话,答应过那位女人,匆忙向李家宝说一声“再见”,便跟着那位稳重的女人默默地往家里走,回头看一看李家宝,脸上现出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分明是不想离去,又不得不宽慰她的母亲。 李家宝见此情景,心里很酸楚。赵岚是人才,是同时学习两门外语的高才生,年年学习成绩名列前茅,不能进大学不说,竟在这里抄大字报的要点……往日,她是“德才貌三全”的好学生,如今却要矮人三分,就连俊美的脸庞,也被弄得很凄苦,都是凭什么呀?他正在这么想着,忽然听见,刚才讽刺赵岚那个人,得意地招呼另外一个:“喂,有啦!咱们也走,大标题就写《走资派的狗崽子为什么要抄革命群众的大字报?》” “我也有了一个题目,很能说明问题,《“每天都需要很多纸”,什么意思?》你来说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英雄所见略同,父女狼狈为奸,准备秋后算账!” “好好好,来个两面夹击,打他个措手不及!” 无聊,太无聊了!大字报是写给人看的,人家认真看了,又是准备秋后算账,什么逻辑呢?抓不着罪行就扯淡,却是路线斗争觉悟,哪里是国家干部?这样的小丑儿掌了权,国家还有好? 李家宝看不下去,愤然离去了,回到家里吃过午饭,就躺在炕上望天棚,想认真思索一下,他还不能理解的事情。可是母亲偏偏发现了他的问题,几乎不容他清静: “家宝,玉梅咋不来啦?” “你得罪人家啦?” “没得罪人家,人家咋就不来了呢?” 李家宝有些尴尬,不愿意和母亲谈论这件事情,可是,母亲不知道儿子的心境,却连连发问,他只好躲出家门,信步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向了自己曾经每日必去的学校。学校里,几乎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许多班级的教室早已面目全非,五花八门,不仅有大大小小的“造反司令部”,也有“牛棚”。一个教室里,桌椅被一层一层高高地摞在角落里,倒出来的空地方,沿墙壁,胡乱地叠放着一套套脏乎乎的被褥,不堪入目,却是走资派,以及牛鬼蛇神睡觉用的行李。李家宝不忍再看了,教室,本当是传授知识的神圣场所,此时,却于破烂中透露着恐怖和阴森。如果晚上来看,肯定令人毛骨悚然。况且,水泥地又阴又凉,是人睡觉的地方吗?可怜往日的校领导们,如今就是这个待遇。他转过头来,很想舒展紧锁的眉头,却忽然发现,一间小屋子的门框上,贴着用大白纸写的一副对联儿,一搭眼,就能使人想起《红楼梦》里宝玉哭灵的场景。那对联的内容,是讲究文笔的骂人话。上联:庙小神灵大,下联:池浅王八多, 横批:深思。这么无聊的东西却有人愿意写给大家看,倒是令人不得不深思,究竟谁该深思。李家宝不愿理会这等浅薄的卖弄,便匆匆向自己班的教室走去。走进教室,他还没有坐下,就遇到了惊异的目光,并且,立刻有人到黑板前去练字:“造反有理,保皇有罪,逍遥可耻,可耻,可耻……” 这位同学借笔代口,洋洋得意,李家宝转身就离开了教室,教室里立即传来哈哈大笑的声音。笑声格外刺耳,他只能走开,没走几步,就想起了曹植被曹丕逼出来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可叹练字的同学,往日,也曾指望李家宝,给班级夺一回个人全能冠军, 而今日,却自做引人发笑的小丑。昔日使他最留恋的地方,已使他望而生畏了。当年的光荣变作了人家的笑柄。他真想寻个清静之处,也好自惜羽毛。可这样的去处,却哪里有呢?举目环顾,到处都是大标语,到处都是大字报,就连大街当央,也用石灰刷着巨大的“打倒”,“油炸”。“红海洋”掀起一片红,有的高楼被涂得血红血红,极尽地表示,那里是“最最”革命的…… 李家宝无所事事,闲极无聊,不情愿去看大字报,却还想了解一下,这些天里学校的各派又说了些什么,便硬着头皮,去看惹人心烦的大字报。忽然,他的左肩膀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向左看去,人已在右边,原来是好友老孟。老孟非常喜欢和他打哈哈,久不见了,打个哈哈格外亲切:“寂寞了吧,修苗子?” 李家宝喜出望外,笑嘻嘻地反唇相讥:“你呢?不识时务的俊杰,大字报铺天盖地,你就心安理得,高枕无忧?” “我?我老孟可自在!非礼不闻,身居‘将帅堂’,指挥车马炮,其乐也无穷!走吧,到我家去,我老娘这两天挺惦记你,骂好几回了,家宝这个臭小子,有一个月没来了吧?” 孟宪和满腹真情,李家宝顿时觉得,惺惺惜惺惺,巴不得到他家去散散心。一路诙谐,一路幽默,进了屋子,孟宪和就大肆渲染贵客临门的气氛:“妈,你看谁来啦?” 李家宝连忙鞠躬问候:“大婶儿,你好!” “是家宝儿啊!你这孩子,咋总不来啦?快,快坐下!大学不让考,咱就不上。跳马别腿,咱就架炮。老将不死,就不输棋!大娘听说,你有女朋友啦?”孟宪和的母亲本来就喜欢李家宝,知道他有了女朋友,自然高兴,问起话来,十分亲切。 显然,是孟宪和传的舌,李家宝暗暗一惊,顿时窘迫。孟宪和却不说话,诡秘地一笑,闭上一只眼睛,扬起另外一只眼睛,诙谐地承认,传言的,就是他。孟母见李家宝有些不好意思,就拿现成话替小辈搭台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就有,羞臊啥?哪天给大婶儿领来看看,那才是正理呢。听俺宪和说,满俊的,大婶就更想瞧瞧了。” “大婶儿……”李家宝脸一红,红得已经发烫了,连忙以求饶的语气阻止孟宪和的母亲。 孟宪和见李家宝磨不开,便出面拦挡自己的老娘:“妈,人家要脸儿,你就快别问了,要不,他就该和你儿子算账了!” “好,我不问了,你们玩儿去吧,家宝吃了走!” 孟宪和母亲说完话,起身就朝厨房走,李家宝想阻拦,再次叫了一声“大婶儿”,孟宪和却不依,拉住他的胳膊就往里屋拽,满嘴都是理:“先生们常说,尊敬不如从命,姑且让小弟也来用上一用,是我妈留你,你别不觉味儿!懂规矩就得服从,还是看看俺孟府的‘将帅堂’吧!” 李家宝无法推托,只得客随主便,进了孟家的棋室,心里却在嘀咕,孟宪和怎么会知道……难道是郝玉梅,心里不痛快就同老孟讲了实情? “得了,我的公子哥儿,我老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正事不多,闲事成车。就你那点儿事儿,还想保密呀?来吧,还是品品俺老爹刚刚竣工的‘将帅堂’吧!” 李家宝心里惦记郝玉梅,想笑一笑,笑不出来。孟宪和却只管炫耀他老爹的棋室,满脸怡然知足的神色,一开口,就是自得其乐的言语:“看见了吧?一副大棋盘,一统小天下。俺老孟跟着老爹也沾了光,乐在其中,自在极了!有人来‘会棋’,咱就先献茶,后施威,杀他个人仰马翻,哈哈一笑,也不得罪谁!没人上门,咱就看棋谱儿,聚精会神长棋艺,何乐而不为?老爹的宝贵资料满书案,随便儿拣出一本儿,就够琢磨三天五天的。与资产阶级不沾边儿,同修正主义没瓜葛。既不担心小将烧,也不忧虑有人砸。继承古代优秀文化遗产,理所当然。怎么样,李兄?学棋吧,我老孟只要见了棋子儿,纵有天大的烦心事,瞬息间,也会心静如水!本人还最喜欢收徒弟,不学可是白不学,我老孟不是孔圣人,从来不收学杂费 ,对你,宁可倒贴,每天赏饭吃。” 听他的语气,看他的神态,仿佛他是优哉游哉。其实,他是自有心思,不想把隐情全都告诉李家宝,只想分散分散好友的忧思,解一解老同学的郁闷。事实上,他自己也是无事可做,每日只得下下象棋,玩儿玩儿潇洒。突然碰到李家宝,灵机一动,他就想把大学委也拽到棋盘上来,好歹有点儿营生,即便苦中作乐,也比眼望棚顶强。李家宝理解他的心意,答应他每天都来学棋,他便故作沾沾自喜的样子,认认真真的,从马走日象走田教起。 可是,就在李家宝学棋的第五天晚上,李家宝刚走,突然来了一伙人,咋咋呼呼,浑身是理,将孟府的“将帅堂”,稀里哗啦就给砸了,满书案的象棋资料,也叫他们毫不留情地搜走了。 第二天,李家宝目瞪口呆,将帅堂头天还是好好的,收藏家的布置,古香古色。左侧,成一单元,紫檀木八仙桌,四张老椅子;八仙桌上,置一老式泥胎茶盘,盛一套南泥茶具;右侧,为另一单元,一副整木大棋盘,厚达八寸,坐落于特制的矮几,棋盘南北两边各有一把官帽椅,供下棋人享用;东西,鼓形黑漆圆凳,一面一个,是看棋人的位置;旁边各摆一小茶几,小茶几明明亮亮,上面都有一个满茶几的茶盘;盘里,各有一只小茶壶,配两只玲珑的小茶盅,赏心悦目且实用。正面居中,一条长案上,摆着一套套象棋古谱,韵味十足;不下棋,看着也过瘾。可是,一宿之间,将帅堂被人家闹了地府,将士相统治天下,小兵小卒只许爬,封建主义亡灵不死!上纲上线,冠冕堂皇。中国象棋古谱收藏家,变成了维护封建主义文化的牛鬼蛇神。收藏家的合法继承人,变成了牛鬼蛇神的狗崽子。孟宪和与他的弟弟,早午晚,都得给父亲去送饭,回到家里,还得想方设法,宽慰他的母亲。李家宝看着已经失去古谱儿的将帅堂,四处狼藉,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到处混乱,一切都混乱。国宝一级的古谱,被非法抢劫,付之一炬,却找不到受理案件的法庭,哪里还有法律?他猛然想起犟牛的《半截铅笔案》,竟然颇有意义!他看了看老孟,老孟气得咬牙切齿,早已忘记了斯文:“这几个浑蛋,红袖标一戴就万事通儿,却大瞪着眼睛没眼仁儿!四六不懂,连绝版的古谱儿,也给烧了……可怜他们,都是结了婚的,上有爹妈,下有孩子,怎么就不明白血脉相承?那些古谱儿,是一代一代象棋宗师,用心血凝成的瑰宝啊,一把火,就给烧成了灰,他们要不是败家子儿,有谁还是败家子儿?明明都是老祖宗的忤逆,反倒挥拳喊革命。乌鸦屁股插鸡翎,硬充大尾巴鹰,叫人心酸不心酸?来,大学委,砸了棋盘咱下盲棋,我教你!” 两眼汪着心酸泪,孟宪和想让李家宝继续学棋,且来个顶风上。李家宝不得不劝他:“算了吧,大叔已经叫人抹了黑脸儿,戴了高帽儿,你想顶风上,就不怕大婶着急呀?” 孟宪和愤愤的,不以为然:“抹黑脸儿戴高帽儿的多了,都是坏人哪?光咱们班里,五花八门儿,就出了十二窝‘狗崽子’,可十二窝里,哪一窝是真的,不信咱就走着瞧,十二位蹲牛棚的家长里,要是有一个不给平反,豁出去了,宁可是我爹!” 老孟一番牢骚,满不在乎,却使李家宝大为惊讶,全班总共四十七个人,就出了十二窝狗崽子。这,这是占了人口总数的百分之几呀?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真实的数字会是真的,满腹狐疑,便脱口而出:“十二窝狗崽子,你没算错啊?” “你是不爱出门儿,我可从来闲不住。腿长走路快,不怕混线儿就哪儿都跑。大上个星期,十个整儿,最近新添俩,我一个,郝玉梅一个,不多不少,正好一打儿,不信,咱就数人头儿!” “郝玉梅?” “他老爹肚子里有话憋不住,叫人家抓个‘小爬虫儿’。” “怪不得……” “怪不得你那心肝宝贝不露面了,是吧?” “小心你那舌头!” “得了吧,我的宝贝哥哥,本来我不想告诉你,只想叫你来我这儿散散心,如今自己家也挨了砸,自己的老爹也进了牛棚,滋味儿就大不一样了。将心比心,更知人心,郝玉梅又是个女儿家,肯定是够她受的了!”李家宝当即没了言语。老孟叹了口气,内心慨然,同情郝玉梅,也是同病相怜,不禁真情毕露,不仅实话实说而且带有谴责李家宝、怜惜郝玉梅的语气,“说实在的,你老兄心里郁闷,人家宁遭非议也去陪你,细思细想,也够仗义了。不错,她的期盼是急了一些,不过,她不惜抛头露面,跑来跑去,还不是为了一个你?你老兄只为躲避自己的骂名,反倒迁怒于人家,你敢说你心胸开阔?睹真情,说真话,莫道柔情不丈夫,君不见项羽之虞姬?舞剑舍身卸君忧,千古也风流。去看看她吧,人家有难,首先怕的是牵连你,不然,她能真的离开你?怪也得怪我,心中偏爱你老兄,就忘了老兄爱着她,也忽略了你那心肝宝贝的一片心。既然你答应和人家好,就得好个明白,藏着掖着,总是有情可原,等待以后,也无可非议。不过人家现在遭了难,你还能以后再去看?数落你的是你老弟,你老兄也别磨不开。她家的住址你记下来,木家胡同三十五号,沿北侧从东往西数,就在京剧院附近,不用打听也找得到。你老兄就快快请吧,你知我知,没人笑话你!” 孟宪和句句说的都是贴心话,李家宝阵阵脸热,阵阵心酸,也暗暗自责,她是怕你受牵连,才闷在家里不出来,可你…… “去吧,老兄,亡羊补牢,犹未为晚,也免得我老孟跟着你心里惭愧,整日惴惴不安的……”以往,孟宪和无论对什么事情都沉得住气,如今家里挨了砸,老爹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家,老娘成天愁眉不展的,他那素来的沉稳和幽默,顷刻间,变作了深沉和忧愤,说着说着,眼睛里已经闪出不忍的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