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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爱怜
焦急的李家宝顺利地找到了木家胡同三十五号。望着那陌生的院套,他有些紧张,调解调解呼吸,稳定住情绪,才忐忑不安地叩响郝家的院子门。 郝玉梅打开了门,猛然见到李家宝,又惊讶,又慌乱,急忙压低声音问他:“你,你怎么来啦?”不等李家宝回答,郝玉梅慌忙把他让进院子里面,将头探出门外,提心吊胆地左右看一看,撤回身就关门,赶紧插上了门闩 。 李家宝见她如此小心谨慎,立刻觉出,她把事情看得非常严重,禁不住对她十分怜惜。可是,当郝玉梅快步走到前面替李家宝打开堂屋门的时候,李家宝的心里却阵阵慌乱。他担心郝玉梅的母亲对他不欢迎,迟迟不敢迈门坎。 “快进去呀!”郝玉梅催促他。 他仍然不肯迈步,悄声问郝玉梅:“你母亲在家吗?” 郝玉梅没回答,噗噜噜,眼泪就滚了下来。 原来,郝玉梅母亲受她父亲的牵连,被迫进了提高路线斗争觉悟学习班,不算是蹲牛棚,也不许回家,必须集中精力揭发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的罪行。在行动上,学习班里的人比走资派和牛鬼蛇神相对还有些自由,待遇上,也算好一些晚上,可以睡在舞台上。可是,学习班里的氛围却令人难以忍耐,几乎每个人都会受到精神上的折磨。想提高路线斗争觉悟,你就必须揭发。揭发吧,看不出人家有啥罪行,不揭发吧,心里又害怕,一不小心降了等,一旦降到牛鬼蛇神堆儿里去,那就更加悲哀了,抹黑脸儿挂牌子不说,晚上被关进后院的破仓库里,连牢房都不如。郝玉梅的父亲就是“会上不发言,会下发牢骚”,不理解“演技越高,罪行越大”,就被人打了小报告,立马就变成小爬虫的。那个汇报人,“通过革命群众的教育帮助,觉悟大有提高,造了反动学术权威的反”,便光荣地耷拉着脑袋从学习班里毕业了。 听了郝玉梅的讲述,李家宝非常同情她的父母。再仔仔细细地打量她,顿时,心疼不已。她独自一人厮守着三间空房子,房间里面,寂寞得令人凄凉,夜晚她一定会很害怕。老式的家具多是紫檀色,也是她没有心思擦玻璃,屋子里显得昏昏暗暗,从早到晚,她是怎样熬磨时间的呢?四处看过以后,李家宝十分怜惜地问她:“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李家宝的问话发自肺腑,语调非常亲切,仿佛理所当然,天经地义,责无旁贷,他就应该及时了解、掌握这里所发生的一切。 “你,你本来就不顺心……”郝玉梅大受感动,只说出半句话来,半句话也关心李家宝,其余的,都化做了晶莹的泪水。 李家宝被郝玉梅的真情打动了,又悔恨,又焦急。他想尽可能地安慰郝玉梅,一时又找不到恰当的言语,便老老实实地埋怨自己:“都怪我,我不该对你那么不讲理……” “家宝,”郝玉梅见李家宝真心为自己着急,十分感激,百般动情,张口就像唤亲人,早已忘记了平时的羞怯,一股脑儿地向李家宝倾述她的真情实感,“真的,这些天我特别想你,叫你撵回家来也想你,爸爸叫人关起来了,妈妈也变相地进去了,孤独胆小的时候就想你……可是,我已经变成了‘狗崽子’,不应该再去找你,一想到会连累你,从此不能再见到你,我的心里就更加想你……想你,你就真来了,有你这一份心思,我,我就什么都知足了。我爸妈不出来,往后你可千万不要再来了……”郝玉梅不禁又哭了,哭得委委屈屈,没着没落的。 郝玉梅那亲切的呼唤,那深切的思恋,那无比的信赖,那忘我的忧虑,使李家宝愈发自责,恨不得像母亲哄孩子一样,让她踏实地躺在自己的怀抱里,得到温暖,得到依靠。不,还不能这样!李家宝赶紧遏止自己的冲动,生怕重新陷入驱赶郝玉梅回家之前的状态。真挚的感情受到强烈的抑制,一旦流露,往往更加感人。郝玉梅深挚地望着李家宝,几乎无法表达对他的感激,赶紧转身去倒水,颤颤巍巍地把水杯递给他,心里也是颤颤的。 李家宝接过郝玉梅递来的水杯,早有一股暖流汩汩地涌进了心坎。蓦地,令他产生出一种责任感,一种男性对于女性特有的责任感,一种知情重义、不经考验就不会产生的责任感。他想起前几天自己对郝玉梅的无礼态度,心里泛起了难言的愧疚。不难看出,郝玉梅曾把全部信赖都寄托在自己身上,可十几天来,自己对她的情况却闻也未闻。在她不好过的日子里,她得不到自己的关怀,得不到自己的援助,尤其得不到非自己莫能给予、而她又切盼的宽慰,反而还要孤独地忍受从此割舍情爱的熬煎。想到这里,李家宝赎罪一般,把郝玉梅几天前提出的建议重新提了出来:“听你的,咱们去串联吧!” “咱们?” “咱们!” “你和我?” “我和你!” 顿时,郝玉梅又惊又喜,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任两泓汪在眼里的湖水,汩汩地淌出涓涓的细流。她恨不得扑进李家宝的怀抱,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前些天,自己与李家宝称“咱们”的时候,他曾顾忌彼此是一男一女,断然不同意和自己一起去逛世外桃源。此时,当自己身处逆境、沦为黑帮子弟的时候,他不但不怕受牵连,甚至宁肯破灭他的幻想也要使自己开心,这意味着什么啊?郝玉梅非常感动,万种衷情,衷情万种,由她的心窝里急剧地向外涌动。她有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却仅仅说出一句话来:“家宝,你真好……”她的声音里流露着她的渴望,她的渴望又将她的柔情导入她明亮的双眸,无言地闪烁着期待。 “玉梅……”面对情意绵绵的郝玉梅,李家宝几乎失去自持的能力了。 这是他第一次去掉郝玉梅的姓氏当面称她为玉梅,声音颤抖抖的,情感热腾腾的,既表达着他的感激和慰问,也焕发出他生理本能的欲求。一种难以驾驭的情绪支配着他,他的眼睛里闪着火辣辣的光芒,他的脚步缓缓的,一步一步,向郝玉梅逼了过去。郝玉梅轻轻地合上了眼睛,晶莹的泪珠凝聚着情感,从她长长的睫毛中缓缓地溢出,向李家宝传递着她认可接受一切的信息。如果李家宝肯张开有力的双臂,她立刻就会乖乖地任由她的恋人将她揽进臂弯,不管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她都会温婉地顺从。眼见着,李家宝就要去俘虏郝玉梅,也就要被郝玉梅的期待所俘虏。突然,李家宝觉得心慌意乱,万般地惊恐,就在他们趋于极近极近的一刹那,他仿佛看见了郝玉梅被徐老师规劝以后的形象,蓦地,还是学生的观念猛然将他攫住了。他几乎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咚、咚、咚,每一声都震撼自己的心灵,触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不由得,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徐老师的音容笑貌,令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他如梦初醒,望着近在咫尺、一心等待他爱抚的郝玉梅,他不忍心委屈自己的知己,却又不能不委屈自己的知己,仿佛徐老师在急切地告诫他,你不能越轨,“应该以后做的事情一定要以后去做”。他立刻正告自己,李家宝,你万万不能愧对曾陪你垂泪的徐老师。他是你的老师,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的,想到徐老师对他的期待,李家宝的一颗心仿佛要用心律承载他的许诺,通过最强劲的脉搏,将可靠的信息传送到徐老师那里去。徐老师,你要相信你的学生,他能够管住自己,他能,他肯定能!情不自禁,他的热泪默默地涌出了眼窝儿,喃喃自语:“他肯定能,肯定的……” 他自觉地向后退了回去,不经意间,将郝玉梅给他端来的水杯碰到了地上。杯子啪地破碎了。听到响声,郝玉梅惊异地睁开了眼睛,疑惑地望着他。他看一看地上的杯子,慌乱地解释:“玉梅,现在还不是以后,不是,肯定不是……你和我,谁都不能伤害徐老师的感情,谁都不能……这样吧,玉梅,咱们这样,我现在就去找孟宪和,叫他和咱们一起去串联,大家一起走!” 说罢,他就慌慌张张地离开了郝家的屋子,匆匆忙忙地跑出了郝家的院子,仍然控制不住内心的紧张和惶恐。他赶紧倚到一面墙上,双手抚着前胸,急切地稳定惶惑不安的情绪:最可尊敬的徐老师,学生谢谢你了,真的谢谢你了,学生不能不发自内心地感谢亲爱的老师。郝玉梅确实很美,非常美;她很温柔,非常温柔;她很善良,非常善良。她的美,她的温柔,她的善良,具有那么强大的吸引力和震撼力,几乎会使学生不能自已。她的真挚熨帖人心,她的气息灼人肺腑,她的声音甚至牵人魂魄,就连她的泪水,也撩人忘我。但是你老说的是对的,你的学生没有权力不听你的话。李家宝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感觉神志清醒了,才离开他所依靠的墙壁,急忙向孟宪和家奔去。 他急切地敲开孟宪和家的房门,说什么也不肯进去,非让孟宪和赶紧跟他出来不可。孟宪和见他仓皇失措的,只得回到屋子里换了鞋,随他下楼,随他走到一盏路灯下。李家宝已然顾不得羞口不羞口,把他和郝玉梅的事情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全都讲了出来,然后,就恳切地向孟宪和请求,无论如何,也要同他和郝玉梅一起去串联。孟宪和颇有感触,搔着头皮思忖许久,十分冷静地问他:“咱们带郝玉梅去串联,她的家怎么办呢?牛棚里不开食堂和小卖店,也没有洗衣店。谁来给她的父母送饭,谁来给他们送换洗的衣裳呢?你们俩都想好了吗?” 很实际的问题被孟宪和提出来了,忘情的李家宝和郝玉梅早已把任何实际问题都忽略了。 “那……”李家宝面对现实,束手无策了。 “走,一定得走!逍遥派且作逍遥游,潇潇洒洒闯天下,也免得枉担一回逍遥的虚名!”受到李家宝的启发,孟宪和决心已下,仿佛对一切都有了深思熟虑,那决心,那话语,就像《红楼梦》里深爱宝二爷却被撵回家里的病晴雯,宁可咬掉指甲留念想儿,也要让宝玉看见她的一颗心。 “那,郝玉梅的家?”李家宝反倒提醒起孟宪和来,以为老孟方才所提出的问题,眼下根本解决不了,纵然想走也惘然。 “这样,明天下午,咱们就到京剧团去要人,敲山震虎,先把她的父母救出来,咱们就可以放心走人了。”孟宪和的说法常奇特,他却胸有成竹一般。 李家宝苦苦一笑,觉得聪明而现实的孟宪和突然变得天真可笑了,他的想法无异于虎口拔牙,狗嘴里边夺骨头,根本无法实施,禁不住奚落他:“老孟,你是不是在发高烧啊?” “你老兄就放心吧,眼下咱们中国人,少说也有一半儿都在发高烧。糊涂庙糊涂神儿,敢装钟馗就镇得住鬼!根据郝玉梅父亲的具体情况,我说能救回来,就准保能救回来。”孟宪和坚持己见,胆量大得惊人,自信得不由人不信。 尽管如此,李家宝还是疑惑,禁不住问他:“敢装‘中奎’就镇得住鬼?什么叫‘中奎’啊?”李家宝此时连钟馗的馗字还不认识,一时间,已被孟宪和说糊涂了。 “钟馗是古代传说中一个正义的鬼,过去连京戏都唱,他专为冤死鬼主持公道。比如……算了吧,以后再说。你现在马上就去告诉郝玉梅,叫她明天穿上绿军装,把头发剪成小短辫儿。你也得弄一套绿军装,如果一时没处弄,就让郝玉梅领你去找三班的钱国志,他哥也是大高个儿,当兵以后惦记家,新军装舍不得穿,都给家里省下了。郝玉梅出面帮你,他肯定就会借给你。” 李家宝暗暗叹服,孟宪和的交际可真广,做事心也真细,就连谁会给谁面子他也知道,似乎一切事情他已运筹帷幄,成竹在胸。可是,借绿军装干什么呢?李家宝很不理解。 “老兄,咱们也该当当红卫兵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明天晚上咱们就去北京!首都也是咱们的,既然红卫兵人人免费去得,为什么咱们就愚昧地讲良心呢?你快去找郝玉梅吧,我这就去找其他人,一起进京,一起去逍遥,准保找谁谁高兴!” 孟宪和不容李家宝多问其他,李家宝只得依了孟宪和,匆匆忙忙去找郝玉梅,必须弄到绿军装。 第二天十点来钟,李家宝和郝玉梅一同来到了孟宪和家。一进屋子,他俩立刻懵懂了。班里的“逍遥分子”几乎都叫孟宪和给聚来了。一色的草绿军装,人人戴着红袖标,面对他俩起立鼓掌,故意表示热烈欢迎。显然,他们已经从孟宪和嘴里听到了他俩的事情,而且大家对他俩都很同情。且不说神嘴郭俊德,就连嘴不饶人的犟牛孔繁军和调皮鬼儿董金华,也暂时管住了各自的嘴巴。 李家宝十分感动,早已把羞与不羞抛到脑后了。郝玉梅热泪盈眶,虽说腼腆,却没有感到无地自容。许爱萍走了过来,拉住郝玉梅就看她的短辫子,惋惜地问她:“你也把头发铰了?” 郝玉梅的短辫子就像两把炊帚,粗粗的,向两边支棱着,就连几位男同学,看了以后也觉得,她那粗黑的头发梳红卫兵发式根本不如梳辫子。周敬海不禁发起了感慨,又不能不照顾郝玉梅的心境:“头发留长留短,其实得看脸形,还得看个子的高矮,身体的胖瘦和脖子的长短粗细。要不然,就不能取长补短,反而会突出个人的缺陷。比如,大脸盘子梳刷子辫儿,大腮帮子就往外掰掰着,还能好看吗?又比如,瘦高个儿也这么梳头,人就像个刀螂,没有长发压着,她的脑袋就咋看咋小。幸亏上帝照顾许爱萍和郝玉梅,送给她们一人一副天姿,不修饰也动人;咋,饬都有理;剪了辫子好比换了一件装饰,反倒另显一番韵味!” 陈复生立刻戏弄周敬海:“我说胖子,你总共看过多少女生的辫子和脸盘儿,怎么这么有经验啊?” “别闹别闹,”胖子依旧是好脾气,“咱们讲的是审美。从审美的角度讲,郝玉梅剪掉那么长、那么秀丽的头发,确实有些可惜,可是她不剪去辫子,又如何能产生奇妙的变化呢?失去雍容显清秀,飒爽英姿 ,岂不是塞翁失马?” 孟宪和笑了笑,立刻帮助胖子宽慰郝玉梅,一开口,就抓住两个理,而且是一古一今:“头发是父母送给的,剪去救父母,难道还可惜?如今不梳刷子辫儿,就不是红卫兵女战士,咱们马上就去闯天下,岂能拖着‘封资修’的大尾巴?郝玉梅毅然断发,可谓孝女革命铰短辫儿,焕然一新抖精神。对吧,郝玉梅?”郝玉梅笑一笑,却是眼泪汪汪的。孟宪和便把目光转向大家,非常冷静地开始布置任务,“好了,好了,没有时间再心疼辫子了。一会儿到京剧团,郝玉梅就是咱们‘闯天下战斗队’的郝司令啦。不管谁,一定要做到心中有数,彼此心领神会。不仅要服从咱们郝司令的命令,还要有意突出郝司令的权威。咱们要千方百计,想方设法,让红色艺术造反团的头头疑神疑鬼地看待咱们,晕头转向地权衡利弊,稀里糊涂地放人。大框儿,可以这么估计,不过咱们是知己不知彼,匆忙上阵,到时候就必须随机应变。大家的反应一定要敏捷,不能稍有拖沓。实际上,咱们不掌握他们的具体情况,他们也不了解咱们的底细。咱们就抓住文娱团体畏惧红卫兵的心理,抖起威风,打他个措手不及,就迅速走人。要让他们始终蒙在鼓里,放人之后连后悔药也没处踅摸去。”对大家讲完要求,他又单独嘱咐郝玉梅,“短兵相接的时候,你最关键,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叱咤风云,而又镇定自若。关键时刻,你只管喊‘上’,该离开的时候,就只管喊‘撤’,你郝司令对别的事情一概不用操心,行吧?”郝玉梅胆儿突突的,但为救父母,只好点点头,服服帖帖地听从孟宪和的安排,当她的郝司令。孟宪和马上又向许爱萍作了特殊交代,“女同学总共你们俩,你一定要密切配合郝玉梅,始终跟在她的身边,万一她顶不上去,你千万要顶上去,一丝一毫也不能胆怯,听见没有?” 许爱萍非常认真,也非常严肃,就好像孟宪和是让她去对付侵略者,她必须坚决完成任务。 该布置的事情都布置完了,孟宪和就从写字台的抽屉里取出两个红袖标,一个交给李家宝,一个交给郝玉梅,叫他们快些戴上。李家宝和郝玉梅谁也不敢怠慢,由同学们帮忙,很快就把红袖标戴好了。李家宝看看臂上的红袖标,非常佩服孟宪和。在这么仓促的时间里,他不仅迅速把人找齐了,就连闯天下战斗队的红袖标也准备好了,他的组织能力和操作能力强得惊人。 孟宪和看了看李家宝和郝玉梅的装束,无可挑剔,就十分严肃地告诫大家:“咱们一定要装得像。要浑身是理气昂昂的,决不能文质彬彬。好了,大家再检查整理一遍自己的装束。” 大家都听老孟的,立刻都把服装整理一番。孟宪和见大家煞有一种逼人之气,个个都像红卫兵了,就回头看看挂钟,抓抓腰间的宽皮带,煞有介事,一声令下:“出发!” “宪和--”孟宪和的母亲冷丁叫住了自己的儿子。她见大家都戴着红袖标,杀气腾腾的,心中不安,声音颤巍巍的,“你们可加点儿小心……” “放心吧,妈。会下棋的识天下,你儿子是老下棋的了,跟京剧团的造反派走子儿,瞅准的棋步儿就错不了。他们会的都是套路,耍惯了假刀枪。如今的形势下,文艺界已是先天性神经过敏和小儿麻痹,看一眼了叱咤风云的红卫兵小将,肯定是老将儿心虚,小卒儿腿软。你老人家就只管给我们做饭接风吧,过不了下午三点,你儿子准保平安凯旋,一根儿头发也不带少的!” “滚你爹个腿儿!”孟宪和的母亲疼爱地骂了一句儿子,就转头嘱咐李家宝,“家宝儿,大婶儿可等着你们回来吃饭呢,可千万别大意,叫人家冷丁打闷宫。大婶不会下棋,可是整日端茶倒水的,也没少看棋,真打了闷宫,那就是绝杀啊!” 望着放心不下的孟大婶,李家宝很感动,冲她老人家郑重地点点头,就回头吩咐大家:“走吧,快!一切都听老孟的!” 一行十人,人人心里有些慌,又不得不气壮如牛。他们气势汹汹地“杀”进了京剧团--开门不用手,故意用脚踹,叱咤风云地大声喊叫:“哪屋是造反派?哪屋?” 红卫兵的气势果然奏效,收发室的小窗口里,露出了一张惊恐的脸,怯怯地发问:“什么事儿?” “要人!”许爱萍立即替她的郝司令顶了上去。 “要要要,要什么?”对方胆战心惊,不敢得罪红卫兵,又不能不尽门卫的责任。 “你们造反派的负责人在哪儿?”孟宪和问那惊恐的脸。 “二0七,二0七。”惊恐的脸慌忙回答,急忙向楼上指。 “上!”关键时刻,郝玉梅真的下了命令。 众人起身就奔二楼,门卫赶紧从小窗口缩回了脑袋。事情果然如孟宪和所料,京剧团的造反派热情地欢迎革命小将,满脸挂笑,如逢知己,对红卫兵突然闯来的缘由,却没人敢问。 “这是我们闯天下战斗队的郝司令!”许爱萍向红色文艺造反团团长介绍郝玉梅。 红色文艺造反团的头头非常热情地向郝司令伸出了手:“你好!欢迎你们,非常欢迎你们!” 郝司令一扭头,表示过拒绝就叉起了腰,虽然还不够叱咤风云,但也拉开了架势,对方只得讪讪地把手缩了回去。那团长不敢再贸然说话,不得不察言观色,注目再看这位郝司令,原来认识,连忙笑着拉近乎:“这不是,不是郝师傅的女儿吗?” “不错,算你好眼力,一点儿都不错。那你们就把郝师傅快请出来吧!”孟宪和理直气壮地吩咐那个头头。 “他……” “他怎么啦?” “他……” “噢?他是走资派,还是反革命,还是特务?” “都不是。” “既然都不是,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呢?这就得请你这位团长说说理由了。你是不是嫌我们闯天下战斗队有那么点儿温良恭俭让啊?你们明明是在有意给我们制造麻烦!”孟宪和首先讲道理,然后就有意摆出了红卫兵说一不二、不容侵犯的架势。 “他抱走资派的粗腿!”另一个人替他们的团长回答。 “你插什么嘴?”许爱萍立刻把那人当了回去。 多嘴的不敢多嘴了,胖子周敬海随机应变,满脸严肃,慢悠悠地来词儿了:“什么叫抱走资派粗腿?不懂就好好听着!革命不分早晚,造反不分先后,就连站错队的同志也可以站回来,这是政策。你们是不学习还是有意对抗?如果不是牛鬼蛇神,我们闯天下战斗队就请你们马上放人!实话可以告诉你,今晚,我们的郝司令就要紧急进北京,去见伟大领袖毛主席,时间紧迫,你们必须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如果你们不合作,一切后果,一概由你们负责!”别看胖子矮墩墩的,不仅进入角色快,说话也特别赶劲儿。仿佛是向红色文艺造反团团长在下最后通牒。 董金华立刻给胖子溜缝儿:“其实,不放人也行,你看他,胖墩墩的,连把枪都没有,也就带个红卫兵袖标,他还真敢吃了你啊?他敢粗野你找我,咱们不砸玻璃,直接就抄家!” 孟宪和趁机拍了一下许爱萍的肩膀。许爱萍会意,立即凑到他们郝司令的耳边,郝玉梅一本正经地点一下头,再点一下头。 那头头听出了威胁,心里胆儿突突的,却想摆摆团长的派头儿,慢声拉语地要讲条件:“可以考虑放人,不过……” “不过什么?”郝玉梅在许爱萍的提醒下,关键时刻,先是一声冷问,然后猛然一挥手,只管喊了一声,“撤!” 所有闯天下的队员都听从他们郝司令的指挥,一转身,呼呼啦啦就下楼,便气势汹汹地“杀”出了京剧团。来到大街上,郝玉梅一下子就抱住了许爱萍:“哎呀妈呀,可吓死我了!” “回去再说!”孟宪和赶紧压住嗓音提醒大家,“别忘了,咱们现在穿着绿军装,戴着红袖标,快走,快!” 他们迅速聚到郝玉梅家,单等郝玉梅的父母被放回来。李家宝佩服孟宪和胆大心细,也欣赏他的组织能力,但仍然担心,京剧团的造反派不会听从他们的调遣,很可能生变故。 “不,他们已经害怕了。”许爱萍坚信红色艺术造反团肯定会把人放回来,“老孟想得那么周密,我看没问题。” 犟牛支持李家宝:“有变,完全可能,应该准备二进宫!” 大家各执一词,发生了争论,孟宪和却不搭言,一副静待事实的神态,犟牛却浑身是理:“如果这么容易就能把人要回来,我看今晚咱们就别上北京了。从明天早晨起,都把肚皮吃得饱一点儿,挨个单位去叉腰,去板脸,把各家被关起来的家长一个一个往家里要,还大家一个称心如意,那该有多好!” “你看问题没看到特殊性,郝玉梅父亲的事情很特殊,老孟全都看到了,认真分析之后才决定这么办的。不然的话,他咋就不让咱们帮助他,去要他的父亲呢?” 忽然,调皮鬼儿借机跑了题:“坏了,坏了坏了,”大家禁不住都看他,他才说出下文来,“你们快看看老孟,印堂发亮,满面红光,八成要交桃花运!” 大家都笑了,许爱萍立刻红了脸,打了董金华一巴掌,很认真地谴责他:“都啥时候了,你还不说正经的?” “‘战火中的青春’嘛!”调皮鬼儿不愧是调皮鬼儿,不仅反应神速,回答也机敏,语气调皮,却是幽默有据,谑而不疟。 许爱萍刚要反击,始终看着窗外的郝玉梅突然惊喜地叫了起来:“回来啦,真的回来啦!”她一转身,飞一样扑了出去,欢欢快快,去迎接她的父母。 “怎么样?”许爱萍得意地问犟牛,那神色,明明就是钦佩孟宪和的真情流露。可是,她却丝毫没有察觉,把调皮鬼儿的玩笑也忘了,完全沉浸在忘我的无意中。 孔繁军连忙自我解嘲:“可真是邪了门儿了,就这么几块儿红袖标,真就这么好使唤!” 陈复生见他明明输了也有台阶下,就趁机揶揄他:“既然红袖标如此这般好使唤,那就俺们一个,你戴俩!” “又有你!厚嘴唇一撅就没有好话!也不挑挑节骨眼儿,看看到底啥火候,还是赶紧看看大叔大婶儿去吧!”孔繁军又从旁处找台阶,起身就要往外走。 “别,”孟宪和赶紧拉住他,悄声提醒大家,“总得让人家收拾收拾狼狈相啊!” 郝玉梅的父母果然是洗完脸之后才进来。许爱萍轻轻笑了一笑,对孟宪和产生一种十分崇拜的心情,又不敢公开流露,仅仅一笑,也十分心慌。她下意识地看一看李家宝,见李家宝并没有发现她的秘密,情不自禁,又去观察郝玉梅。郝玉梅正在向她的父母一一介绍大家,她的父母十分感激地同大家一一握手。大家都很坦然,多多少少,还流露出那么一点儿自豪感来。唯独李家宝,十分不自在。他不知道郝玉梅的父母了解不了解他和郝玉梅的事情,担心他们会反对,站起来时,右腿的腿肚子突突地抖了几下,坐下时,也有些尴尬。看看郝玉梅,郝玉梅仍然处在喜悦中,把大家向她的父母介绍完毕,就讲述孟宪和的足智多谋,胖子的灵气和勇气,董金华溜缝儿的功夫和威力,又讲述许爱萍的胆量和气魄,自己的慌恐和胆怯。许爱萍受到赞扬,心里有一种非常独特的滋味儿,想看一看孟宪和的反应,脸一热,没敢正眼看,却还是瞥了一眼。只见他又沉着,又冷静,面对长辈,赶紧谦虚:“大叔大婶儿,你们可别听你们宝贝女儿的。其实,我们都很平常,不过是社会上的造反派不敢得罪我们胳膊上的红袖标而已。文艺界,早就叫人整怕了。他们的造反团,就是拉起大旗也胆怯,巴不得红卫兵能给撑撑腰,我们几个就利用了他们这种心态。要说行,你们的女儿和许爱萍!虽是女同学,却有魄力。尤其你们的女儿,救父母心切,当了司令,就敢发号施令。至于我们几个,路见不平帮帮忙,也没有两肋插刀,根本不用谢。” “谢谢你了,老孟,谢谢了……”郝玉梅的父亲感激万分,言语间,也管孟宪和叫老孟。 大家想笑不敢笑,郝玉梅就赶紧纠正他:“他叫孟宪和!” “谢谢了,孟宪和同学!”郝玉梅的父亲再次同孟宪和握了一回手,也再次同许爱萍握手。 许爱萍非常高兴,高兴起来就有灵感,方才听到孟宪和的赞许,她的心里格外舒坦,禁不住再次看看大学委,灵机一动,就向郝父夸赞李家宝:“郝叔,你老真要谢,也谢不着我们几个。得谢他,郝玉梅最要好的朋友,我们学校大名鼎鼎的李家宝,学习上数一数二,对朋友也特别真诚。不冲他,孟宪和也不会邀我们大家出头露面。是吧,孟宪和?” “真是这样,”老孟立即附和许爱萍,“大家不惜抛头露面地戴上红袖标,的确都是冲李家宝平时的为人。除了李家宝和孔繁军,文革一来,我们几个家里都不太平,就连周敬海,从小就没了父母,爷爷是东北抗日联军的,也得等结论。” “那就真得谢谢你了,李家宝同学!”郝玉梅的父亲把目光转向李家宝,走过去也和他再次握手,一副感激不尽的神情。 李家宝依然很尴尬,郝父的言谈举止始终带有那么一种舞台味儿,弄得他想说什么也说不出来,有意看看郝玉梅,郝玉梅也在难为情,他的脸上就更加不自然了。郝父却是很机敏,连忙表示热情:“头回生,二回熟,梨园子弟义字当先,家家都好客,以后常来玩儿,家里随时都欢迎!” 听到郝父这样的表示,李家宝虽然脸上还热,还烫,心里却略微平稳了一些,就赶忙说了一句话,“谢谢”。 一阵寒暄,似乎差不多了,许爱萍便瞄了一眼孟宪和,看看墙上的挂钟。孟宪和会意,便马上出面告辞:“郝叔,你们安全回来了,我们也该走了……” 孟宪和发了话,大家纷纷站了起来。 “别别别,都别走,别走……”郝玉梅的父母连连挽留。 但是,大家只听孟宪和的,就连郝玉梅也急着要走,赶紧出面劝说她的父母,不要张罗,免得弄巧成拙,并且就此与她的父母道别,她的母亲赶紧给了她许多钱和粮票。 一路上,她犹如一只脱了笼的小鸟,欢快愉悦。仿佛天地也知人意,比昨天宽阔了许多。大家都围着孟宪和说这说那,唯有她,不离李家宝的左右,时不时就要盯住李家宝的眼睛。 到了老孟家,他母亲听说京剧团真的把人放了,一把拉住郝玉梅,眯起眼睛就端详:“来,叫大娘好好看看郝司令!” 众人笑容满面地看着孟母,老人家舍不得撒手,扳着郝玉梅的双肩,啧啧夸赞:“这丫头,真俊气,李家宝可真好福气!” 郝玉梅的脸颊几乎羞成了红布,又没法不让大娘看,也没法不让大娘说,只得尴尬而又腼腆地面对大家。 惺惺惜惺惺,许爱萍急忙走出来替郝玉梅解围:“大娘,你老做的饭菜可真香,我肚子里的馋虫好像都闻着味儿啦!” “这丫头,嘴儿真甜,你叫啥名啊?”孟母乐滋滋的,上下打量许爱萍,那神态,就像给儿子相媳妇。 董金华见状,没等许爱萍回答,就把机会抓在手心里,嬉笑着,既让老人高兴,又是有意说给许爱萍:“大娘,这个丫头叫许爱萍。许世友将军的许,爱情的爱,萍草的萍。她呀,是我们班里的文娱委员,不光长得好看,唱起歌来也好听。尤其她的好心眼儿,不管到谁家,都招人稀罕。可她一心想找一个称心如意的老婆婆,找了好几年也没找着。今天她可算是碰着你老了。你老人家可得好好看一看,让她给你家老大当媳妇,究竟行不行?你老也别看走眼,要是行,我们大伙儿就替你儿子做主了,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老人家痛痛快快地发句话,我们就老老实实听地吆喝,替你老把她好好饬饬,敲锣打鼓,放鞭放炮,保证按你老规定的钟点儿,准时给你老送过来!” 许爱萍红了脸,却乐意听,等董金华把话说完,她才撇开孟母亲去打董金华。董金华立刻抱屈:“大娘,你快看看,人家的媒人都有酒喝,我这媒人,美了你媳妇,还得挨巴掌……” 许爱萍哭笑不得,在董金华的肩头上捶了一拳,一低头,急忙钻进里屋躲了起来。郝玉梅连忙跟进去,还闩上了门。 孟母趁机悄声问儿子:“真的呀?” “绝对真的。”董金华信誓旦旦的:“我们大家早替你儿子看好了,喜糖也不用多准备,一家一块,甜甜舌头就足够了!” 老孟笑么滋儿地不说话,孔繁军就趁势添油加醋:“大娘,俗话说了,啥人啥命!你儿子,运气命,你老人家福气命。‘双齐四俏’里都有你的儿媳妇,你说你儿子运气不运气?” “啥叫‘双齐四俏’啊?”不由得,老太太更加上心了。 “是指咱们双齐市最漂亮的四位姑娘。‘四俏’里,不光有你儿媳妇,还有赵岚、林雨诗和郝玉梅。说起她们来,就有人心里流哈喇子,你老看这位董金华,那位郭俊德,他们俩没运气,心里嫉妒,就编了一套顺口溜儿,‘赵林许郝,到哪儿去找?磨破鞋底儿, 八字儿不巧!’可你老太太,哪儿也没去,许爱萍就自己把自己送上门儿来了。你说你老福气不福气?你老再看看我们哥几个,也想找个好看的,可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穿四巷,跑八街,到处踅摸,跑掉了好几副鞋后跟儿,也是没人搭理!” 郭俊德本不想参言,见犟牛把自己也当了笑料,就假装与调皮鬼儿闲聊:“金华,犟牛说咱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看还算说过得去。犟牛好像不是吧?我记着,京剧团和评剧团,还有话剧团,有好些漂亮姑娘找过他,哪一个都看好了他的小话剧。最后,都嫌他嘴破,皮厚,不洗澡,你还记着不记着?” 调皮鬼儿立刻应和:“那还能忘?其中,有一位姑娘亲口告诉过我,她宁可嫁给大猩猩,也不找厚皮牛和犟嘴牛!” 大家都被逗笑了,孟母就更加高兴了,连语气也喜兴:“你们都会说话,张嘴就好听。吃饭吃饭,可别耽误你们进北京!”眼见着,老太太把蹲牛棚的老伴儿也忘了,脸上乐成了花儿…… |